一
午夜,被手机铃声唤醒,对方喊我名字,说明天中午请小时邻居们聚聚,再过几年,不知会不会有了。
分辨声音,似大成哥,说你好。对方,哦。什么地方?在团岛。这么远?有朋友开了家饭店,只有一个房间,能容二十人,不满二十人不接,咱们正好二十个。
挂电话,看了下时间,子夜两点。二十人。
二
上午九时,醒了。
查高德,从东部到西边,有一班公交直通团岛,到总站离目的地余一站路,可步行过去。
决定不吃饭了,早点走,到了那边,溜达溜达。
今天是礼拜天。秋天。往窗外看,像马格里特错误的镜子。云彩很大,充满了窗。
三
车站等车。旁边广告牌几天前被台风吹倒,扯破的一块大红色写真布,微风吹有起伏。偶尔风大,波浪呼呼啦啦。
坐上公交,起始站,我一个人。车窗外面,树和电线杆房子还有大朵云向后退。跑来一个人,一身黑,往车头招手,司机没有停。
有音乐传来,是窦唯的黑色梦中,却也热烈。分不清是车内还是车外。我没戴耳机。
选择后门往后的位置,坐下。屁股下面高起一层。
行驶两站,站上没人,车上依然只有我,依旧机械停靠,开门关门。
车窗开着,外面刮着三级,四级风,视野里塑料袋被卷起,有计划飘过去,袋上呈现颜色,看不清楚。
四
到站,前门上来人,一身黑,细高,躬着背,右手提一把燎壶,左手抓一团黑布伸出去打卡,之后,坐到左侧中间靠窗位置。不是刚才招手那个人吗?是。的确是。大脑有波动,回到过去若是真的,那他应该近一百岁了。是的,步履很轻盈。
铝质燎壶放在他座位侧面,壶表面多年没清洗,有很多历史坑洼,被黑色盖住,少部分流露出底质亮斑。细看,似透明,里面水垢很厚。
黑衣人掏口袋,拖出一串铜质钥匙,带出一张折叠白纸稳稳落地。落地那一瞬,感受石块一样沉重。他将钥匙装回口袋,清脆声音蚊蝇振动。传来。
五
我走过去,捡起那张纸,递给他。
黑大爷,还记得我经常给你打开水吗?就是这把壶。他没看我,抬起右手摆了摆,我注意到他的四根手指带着平滑光泽的疤痕紧密地粘连在一起。
黑大爷,无数年没见你了。
他把左手里的黑布皱皱巴巴展成帽子,戴到头上,帽檐将脸遮起。
帽子顶端落了根白线,弯弯曲曲,线的头尾钻进面料里,一时竟在蠕动。
我将那张边缘尖锐的白纸塞进裤兜。
六
我座位高,透过前窗玻璃,看到街上柏油路,回音空荡。
车停,又上来一人,戴着顶陈旧太阳帽,肃穆脸色,向后走来,迈上高一层的踏步,坐在和我平行的另侧,落座时,不易觉察间向我翘了嘴角。
我斜转头,看他,然后正起脸,大惊。几十年了,我喊,是保粮吧?太阳帽嘴角又翘了一下。还记得我们一起给人贴墙纸?无答。太阳帽看着前方,眼睛眯了,似有笑意。
你的乐队还演出吗?
你还记得丝织厂大院吗?
太阳帽将食指竖在嘴上,示意噤声。
七
我发现,黑大爷已经下车。车上现在只有我和保粮。
八
车停站,上来两个人,黑大爷仍然提着燎壶坐回原先位置,另一个女人,留长发,额头饱满,皮肤平滑。她径直走到紧挨我的位置坐下。
玉琴。同学。还这么年轻。我很吃惊,她微笑,点头。
我心脏突然剧烈跳动。想拉她手。
玉琴,初中时候每天都想见你,可很快,你家搬走了。
长发女轻微摇头。
玉琴,你后来去哪了?
长发脸放低,片刻,有眼泪流下来。
九
到站,黑大爷、保粮、玉琴同时下车。我跑到另一侧窗户,心存不甘,向外喊,你们一起走吗?
三个分别而去。只剩下我一人,在车上。
十
又上来一人,依旧熟,莲生。
莲生选到左侧中间靠窗位置,我急走过去坐到莲生身后。问,现在还画画吗?
莲生,我有你消息,前些年还去过甘肃,别以为我不知道!
又问,甘肃女友还好吧?
莲生的脸有些红,从口袋掏烟,抽出一支,含到嘴上。
莲生,你的画卖没卖?应该很多了吧?
莲生抓起嘴上烟,从窗户扔出去,恰好打在一男人蓬乱头上,那男人盯着烟落地。蹲下。捡起。
十一
我坐回位置,看窗外云彩。
想起那张纸,掏出,展开如金属,上面有几行钢笔字:我离开了,轻松无数年,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我想他们了,尽管是不孝子女,还是想去看看他们,如果你捡到这纸条,希望给我指引一下路。
十二
忽然想,车上乘客我竟然都熟悉。
十三
???
十四
转向窗外,看到黑大爷、保粮、玉琴往车箱跑来,车恰好到站。三人上车,玉琴仍然坐到我身边,保粮仍坐我过道另侧,黑大爷原来位置被莲生坐了,改坐我身后。
十五
玉琴肌肤有沁人香气,我陡然犯困,即刻睡去。玉琴问,你为什么喜欢我?我答,我不知道,我就是喜欢你。
我是不是某个什么傀儡?在接受着它的指使。我甚至都不知为什么喜欢玉琴,却要去喜欢。我知道我在做梦,很轻松,很真实,活生生,并且色彩鲜明,没有任何约束。当我醒来,却像电视里的剧一样在上演。莫非我醒着的时候就是一个傀儡?
我醒来发觉又如往常一样进入剧本,要读指定的稿子,便明确了生而为人的质感。
是的。我醒来了。玉琴在入睡。
十六
我想,车上都是小时候身影,是不是因情景或意念而看不见其他乘客?也就说另外还是有人的,被今日遮蔽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歪头看了玉琴,她好像深深哭过,脸上流出两道沟壑,很立体,眼泪将部分细胞冲掉了,由深至浅。
十七
玉琴问,你真的喜欢我吗?
我说,是。
玉琴躺在草地上,我躺在草地上,同时望着天,天上只有一朵云彩,和另一朵云彩,一共两朵大小相似,天空湛蓝,一只鹰一直在两朵云彩之间盘旋,慢动作,时刻紧绷翅膀,缓缓画着一个零。你喜欢我为何不跟我说?我也不知道,可是。你还不是真正喜欢,否则你总会找到我。可是,我后来听说你离开了世界。离开也没关系,你要是有心总能找到我的灵魂。时间飞快,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玉琴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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