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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读一本里尔克评传。里面自然引有他的《杜伊诺哀歌》(节选)《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节选),还有《秋日》和《挖去我的眼睛......》,等等,但我长时间停留在另一段并不瞩目的引文上面,那是梅特林克的《寂静》。
他说:"因为寂静没有任何疆域,是无限的,在它面前,人人平等。我们无法设想,不了解寂静的人将是怎样的人。这种人的灵魂好像没有什么特征。我要高度评价给我写了这样一封短信的人:‘我们相知不深,因为我不曾与你同在寂静之中。'"
书读完放回书架很久了,许多内容都慢慢忘记,但是这句转引又转引,出自写给梅特林克一封普通读者来信中的朴素言语,却留了下来,日渐清晰。
晨来,隔着窗玻璃,看对面山上镶着光边的茂密树林;夜来,站在檐前,看高远夜空上逐渐繁如天上灯盏的星星。便想,那是一种怎样的寂静?什么样的人能够同在一种寂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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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读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在里面看到他讲大圆满传承上师纽舒龙德(Nyoshul Lungtok)证得心性的故事,那一段文字便仿佛将人引入"寂静"的深处,沿着它,就好像沿着一道月光,走向家门。
从小亲近老师贝珠仁波切达十八年之久的纽舒龙德,一直期待老师传最后的大圆满法给自己。
有一个特别的晚上,贝珠仁波切把纽舒龙德叫来:"你说过你不懂心要吗?实际上没有什么好知道的,"他淡淡地说,又加了一句:"我的孩子,过来躺在这里。"纽舒龙德挨着他躺了下来。
于是,贝珠仁波切问他:"你看到天上的星星吗?"
"看到。"
"你听到佐钦寺的狗叫声吗?"
"听到。"
"你听到我正在对你讲什么吗?"
"听到。"
"好极了,大圆满就是这样,如此而已。"
纽舒龙德后来告诉索甲当时发生的事:"就在那一刹那,我心里笃定地开悟了。我已经从‘它是'和‘它不是'的枷锁中解脱出来。我体悟到本初的智慧,空性和本有觉察力的纯然统一。"
看上去,这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多么平白如水的言语。
我们谁不曾躺在晴朗的夜空之下而看到星星?我们谁不曾醒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而听到大自然中发出的某种声音?然而,我们又何曾有过在某一次的"看到"与"听到"中而顿然打开生命枷锁的时刻:而从此解开了连接贯通外宇宙与内宇宙的密码;而从此破除了横亘在人与生具有的本初心性和天地万物之间这道尘世生命的界碑(佛家叫它业障);而从此不再存有"是"与"不是"的执著与分辨;而从此将内心里面仿佛一枚古老铜镜一样被反复擦亮和悉心珍藏的月亮,归还给夜空之上光华普照的惟一的月亮,让宁静而无尘的心性,纯然统一于月辉之下无垠时空的同一种寂静里面,让一切各得其所?
我们谁又不曾在恰同学少年的韶华时光乃至毕生中,期待过高山流水子期伯牙样的深知至交?然而,当岁月渐渐老去,回忆如同日光之下的树叶,一片一片闪着浓密而散碎的光,那里面或若辉映着每一位血浓于水的至爱亲人的容颜;或若留存着不同时期里相遇相知的良师益友的影迹......,但是,有哪一枚叶子,是如同纽舒龙德和贝珠上师并排躺在辽阔寂静的夜空下面佐钦寺山上闭关房里所共同拥有的那个时刻的?
"同在寂静中",那的确不是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随波逐流泥沙俱下的生活里沾染了太多习性的凡俗生命所能够求而可得的一种境界,在那至为单纯简洁的境界里面,什么样的言语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同在的人和同在的万事万物之间,全都以本性相见,息息相通,细敏而洞察幽微,宏阔而浩淼无垠,彼此间没有隔阂,没有界限,没有疆域,一种完全的融汇贯通。就是纽舒龙德所体会到的纯然统一。就是老子告诉我们的天人合一。
因此,在佐钦寺山上,在那个特别的夜晚,那一老一少修习大圆满法的两个喇嘛,在传承大法心要那样重要的时刻,情境与对话却没有丝毫的神秘与隐讳,全不像我们通常在武侠剧里看到的那样奇谲诡异云山雾罩,反倒平淡坦白得如同小时候,祖母搂着我坐在夏夜的庭院里,一起仰头望着天上的繁星,说着不用猜的谜语:青石板上钉银钉,钉上的银钉数不清。又好像在白花花的午后阳光下,在亘古如斯的高原上,一个老羊倌一边挥着羊鞭拦羊,一边教一个小羊倌唱爬山调:大青山高来乌拉尔山低,鞭子一挥呀,回呀嘛回沟里。没有丁点秘密,不怕风听到,不怕云知晓,也不需要加一个字的注脚。就像索甲仁波切在书里说的一样"真理简单,佛法清楚,复杂和混沌的只是人自己而已。"
但人并非是生来就混沌和复杂的。每个人在不同程度地变得混沌和复杂起来之前,在生命内外,都有过至真至纯、静好如满月的时期。
3
前阵子,我在重温很久以前读过的一本书,那是我一生都会热爱的法国女作家之一西蒙娜·德·波伏瓦的一本传记,翻过环衬与扉页,第一帧图片,就是她五岁时的那幅照片,照片下面有她后来题写的那句话"我答应自己,当我长大后,不要忘记人在五岁时是一个完人。"
十五年前,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时,立刻便心生欢喜,对眼前这个蹙着眉头,专注而不苟言笑地深思着的大眼睛小女孩凝视良久,那是一种单纯的喜爱,并且就那样留在了记忆里,从未模糊,但却轻易地就忘记了照片下面的这句话,更不曾深思过这里所说的"完人"指的是什么,当然也不曾仔细比较和区分过这个"完人"和我们通常俗语讲的"金无赤足,人无完人"里的"完人"有什么不同。
直至再次面对这个小女孩和波伏瓦给自己许下的这句诺言时,久已麻木,丧失痛感的心脏,仿佛骤然间遭遇针刺,我允许自己在深夜里流下眼泪,因为那枚来自生命之初的静好之月,不再照耀我的内心,已经许多年了。
《马太福音》里面说"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一样的,人内里的寂静如若破碎了,越来越多地填满嘈杂的噪音,普天之下,无论走到哪里,又岂能再有寂静之所呢?所以,人家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直到现在,我才真正体味到它说的是什么(其实,也可能是缪解)。一个完好地保有着内心里清静与信念之月光的人,他的世界里没有闹市喧哗,没有一种污渍能弄脏他眼里的清澈;没有一种声音能聒噪他耳根的宁静;没有一道伤痕能破损他容颜里的祥和与慈悲;没有一种欲念能动摇他内心里的坚定与平稳。如此,他身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呢。反之,如若一个人内里的寂静不再完好不再平稳,内里的光不再明亮,意志与信念不断遭遇风化、剥蚀与松动,并且清楚地看到这些变化而难以自助自救的人,才要逃避环境,去寻那空山寂静、风清月白的自然之光、造化之力,来帮助自己屏退杂芜,护持本性。
因此,波伏瓦说的五岁时的完人,指得正是人的本初心性的完好无损,就像人内里的一轮满月,没有一丝阴影,没有一点残破,没有一粒杂质,光芒莹洁透彻、寂静柔和,它和人洁净无染的生命一起来到尘世,经受考验。
人,谁不曾有过风尘无扰、静若处子的纯真年代?然而,能够将上天赋予人的全部灵性和生命里的那一轮圆月护持一生的,却绝非多数。当人坐在自家门前,望着远山,第一次问"山的那边是什么"的时候,这个尘世就开始在人的面前不可阻挡不可逆转地铺展开了,所有的光明大道和所有的迷途险境,都在前面;当人第一次目睹生、老、病、死,第一次亲历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时候,这无路可逃的人生七苦之哀痛、之樊篱,就开始来摇撼、来剥蚀人内里那座"信"的基石了;当人第一次低下头,审视自己,辨识自己,并且试图去解答那古老的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的时候,人内里的纷争就起来了,灵与肉的战阵与搏杀就开始了。人就再难像小孩子一样说"我是肉体也是灵魂"了。人内里的那枚月亮,就开始蒙翳,暗淡,残缺,破碎,扭曲,摇晃,碎片与碎片之间彼此碰撞,发出太多声音,被太多黑暗包抄和吞噬,直至被弑杀被逼退,离人而去。
多少人,在生命的途程中弄丢了自己的月亮,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怎么样丢掉的,也甚至从未觉察到那月亮在里面曾经有过的经久不息的挣扎与哭泣,便浑然不觉地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之中,受着苦海无涯的煎熬了。
至于前面说的后一种"完人",我的理解,它指的是从这无涯苦海或者叫做大熔炉里面出来,而完备如纯金的人。谁能将金子炼到赤足?谁能将人性炼到完美如神?从"完人"到"完人",实不是人想要,就能画成的一个圆。
4
我就是那个不知在何时何地怎样弄丢了自己的月亮而浑然不知的人。它曾经高挂在我生命的苍穹中,照耀和守护了我那么多年,而我却从来都不认得它,等我认得时,它早已不在了,也或者它早已变成了黑暗与嘈杂本身。
它一定有过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讲过的一个故事里面那个大天使掩面哭泣着离去的时刻。那位大天使为了救自己守护的那个妇人出火海,寻遍她的前生,找到了她惟一舍过的一根葱,拿着它去求上帝赦她的罪,上帝允了。然而,当她的大天使将葱递向火海,当她已经抓住它,被拉向岸边时,她却没能出来。那是因为火海里同她一样受煎熬的人数众多,纷纷都来拉她、拽她,要跟着她的那根葱一起获救,而她却不让。她骂他们,踢打他们,并且说"这是我的葱"。那葱就断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拿来救她的大天使,哭泣着离开了。
那妇人的不能获救,不是因为别的,乃是因为不信。她是以为她一个人的罪会比众人的罪加起来要轻许多吧?她竟不信那一根葱、那惟一的善的力量,是能够同时救她和众人一起出火海的。就像人不信耶稣在旷野里用五张饼和两条鱼给五千人吃饱的那个比喻一样。
那离去的大天使,那丢掉的月亮,还会回来。如若人在这时能认得它并且信它,人便会跟着一道内心里宁静如水的月光,踏上归途;但如若人仍旧不能认得它,那,人的迷途要更远了,人的火海要加倍了。
是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好友纳葳送我一本肯·威尔伯的《恩宠与勇气》。威尔伯和他的妻子崔雅都是属灵的。他在第四章里说自己在23岁开始写第一本书的时候,有了一种回到家园的感觉。他说从此他发现了自己,发现了内心的神,并且再没有过任何怀疑。然后他说"但一个人的守护神有时是很怪异、恐怖的。如果你尊重它,它就是指导你的灵。那些内心有神的人,都会在自己的工作中找到天职;反之,如果你听到守护神的召唤,却没有加以留意,它就会变成一个恶魔,神圣的能量和才华变成自我毁灭的活动。基督教的重视神秘体验者认为,地狱的火焰就是被否定的神之爱,或天使被贬成了魔鬼。"
我从不认为自己有怎样的能量和才华,甚至从来都觉得我是一个比常人要低能和弱智许多的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我不能没有内里的精神家园和故乡。很长时期以来,我试图否认这一点。为此,我得到了应有的报复。
很多年以前,一位来往不多、同样以写作为生的朋友送过我一本他自己的书,书的名字叫《回家的路有多远》。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走过半生之后,突然发现身前身后迷途叠复,仿佛独自一人置身于密不透风险象环生的原始丛林中,而从此将以后的岁月全部用来寻找那条回归家园、回归故乡的月光小径?但我知道,我是那个人。
也是年初的时候,纳葳引我认识法清法师。她一直在跟法师学习禅修。我们都有一本法师自己的画、诗、文集,叫《明镜台》,起首第一篇短文叫《回归终南》。他在文中说"人的思想在走到终极时,是需要回归,回到最根本,回到最纯真。若回不去,则精神错乱,就地灭亡。"
思想本身应该是没有止境的,正所谓思无涯。我自己理解法清法师在这里说的"终极",跟我一段时间里当作手边书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里面讲的"许多道德"一样。书里说"有许多道德是光荣的,但那是一种厄运;许多人曾经走到了沙漠而且自杀,因为他疲惫于为道德的战争与战场了。""有一个道德就够了,不要再多,这你较容易从桥上通过。"
这里的"终极"与"沙漠",我以为说的就是人内里的矛盾与纷争,到了遮天蔽日片刻不息让人无以立足的地步。这样的时候,的确,只要一线寂静而明亮的月光来指引就够了。它不是别的,也不在别处,它就是来自人生命源头的本初自然之性、无尘无扰的处子之静。
"回到最根本,回到最纯真"是一个删繁就简去除杂芜的过程;是让内里的所有纷争慢慢停息、尘埃落定的过程;是"酿鸩成蜜"的过程;是让"关在自己地牢里的野狗最终变成飞鸟与歌人"的过程;是让自己生命里曾经有过,后来哭泣着离开、破碎着丢失了的那一枚月亮慢慢回来,直至归还给天上那普照万物的惟一的月亮的过程。
(2007-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