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年”是个什么时间概念?
我们所熟悉的,零(0)是数学符号。如果进行哲学上的引申,可以视为“无”,无中生有的“无”。诗学上,也不妨联想和幻化,那是与生命和存在密切关联的:结束了尚未展开,归返了却未启程……总之,是一种临界的、停滞的现象或状态,犹如黄昏的幽昧与雪地的空无。
这篇小说名为《零年》,五个章节,五个年度单元。当纷杂的叙述内容被纳入时间断面,经由抽象的时间承载和表现,映入我们眼帘的就不单是文本结构的新颖别致,更包含了作者对于时间这一维度在小说叙事中的深刻理解与娴熟应用。于是,小说所呈现的时间性,也就并非时间本身,而是包裹了人物与事件的时间的流体。或者说,是生命及其存在无法僭越的时间属性。
丁小龙有很多小说,都在两个维度上同时展开:一方面,展示主人公在现实牢笼的挣扎,追寻生存的意义;另一方面,借助家族人物的情感关联,或直接或隐晦地回应着精神分析学的主题。因此,丁小龙的小说文本,往往是生存现实和精神现实的套叠,再加之时间这一维度,就构成了一个多面的立体的空间结构。他的“家族叙事”,也无意于处理历史素材或映现时代,而是紧扣人物的生死命运、情感纠葛,呈现个人心理的不同层面和家族精神的隐秘源流。
这篇小说以弟弟的死为缘起,以“我”,一个姐姐的口吻来叙述,整体上是一种对话性的结构。第一人称叙事,一种隐性的对话模式:“我”和“我”,或者“我”和臆想中的读者的对话。而“我”以第二人称的“你”称呼弟弟,以“你”进行回忆或描述时,则是显在的对话模式。对话性结构能拉近读者与主人公以及作品的距离,具有天然的“亲昵性”。而且,不乏“召唤”的性质及其隐秘功能:将死者从空无的状态拖曳至生者的场域,使之现形,重新成为“在者”。
《第一年》无疑是阴郁的,因为弟弟的死,父亲“体内装满了生锈的铁”,祖母“凝视枯叶的脉络,随后将其踩在脚下”,母亲“走出囚室,遇见光的那瞬间,突然就衰老了”。甚至带有神秘色彩:“第二天,我将猫埋到了花园中的蔷薇之下,而这也是我埋掉的第三只猫。花园中的蔷薇也一年比一年长势凶猛。”然而,在这阴郁、衰败的家庭氛围中,“在我的眼中,你的死与死亡无关”。这是一种执念,而“我”的梦境更是这一执念的直观呈现。
姐弟之情,以日常人伦就能理解,无需动用精神分析学的原理。这也是这篇小说不同以往的地方。“每当我们一同出现在陌生人面前,他们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们是手足,有的甚至觉得我们是龙凤胎”,“你是我生命中的独特存在……”,这些都是姐弟深情的文本依据。所以,当“我”经历个人感情的变故,以及生存的窘迫:“生活处处都是牢笼”,“活着便是一种对意义的逃避”,“小丑是这个世界上最忧郁的工作”,也没有忘记“你”,时时想起并且召唤。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你一直以另外的形式活在这个家中,不是幽灵,而是活生生的却不以实体存在的方式”。
死亡,在丁小龙的小说中很少具有现实意义。生和死,存在与缺场,意志和表象……与其说丁小龙关注现实,不如说他关注的是存在,他想通过小说探讨生命、存在、价值之类的形而上课题。他让人物在一种现实和理想的永久争斗中不得安宁,即使死去,也在永恒暗夜苦苦追问。这说明,这种困境(现代人的困境)也正是丁小龙面临并极力破解的。
有答案吗?恐怕没有,这样的追问刺骨而恒久。
至始至终,这篇小说都没有明确交代弟弟的死因。但借助侧面描写和暗示,我们基本能够判断,那是一个与抑郁症有关,与自杀有关的事件。是叔本华的哲学改变了他看待世界和人生的方式。弟弟在小说中以不在场的方式存在着,但他更像小说的主角,与“我”一起构成抒情诗般的对话性语场。而且,他的死是个人与世界的关系无法协调的结果,以否定性方式回应了时代的焦虑,现代性的忧思。是啊,在存在的迷思和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中,突围的路径在哪里?
“我”经历生活和情感的颠簸,“孟庄也要消失了,有一家大型的石化企业将要征用那块土地”。一切都在变,而“你”永恒。“我”不断寻求着沟通、对话的可能。
读完整篇小说,也没发现与“零年”有关的说明,或直接线索。我们只能推测,“零年”是“第一年”之前的那一年?也即弟弟尚在人世的昔年?而这“昔年”在小说叙事中并没有出现,是不在场的,但并非不存在。或者,“零年”是对弟弟死亡的隐喻?小说中多次出现“白轮船”,而主人公说:“我看不出这艘白船是起航,还是归航”,“我知道,自己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死亡,也等待活着”。小说结尾有这样的叙述:“这么多年来,我每隔几天就会给你发一条微信。这是一种祈祷,也是一种祝福。我知道不可能收到你的回复。但是,我一直在等待你的回复。”
从这些零碎却极富暗示性的话语中,我们或许能够探得“零年”的轮廓,那是一种对死亡,对不在场的事物的召唤。虽然徒劳,但不可能的沟通以及沟通的努力,彰显了人的情感和意志。
而悲剧性的张力,也就出现在有限和无限拉锯般的撕扯中。
202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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