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城和古城不同。以我之见,一座城市,还没到老的年龄便老了,或未老先衰了,叫老城。城老了后,没有衰,也没有败,而是被岁月磨出了光,沉淀出人文特质,焕发了新生命,叫古城。
老城呈现的,是单调的生活万象。古城依存的,则是历史与文化的叠加。如此说来,配得上古城之称的,不一定是城市,或有可能是乡村。历经磨难,留存下来的,数量总不会很多。而配得上老城之谓的,即使存在了千年,盖因只是生活或生存方式的单一化延续,终难步入古城之列。所以,轰轰烈烈的造城运动,尤其古城翻新的商业壮举,是对一座城古老历史文化的保护、提升还是掩埋、毁灭,实在是件可疑的事。
回到故乡高密,习惯性地走了走老城的街巷,那些满目疮痍与衰败之象,让人感概。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老城。至于是未老先衰,还是老掉了牙,挺难分辨。
背后是拖拉机“突突突”单口喘息的声音。我转身,贴近墙根,踩在碎屑和杂草中,为它让路。年逾六旬的老人,开拖拉机,神清气闲,慢吞吞由乔家油坊街西头向东行驶。至东头路口靠边停下,熄火,下车,清了清嗓子:
“蜂窝煤——!”
他面向一条深窄的巷子,放声喊道。老人穿一身和蜂窝煤同颜色的衣服,油光闪闪,质感厚重。脸上的汗珠,颗粒粗大,贴紧皮肤,像一滴滴黑色的机油,互相黏连,很难掉下来。他面对的巷子,仅够两个人错身通过,墙根长满绿油油的野草,墙头挂满秋扁豆的枝叶,零星开花。他准备走去那条巷子。
“如今还有用蜂窝煤的?”我赶到近前,好奇地问。“有!很多!”他笃定地回答,没有任何可怀疑的成分。“用来做什么?”我继续问。“烧水,做饭。”他面露不屑,迈步走去巷子,嘴里又喊出他喜欢的三个字:“蜂窝煤——!”我尾随走入巷子,问道:“那你烧水、做饭用什么?”他停顿一下,说:“液化气……这是生意!”我搞不清他在强调什么,目送他走进深巷,蜂窝煤的喊声极清晰地传到很远。
我走过的高密的街巷,在人民大街以南,顺河路以东,南未至立新街,东不到利群路。在这个狭小区域内,从刘家街向东走起,用一个多小时,经过了乔家油坊街、灵芝胡同、劳动街、乔栾胡同、新安街三巷等。
高密不远的过去,绝大部分城里人都居住在这样的街巷胡同。那时候,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可以代表一个群体,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几乎代表一座城市。人们穿相同或近似的衣服,议论同样的事,重复同样的话,拥有惊人一致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只有邻里街坊的婚丧嫁娶可以给生活带来些许变化,但这些变化微不足道,过不多久,便像河水浪花,湮灭在平静的流淌中。
人们居住的房屋也有惊人的一致性。砖混结构的矮房,屋外涂抹青色的水泥,屋顶铺红瓦或黑瓦,屋内用白灰粉刷,墙上贴年画,挂年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千篇一律地生活。
一个城市的居住环境呈现惊人的一致性时,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人们,其生活方式、价值取向、文化价值观也惊人地一致,久而久之,人心所呈现的,是对外部世界的麻木不仁,而麻木不仁的内核,是人们的精神领域,沉淀了极端残忍和贪婪,只要机会成熟,残忍和贪婪混合而成的阴鸷,便喷涌而出,势不可挡。
人们热衷的,不是生活创造,而是对生活的攫取。人与人之间,难以相亲相爱,动辄利益交换甚至倾轧。人与自然,不再和谐共存,破坏性侵吞成为被普遍认可甚至羡慕的行为——这一切,都暴露在惊人的一致性被突然打破和嬗变中。
城市迅速发展,也有人称它为进步。最大的特征是旧城改造。旧房被铲平,盖起新房,平房变楼房,人的生存方式似乎上了个新台阶。人心呢?有没有发生改变?是变得单纯而美好了,还是复杂又肮脏了呢?拆迁,由社会现象演变为社会问题,只是人心蜕变的表象,当社会价值观不约而同趋向猎取物质之后,人的行为扭曲,超出了文化及道德可评价的范畴。
高密的老房子,安静地躺在它们各自的位置,接受时光洗礼。街巷弯弯曲曲,将散乱的房屋串为城市,组成时间的长河。岁月峥嵘,白驹过隙,亦如秋风瑟瑟,款款刮过白杨树林……
2
在高密的街巷穿行,除了接受巷道狭窄、房屋破败,还要忍受拐角、斜坡、低洼地垃圾散出的各种气味。
那些酸腐甚至恶臭的气味,提醒我当下的存在,它们承载了现时生活的酸甜苦辣,是不得已也是不可回避的遗弃。垃圾们进入公共区域,便不再属于个人或某个家庭,它们堂而皇之地成为大众财富。
深刻印象的当然不是垃圾,而是比垃圾好一些的窄巷、旧屋。我喜欢那些巷子,越是狭窄的越喜欢。也喜爱窄巷边上的旧屋,越是破败的越喜爱,墙倒顶塌的才叫好。请不要认为我精神变态,我有我的道理和喜爱它们的依据。
走过了交通巷,也走过曹家楼前后街,后来陆续走过尧头、皋头,如今刚刚走过乔家油坊街、灵芝胡同、乔栾胡同等街巷。坐下来回忆,最能代表高密老城风貌的,非乔家油坊街、灵芝胡同、乔栾胡同、劳动街、新安街一带莫属,我们不妨将之称呼为帝国老城坊。
哪位说了,帝国老城坊的胡同再窄,也不如曹家楼前后街的巷子窄,它甚至没有名字。没错,在那条被认为高密最窄的巷子外面,遇到两位老者,其中一位手拿蒲扇,忙着照顾他的并非纯种的金毛,无暇搭理我的问话;另一位光着上身,风趣幽默,当我准备为这条窄巷拍照时,他语出惊人,对这巷子完全不屑一顾:“你知道吗?这根破胡同只能过一个人,你站在这头放个屁,一下就能打到振兴街对面去!”我惊奇于他有如此超凡的体验,于是站在巷口多时,可惜没能酝酿出个像样的屁来,只有作罢,却无意中让这条窄巷获得了一个合适又有神韵的名字:一屁通巷。
可惜一屁通巷太直,没有帝国老城坊的泥土巷弯曲别致。哪位又说了,帝国老城坊太过狭小,比不了皋头、尧头,尤其尧头浩繁壮观,因此尧头、皋头才最能代表高密老城风采。
这个说法似乎也有道理。当太阳西下,走上昌安大道立交桥,极目东西两侧连成大片的红瓦屋顶建筑,高密老城的神韵栩栩如生。
我沿着车行坡道走上大桥,是个日斜的下午,远处有些模糊,分不清是雾还是霾,高密的红房子从桥下向东西两侧延伸,毫不夸张地接入地平线,和谐号列车不停地穿过。
尧头、皋头无疑集中了高密最多的民居建筑,人字形屋顶铺红瓦,砖混结构,前后开窗,北窗较小,以御风寒,以每户三至五间为单位,各有一院落,院落较小,但尚可莳花种菜。这些低矮建筑与远处林立的高楼形成鲜明对比,恍如两个时代的对峙。
这些建筑最多居住过两代人,尚属于新式北方民居,其承载的历史还较短,比之帝国老城坊还相去甚远,因此,我更加钟情于那些更加破败的老式民居,即使它们已经所剩无几。
破败并不代表丑陋、凄惨,只代表了它们承载的较多。
高密老城坊的民居,怯怯地列队在泥土铺就的街巷里,被时光雕刻,被风吹雨打,无言胜有言。
一个城市的历史,直观地呈现在其建筑上。汉民族建筑的主流,无非宫殿、王府、寺观、庙宇、楼阁、亭榭、园林、民居等等。高密历史久远,名人荟萃,而能承载其历史的建筑,汗颜得很,目前无非只有民居和类民居。
建筑承载了城市的历史,也酿造着城市的文化。当你走遍一个城市,而这个城市又号称历史悠久,却看不到表现其历史与文化的纽带——古街巷和古建筑,你会有何感想呢?是愤怒于祖先的小气,还是愤恨于今人的无知?一个没有历史和文化传承的城市是崭新的吗?它的新在人的心里是怎样的呢?或者说,它塑造了或将要塑造怎样的人心?人们在这里重复一日三餐的生活,可是,他们爱一个没有历史感、文化感知能力的城市吗?
我更爱一个城市的废墟,或者我更爱有废墟的城市,在那里,我可以遥望它的过去,也可以预见它的将来——因为废墟的存在,代表了包容、尊重、接纳,也代表了它对未来的从容、坚定、执着。一个不断毁坏自己过去的城市要多可怕便有多可怕,它不仅惶恐于面对过去,也必然惶惶不可终日于未来。
那么,高密有这样的街巷、建筑——废墟吗?
3
如无居屋,自然也就没有巷子胡同。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巷子胡同从存在那天起,便为坐落在它们两边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民居房屋服务。所以,巷子胡同几乎与居屋同存共亡。这对组合共同承担了高密的先祖们一代续接一代的生存和生活方式,他们在其中居住,在其间进出,并通过血缘结成群落,聚而居之,繁衍生息。
这种以血缘为纽带缔结的群落聚居方式越来越受到现代生活方式的冲击,尤其城市化的迅猛推进,交通状况的改善,它已经越来越不适应现代人的生活需求,于是,无论在合理的还是无理的力量推动下,它们不可逆转地逐渐退出历史舞台,退出的速度不是放缓,而是加快。放眼望去,城市化所呈现的,无非是商品房、写字楼、商业店面、购物广场以及越来越拓宽马路的简单而又重复的叠加。人在其中,几欲疯癫——疯狂造城的驱动力并非完全出自理性。
现在的人们更习惯和喜欢在社区或叫小区的高层和多层楼房居住生活。在看似愈加开放的社会格局中,除了工作、娱乐、交际,就受囿于以家庭为单位的世界里,愈加不自觉地沉入封闭隔绝的空间。巷子胡同消失了,到处是一条比一条宽阔的马路,坐在封闭的车内进进出出。扁平化社会和开放性生活无力从根本上打通人心的隔膜与防范。
或许是对血缘群落聚居的怀念,或许是社区居民生态文化尚未构建成熟,人们总是对过去心存依恋,于是,在高密,当一个家庭进驻了某个社区,他的血缘至亲无论喜欢不喜欢这陌生之地,也便陆陆续续买房进来,装修居住,并隔三差五聚聚,把一种行将消亡的生活方式尽可能保存并延续下去,然而,田园牧歌式生活渐行渐远。
这是历史的进步,值得称道赞美,只是与本文无关。不过略微有点关联的是,那些过了时的旧屋街巷是否还有存在或保留的必要。
现在我站在这里。不远的过去我在高密出生,并不由自主地长大成人。城市也在成长,以我们难以觉察的方式。先是泥土的道路,后来在泥土之上以水泥硬化,再后来水泥被打碎运走,由宽阔的柏油马路取而代之。今天它们并存在城市各处,像打开的历史书,拥有了叙述的能力。
房屋站在正在叙述的历史书页两侧,每一座房子拥有各自的语言,以不同的方式标注历史。一开始它们的语言由泥土组合而成,断断续续地讲述,声音低沉,含混模糊,甚至不好破译。后来它们加入了明快的节奏,用砖头和石块表达重要的情节,每块砖和石都是陈述的符号,任凭时光雕刻。它们已经都属于过去,虽然还有一些站在今日的天空下在努力挣扎着诉说,但已经很少有人聆听。
乔家油坊街的路面,黄土混合碎石,由西向东,起起伏伏,还拐了几道弯,它几乎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我记忆中的三十年前。走出高密一中北门,耳朵塞满绿皮火车近乎脱轨的轰鸣,辗转走进交通巷,吸几口新炸油条的香味,仰望几分钟看上去十分艺术化的老电影院——如今已被数栋高楼取代——走过人民大街,折进灵芝胡同,望一眼教堂庄严神秘的十字架,站在那棵早已参天而当时尚未成材的梧桐树下喘息,再走几步便到了乔家油坊街,城市的样子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红瓦屋顶,外墙由奢华的水泥厚厚地涂抹了一层,墙基高出路面,高大威武,一排排,似乎没有尽头,现代、时尚,如天堂一般。而那时的农村,依然布满低矮的经不起风吹雨侵的土坯房,摇摇欲坠。
这条街,让我又站在了三十年前,看到了那时的我,单薄、瘦弱、年轻,戴副不合时宜的近视镜,一身褪色的蓝粗布衣服,几乎磨穿了脚底的军用球鞋,正如饥似渴地逡巡仰望心目中神圣的城市。
身边飘过的二十一世纪美女将我拉回到现实。高密总是美女如云,宛如天使。透过发髻与裙裾,我看到一座城的苍老。有一些旧屋,早已人去屋空,门楼、墙头被野草占据,屋顶塌陷,围墙倾圮,裸露的红砖青砖因常年风雨侵蚀而残缺不全。
这正是一座旧城之美,残缺的美。残缺源于年代,源于久远。在一座城市的语言结构中,古巷与旧居是其语言的组成部分,它们构建了城市的历史,而历史的核心是文化,这文化凝固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中,历久弥新,无需言说。
有人说过,这样几条破破烂烂的巷道,一堆破烂不堪的房子,有什么美,有何文化?它的建筑千篇一律,粗制滥造,既展示不出结构美,也欠缺含蓄美,充其量只是个供人憋屈着居住的狭隘空间!如果你在它建筑之初这样议论,我举双手赞成,一如你议论评判现在的建筑。我想说的是,在历经了岁月时光的雕琢之后,这些残破的旧屋街巷,正在向我们展示历史美,它们积蓄了任何新兴建筑无法取代的文化内核。一座没有历史、没有风物、没有风情和优雅的城市是可悲的,而一旦失去文化传承,则变得可憎。
土耳其作家、诺奖获得者帕慕克在他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中写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便相信我的世界存在一些我看不见的东西:在伊斯坦布尔街头某个地方,在一栋跟我们家相似的房子里,住着另一个奥尔罕,几乎是我的孪生兄弟,甚至我的分身。”帕慕克用忧伤的眼睛凝视他的城市,一刻也不愿离开,甚至情愿把一个分身留在那里,成为永久的魂魄,而这些,都源于伊斯坦布尔完整甚至完美的文化保存和延续,这座城市的建筑,从古及今,凝聚了深厚的历史、艺术、文化、风俗,给了作家想要的一切:“再过一会,我将开门,奔向令人安慰的街道,漫步半个夜晚后,我将回家坐在桌前,以文字捕捉街头气氛。”
街头,在街巷与居屋之间,永远是城市生活的风情画。再过十年、一百年,甚至三百年后,这样的风情画是否还存在?如果无法复原或延续,那么,三百年后的城市专家、社会学家、民俗学家、历史学家或者作家们,恐怕动破脑筋,也难以叙述生活的细节,因为建筑与街道的丧失,致使文化被割裂了、湮灭了。
站在远处的我,从相机视孔里看到红衬衣小伙骑电动车从巷口驶入,当他看到我在拍照时,腾出一只手,展示了一个“V”字,没有停顿地疾驰而过。同样骑电动车的美少女跟随其后,也很快消失在巷内。
这是画面的信息。画面以外的信息是:伸出手指的同时,年轻人给了美少女一个提示——有人拍照,快闪!而他们身后手提购物袋、撑着阳伞的老妇人,走近我时,用伞遮住了上半身,匆匆而去。
骑三轮车售卖的中年人,嘴里叼着卷烟,还没点燃。白发老人正在购物,看上去他要购买新鲜的玉米,甚至伸出手去,准备取走——画面的信息是错误的。真实的情境是:中年人骑三轮车,速度不快不慢,匀速穿过乔家油坊街,车上扩音器里传出敲梆子的声音,声声清脆,穿透力极强,他正在走街串巷卖豆腐。
白发老人急匆匆走出家门,跑到巷口,喊住了已经走过去的三轮车。中年人骑在车上,慢悠悠掉头,停在老人身边。老人抱怨道:“听到梆子声就往外跑,你还是过去了。”中年人不语,翻开豆腐给老人看。“买豆腐。”老人道。“买多少?”中年人开口。“两块钱的。”老人回答。中年人手起刀落,用电子秤过秤:“两块五行不行?”“行,刚才急着出来,来不及拿钱,这就给你拿去。”老人取走豆腐,回家拿钱,中年人点燃香烟,等老人回来。
三百年后,是什么样子呢?这些场景还能否还原?也许那时已经连豆腐这个词汇都没有了,人们奇怪这个老人为什么要购买豆腐这种东西,或者根本猜不透他在购买什么。各路学者冥思苦想地研究,依旧一筹莫展,研究累了,饿了,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只精致的高分子聚酯瓶,颠出一粒类似药丸的颗粒,他们称为腐豆,扔碗里,倒进水,不一会儿,腐豆化开了,原来是满满一碗豆花,便稀里哗啦吃下去,继续研究豆腐为何物。
至于那两位妇人,一位推着自行车,一位手提塑料桶,面对面站在新安街三巷谈论的话题,不好意思的是下一会分解。
4
如今有一类人喜欢明志,比如动辄引用圣人赞颜回那句“一箪食,一瓢饮”,以明示自己欲望少、要求低、安贫乐道,暗示不仅能承担而且能从善如流。真假如此暂不论,要论的是孔子不只讲了六个字,后面还有“在陋巷”三字,意思才算完整。“陋”大概指陈旧,或破败,甚至寒碜,直观点儿就是指贫民窟或棚户区。没有“在陋巷”,所谓“一箪食,一瓢饮”也就没那么可信和有说服力了。住高级公寓、别墅、别院的,嘴里一旦吐出“一箪食,一瓢饮”,起码你会认为他矫情或心怀不善的用意。
反过来,那真正“在陋巷”的,往往轻易不会对人说“一箪食,一瓢饮”的话,因为这是他们的生活常态。既是常态的生活,每天在践行在重复,何必去说呢?说出来反而真的寒碜了。因此,颜回被圣人挖空心思地点赞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知颜回当时有没有脸红,我认为很有些讽刺意味,不妨干脆把它当作一句乌有无用之空话。
这不,街巷里的王阿姨,拉开新安街三巷9号的门,提溜一只塑料大桶,沉甸甸颤微微走进了陋巷。
斯之陋无非指今朝,搁三十几年前或更远些,新安街一带未尝不是富贵风流地,半点不亚于高密的神仙巷。“阴阴山木合,幽处著柴荆。喧中有静意,水车终日鸣。”此等景象逝去不远,余味尚存。王阿姨在日出日落之际、年复一年之中,进进出出走了多少回,落了多少脚印,是无论如何数不清的。只不过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繁盛褪了色,像春天的刺槐树遭遇了风寒,过早掉干净叶子,只剩半枯不枯的枝杈,横看竖看不顺眼了。
昔日的新安街熙来攘往,好不热闹,如今一年不如一年,年年岁岁草相似,岁岁年年人渐稀。年轻人再也不屑在此居留,中年人恨不得插翅飞远,剩下些年老不中用的,守着这里,等候某个时刻来临,可左等右等迟迟不来。这让王阿姨多少有些懊恼,走在巷里塑料桶也变得更沉更重了,到达垃圾站的泥土路比平时长了不少,恨不得放下歇一歇。
桶内积攒了一天的垃圾,有剩菜剩饭、清洗碟碗的泔水、塑料袋、包装纸,所有不可用不可留的,丢在里面,差不多是满的。总算走到垃圾投放处,毫不犹豫倒掉,屏住呼吸往回走,迎面便碰到骑自行车的邻居和举着相机拍照的我。
她们站靠陋巷一侧,中间隔了自行车,也隔着陋巷的寂,寒暄起家常。陋巷黄土中碎石裸露,疙疙瘩瘩,像用人工潦潦草草铺设了一层,自南向北弯曲,自西向东倾斜,如遇暴雨,可以想见雨水贴墙根哗哗流淌的样儿,可惜今年雨水少,不用担心泛滥成灾。野草是少不了的,它们荒芜着陋巷,自顾自地疯狂,也就把生机填了进去,如年轻人般挥霍大把的青春。
阳光蒸煮的空气,是热的,也是湿的,往人身上贴,贴在脸上是一层油,贴在身上是一层泥。这站着说话的人也就觉得累,我见她们有回见的意思,便收了相机,凑上前说话。
我指着那建在凸起之处的青砖房,就是王阿姨走出来的房子,门牌上写着新安街三巷9号,道:“这房看上去挺古老。”王阿姨抬头望望,不是望她的房子,是望向我:“要动迁?”我已习惯这样的问话,便说:“有可能。”王阿姨似乎感到一股微风拂面,说道:“这房子老了,有一百多年了吧,早该拆了。”推自行车的阿姨本想走开,听见说房子,收住脚步插话道:“这房我知道,是过去一地主家的,在那儿盖了好几处,俺们家过去有个闺女嫁到了他们家。”这么说这位阿姨是那地主家的亲戚,可惜现在房子已经不属于她家而属于王阿姨了。
我没打探地主的下落,不用打探也不外乎这样:地主没了,房子还在;或者,地主没了,房子也没了。这是最终结果。第一种情况是历史的偶然,第二种则是历史的必然——在非常局限的历史范围内。
随王阿姨来到过去地主家房子附近,观察一番,看出这房子与周围的房子气质不同。要说清楚不同之处也不容易。年代上不敢论断,可以肯定比周边房屋久远,或者久很远,起于何时尚需细考。房屋青砖大都蚀损,后来刮了层水泥,也已大块脱落。墙基因地面下陷略倾,因此箍了铁板、木棍固定,对稳固房屋的作用不会很大。屋顶直脊,呈人形,山脊屋脊结合处凸起,让房屋有了线条感。青楞瓦似乎已不是原初建房用的瓦片,想必年久失修漏雨,中途更换过。
此房与现今民居大的不同在走向和开窗。在高密,较少南北走向的房屋,因为背光和反阳,而这房子,大概为顺应地势,不破坏格局,便南北着建了,却没有别扭感。窗开得较小,建为穹形,显示了别致,为单调的墙面加了变化,窗棂为木格窗,年代远,难觅原貌,后人为防盗,加了层丝网、铁筛,早已锈蚀。
人间那得个山川,船上渔郎便是仙。
远岭外头江尽处,问渠何许洞中天。
鸡叫头遍,我们设想这位周姓地主,打开了黑漆大门,站在门口斜坡伸伸懒腰,嘴里念遍昨晚总算背熟的杨万里《题邓国材水墨寒林》诗,望望青色晨雾,一畦畦菜田,溪水中倒拖大刀、晨练已久的鹅鸭,远处似在跳僵尸舞蹈的排排垂柳,再瞧一眼昨日竣工的新房,青砖黛瓦,参差檐拱,嘴角翘出一叠微笑:今天要请父老乡亲庆祝一番,一来丰年又至,二来添了新房,儿子弄大了邻家闺女肚子,要抓紧娶过门,也算喜事连连……当然还要请那上任不久、天天闷在县衙习练毛笔字的郑县令,对了,带上两锭银子,买他两幅字画,省得老郑来到这里总是对房屋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啥净栽月季不种竹,一看就是土豪没文化,“没文化太可怕了!”他最受不了新县令一瞪眼说出类似的话。
若不是王阿姨提议去屋内看看打断了思路,我还会把这故事想下去。算了,留待日后再扯。
小院比我设想的小很多,原因是本不很宽大的房子住进来三户人家,三户人家用集体智慧,在院内各个角落尽可能多的建了大小不一的水泥房,完全改变了原有房屋的格局。
院内屋内展现了王阿姨等几家人家的幸福生活。因为空间狭小,不宜摆放过多家具,因此起居间只放一只圆餐桌和几把矮凳,卧室放一张八仙桌、一张床,简简单单过了几十年,正应了那句古语:简单是福。
告别王阿姨走到新安街上,望着这座老屋边上崭新的菜园子,内心是麻木的感觉。菜园种了各种菜和树木,葱茏茂密,几乎遮住了这栋房子。它让我再次想起一座城市的建筑文化,这种文化如何从古及今地展现出来。
还是再念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在回也!”励志一番吧。
5
广州人王受之先生,是位设计理论和设计史专家,经常去巴黎,写了本叫《巴黎手记》的书,书中写过他在巴黎喝咖啡的一个情节:
我在拉丁区的“双叟”咖啡馆喝咖啡,没好气地问服务生:“怎么你们的咖啡比附近其它的咖啡店贵那么多?”那个小胡子刷得光光亮的男服务生立刻拉长了脸,连笑容都没有地回了句:“你知道你坐的这个座位有谁坐过吗?——萨特!”
这么牛?当然,那位置不仅萨特坐过,还有波伏娃呢,他俩各占“双叟”一角,奋笔疾书之余,偶尔眉来眼去一番!远不止此,“双叟”坐落于巴黎左岸圣日耳曼大道,正对面便是法国最古老的圣日耳曼大教堂,右临花神咖啡馆,是“超现实派”艺术家的大本营及“存在主义”作家的聚会地——它营业于1875年,至今生意兴隆!
这样的咖啡馆泡出来的咖啡已经不是咖啡。里面滴进几滴历史,随便加了点法国浪漫,撒几把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用超现实的勺子搅拌搅拌,这格调品味风物风情,没一锭银子搞不定——贵吗?你在喝一座城市的文化!
我也试图,虽然清楚不可能,在高密的犄角旮旯找到类似的风物、风情与优雅。我知道就相似性讲,这个应该有——因为,一座没有风物的城是不可能的,而一座没有风情的城,更不可能。
一座城的风物,恕我孤陋寡闻地认为,应该凝固在其风格各异的建筑物与短短长长的街巷上。这些建筑与街巷,由古及今地排列,连块砖片瓦都几乎有传说、有情愫、有历史;而一座城的优雅,则体现在这城生活的人们的行为举止与文化理念中,这些举止和文化理念,经过了漫长历史的濡染沉淀,已经烙印在每个人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中,风情万种,儒雅闲淡。
我试图走遍高密的里弄街巷,寻找心目中的帝国风情。于是避开新建的所谓繁华区域,尚未完工的小广告中自诩的高尚住宅区,在我的鼠目寸光看来,这些建筑最多三十年,甚至用不了二十年,即便经受岁月雕刻、时光打磨,因为千篇一律简单机械的水泥复制,它们终究也闪耀不出设计艺术与建筑文化的光彩来。如果论定如今破败不堪的低矮红瓦屋是建筑垃圾的话,那么,不远的将来,那一堆堆火柴盒式的商品房也将沦为更庞大的垃圾,而其文化价值、历史价值、商业价值必然远远低于红瓦屋。
这些题外话无非想说明,当我们走遍一个城市,这个城市被历朝历代证明有历史有文化,而我们只是希望通过建筑、街巷了解它历史与文化之绵延不绝,最终却踏破铁鞋无觅处,连两百年前的建筑都找不到了,只能扎进故纸堆,翻史志以自慰,很难自豪得起来,优雅得起来,人的精神风貌不猥亵都不行,行为举止不粗俗都难。
建筑文化断裂是一座城的悲剧。缺失地方文化理念、民风民俗建筑特色植入的大规模“造新运动”是悲剧在延续。我爱这座城市,当我脱离母体、剪断脐带掉落在帝国的土地上,便与之结下了永世之缘。今天,站在高密行将消失的窄巷内,我遥望不到它更远过去的光辉。一百年或者三百年后的某天,会不会有个同样的我,面对城市建筑群落里,那些后现代徒有其表的钢架和玻璃幕墙的豪华壮美,看乳燕飞入夕阳,白杨树摇落枯叶,发一声同样的感概?
我相信我走过的高密的老城旧巷,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我相信一同消失的不仅仅是粗陋不堪的建筑、肮脏狭窄的街巷(看上去是那么可爱!),还有某种生活方式的断裂和文化习俗的终止,任何丧失历史厚度的城市文明都是鄙陋苍白的文明,甚至,不仅不能称之为文明,只能称之为对文明粗暴的践踏。
有人说,旧屋陋巷,展示的是贫穷低俗,留之何用?是的,贫穷低俗,绝无可倨傲之处,因为它孕育恶,日久入心,显为邪庸。可是,迁入新居,住上商品房,进出宝马奔驰吉利奇瑞,又如何证明我们已经或正在摆脱贫穷低俗呢?
打造一座城的格调与文化,比盖一万栋商品房重要得多。只有有风韵、风物、风情的城市,才能孕育格调优雅的市民。于是,这座城市,必须有过去,有现在,有未来,而且可以看见,可以触摸,可以感受。
城市需要一脉相承,犹如浓于水的血脉。继续往前走,我来到又一处高密的老街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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