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小月一边帮我包书皮一边念。
小月跟我同年同月,是我们小学教常识和手工劳动的董老师的女儿。她有病,不能去上学,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
“你念的什么?”我问。
“不告诉你。”
不知为什么,每听她念这几句,就有点酸酸的感觉,虽然我们都不怎么清楚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小月像她妈妈,她妈妈在一间中学教语文,白白净净的,眼睛弯弯的漾着笑,脸不大却架一幅大眼镜,说话柔柔的暖人。
董老师一只眼,另一只只有上下两片皮,深深地陷在眼窝里,中间是又尖又长的大鼻子,演坏人根本不用化妆,他也差一点就演了个坏蛋。我们学校音乐老师写了个四幕歌剧《十字架的后面》,揭露帝国主义披着宗教外衣残害中国人,他们假装办孤儿院,实则用孤儿做实验。我也扮演了个角色,不过没捞着说话就死了,被做实验做死了……里面有个大坏蛋叫“刁老三”,音乐老师让董老师来演,可惜董老师不会演也不会唱,只好换成了孙老师。
小时候家里穷,上不起托儿所,看书就成了我几乎唯一的娱乐。妈妈教会了我查字典,家里有一本四角拼音字典,还有本民国26年版的《词源》,靠它们帮忙啃遍了老爸的线装本。无非是《西厢》《三国》《红楼》之类,间或有哪个哥哥姐姐带回本现代的书,那就是一顿大餐。
小学二年级时,上课偷看《东周列国志》被老师发现没收了,让我课间操去办公室。惴惴的到了办公室,几个老师正在说这事,其中就有董老师。他随手翻开一章让我讲给他听,是“文姜戏诸儿”,我十分认真地逐字逐句翻译,时不时地看看他们的反应。董老师看我一头汗,掏出手绢一边跟我擦汗一边说:“行了行了,看把孩子吓坏了……”
当天中午,我就被董老师领回了家。他住在学校唯一的小楼下面的半地下室,十多平米的小房间干净整洁,一个灶台,一张床,一个课桌,小月睡在两只木箱上,除了门窗,墙上挂满了竹子做的书架。我坚决不在那吃饭,那时候在别人家吃饭是很隆重的事,临走时书包里多了一本书《从鸽子谷来的孩子们》……
孩子跟大人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墙,哪个时代都一样,我和小月很快成了死党。她只要能起来,干得最多的就是包书皮。我从印刷厂的邻居那弄了一批牛皮纸,小月把书全都包成同款,还拒绝董老师写书名,因为这样她可以偷梁换柱,把董老师不想借我的书偷偷拿给我。我想董老师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不说破而已。小月推荐给我的书很多,她最喜欢的《悲惨世界》《九三年》《双城记》和巴尔扎克的书。
然而……不管我有多么憎恨这个“然而”!但这个“然而”还是来了……
一年后的那个夏天,那只在这片土地上不断被打开的盒子,那只被称作潘多拉的盒子……被轻巧地打开了。
我们的班主任,一个二十多岁刚刚就业的女教师,突然就叱咤风云了,她的每句话后面都是叹号,每句话都能在地上砸出个窝来。我画的黑板报内容也基本一样,最让班主任满意的,是一只大手紧紧地攥着四个小人,他们是“刘邓陶谭”……
那时候虽然还上课,但已经没人听了,那时的常态是“大辩论”,其实就是吵,十岁的孩子辩论个鸟。
突然有一天,班主任风一般冲进教室:“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特大特大好消息!革命群众在咱们学校挖出一个隐藏很深很深的大坏蛋!一个国民党狗军官!”她激动的脸通红,掷地有声地蹦出三个字“董建常”!“一个国民党少校!”
一连几天,我完全懵懵懂懂不知所措,书包里还装着小月给我的《马背上的骑手》,却不敢朝那个地下室看一眼,我实在无法把一个说话曼声细语温和谦卑的人,跟杀人放火的国民党少校联系起来。
学校开批斗大会,我个子矮坐前排,距离做“喷气式”的董老师只有几米远。口号声此起彼伏:“打倒国民党!”“打倒国民党狗军官!”“打倒刽子手!”有人开始打他,他的眼角流血了,鲜血在他瘪进去的眼窝画出一个半圆,顺着脸颊流到嘴角流到下巴……他微弱但清晰的喊了句:“我是医生”……没人听他说什么,一个不知从哪来的红卫兵正慷慨激昂地揭发:“就是这个双手沾满革命烈士鲜血的国民党,他还是个基督徒!”这下更炸了,这不就是刁老三嘛……“打倒刁老三!”“替死难的孤儿报仇”……
批斗会第二天,他们全家被遣返到农村了。他两口子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站在车头,小月躺在地上,我爬上学校旁边的高墙,却只看到一团黑色的头发,小月脸朝下……
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董老师回来了,只有他一个人……
他原来的家已经住进去别人,学校教工厕所旁边有个三角形的小空间,他挂了条床单当门,被褥铺在地上,就算他的家了。他的待遇是监督劳动,一个月只有几块钱生活费,但显然无法满足他的基本生活。好心的老师帮他揽了个加工活——擦烟斗,就是为成品烟斗抛光。
他回来的时候,学校正“停课闹革命”,停课的革命闹完了,再“复课闹革命”,而革命闹到复课时,已经没有课可以复了,因为所有的课都是大毒草,带个语录本就是全部教材,但考勤是要划的。
中午放学的学生走光了,他从那个“家”里佝偻着身子,到传达室锅炉上拿他热的饭,再低着头,佝偻着回去,从不与人打招呼,我看见过好几次。
终于有一天,我趁着没人,鼓足勇气走到他的“家”,我轻轻地喊他:“董老师”,他听见了,因为他擦烟斗的手停了一下,但他仍然低着头继续擦。我提高声音再叫一声:“董老师,小月……”他突然回过身,凶巴巴地对我吼:“走!快走!谁是你董老师!”
我愣了一会,他再喊一声:“走!”
我转身离开,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变得这么凶。
几天后的中午,传达室那边传来一阵歌声……
“我的名字叫刁老三,
冒充大夫在孤儿院,
天天我奉神父命……
给穷孤儿,把病看……
穷孤儿,死多死少没人管……”
这是《十字架的后面》的一段,学生们常用这首歌来取笑董老师。我拐过弯来时,看见他一反常态地站在传达室门口,正抬头在人群中寻找。远远的看见我,朝我点了下头,示意跟他走。来到他的“家”门口,他一猫腰钻了进去,一会出来,手里拿着两个苹果,塞进我的书包。然后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脸,轻声说:“好孩子……”
我呆呆地站在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好长时间,他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她们都死了……”
他也死了,送我苹果的第二天,他把自己挂在了学校后面的松树上……
听大学生们传说,小月因为断了药,到乡下没几天就死了,他的爱人得了精神病跳河了。
许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我百无聊赖地翻看旧书摊上的连环画,其中有一张,画中几个孩子坐在木栏杆上,眼睛眺望着远方,下面的几行字,一下子打中了我,眼泪夺眶而出……
卡玛河边有座城,
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脚也走不到,
眼也看不到……
2020年12月8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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