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的文字很少。文字之间展开的空隙是广大无边的沉默。被她说出的孤独、生命、死亡、写作、古老的文明和古老的爱情……如同这浩渺寂寞的大海中露出礁石的岛屿。它们看上去各自独立地出现在巨大的沉寂之海上,似乎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系,然而那意味深长的沉默却将它们紧紧连接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艾米莉·勃朗特的孤独。艾米莉·狄金森的孤独。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孤独。简·奥斯丁的孤独。……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孤独。她们或因写作而孤独,或因孤独而写作。杜拉斯属于前者。
我不了解杜拉斯的孤独,但我分明能够感觉到诺弗勒堡空空荡荡四百平方米的房屋里她独自一人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的孤独,有时她会长久呆在一个地方,看黏在墙壁上的一只垂死的苍蝇慢慢挣扎着死去;有时她会长时间伏在写字桌前和她正写的书在一起;有时即便有人陪在身边也不说话,也会因为忘记而冷落陪伴她的人……她不是像我一样因为不会与人相处才孤独,而是因为在伊夫林省她终于有所房子可以躲起来写书。
她不仅仅是爱写作,而是她活着的全部就是写作。她至少知道她在写书,她写了一部又一部的书,书是她生存的目的。即便是“不堪卒读的书,但十分完整。它远离语言,就像未知的无对象的爱。就像基督或J·B·巴赫之爱。”
她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写作又怎能不写作。”她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也切断自己的声音,只在自己的写作里,一无所求。这样的时候,她多么满足于自己的孤独。
而我也时常满足于自己的孤独,也在孤独里写下一些文字。这些文字,和写的过程本身,也会将我从无底洞一样深黑的孤独里救起,如同一只温暖的手捞起一根未死的稻草。但我从不敢以写作自居,我没有一部完整的书,没有任何目的。我的茫漫消解了一切。让我羞于谈及写作。我只是一个无能但却自足的孤独者。
我的房间没有名字,但我也以全部的热情爱这简陋而无名的居所。我在的时候,这里便是我的诺弗勒,我的提契诺,我的杜伊诺和慕佐,我的布里扬,我的塔希提,我的瓦尔登……我的百草园,我的乡村,我的湖畔。我不和任何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书在一起,我和全人类在一起,我和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死亡在一起。我是绝望的,也是满怀希望的。因为有她们和他们,那些乐于、甘于和无奈于孤独的所有人。这里不仅包括那些写书的、画画的、弹奏或谱曲的为后人们追缅和仰慕的大师们,也包括那些寂寂无名者和那些从不知写作和绘画为何物甚至一个字都不认识却不能免于孤独的贫穷卑微的生命。
至今,我不能忘记一年多以前见过的一对老年夫妻。那是在初冬时节寒冷阴郁、空气里飘零着细雨的过街天桥上,他们身披塑料纸紧挨着跪伏在天桥铁栏杆前,从未抬头看一眼他们祈求的那些纷纷如落叶般匆忙而冷漠地从他们触地俯首的头顶前走过的脚步们,他们也彼此不说一句话,就那样一直跪着。在他们面前,没有一双脚步停下来,没有一双手扶他们起来,也没有一双手披一件御寒的衣物在他们身上。说什么呢?写什么呢?他们就是彼此的书。如果生命可以交换,我愿意是他们中间的一个,而不愿意是所有脚步中的一个。他们孤独吗?我愿意如他们一般孤独,以至孤单。所以,如果我说我孤独,我孤单而无助,那时,我的心和所有孤弱无助的人在一起。乃至,像杜拉斯一样,和那只垂死的苍蝇在一起,和经历最后痛苦的生命在一起,和那个死去的孩子在一起,和死亡本身在一起。
我不是杜拉斯,我不是狄金森,我谁都不是,我没有作品,我曾经为此而羞愧万分,现在却不了。我经历孤独,经历生命,我在安静无人的时候和自己说话。“我可以死得——默默无闻——”(狄金森)。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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