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梦见这些,
就意味着它不曾发生过吗?
必须在这世界上发生过,才成为真实吗?
隔了两段诗句,下面却又说:
但这些并非就是这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一件事最终地、绝对地发生,
心灵也不能将它扭转。
这一反一正的话,就是格丽克自己所主张的“我就偏爱最简单的词汇。让我着迷的是上下文的多种可能性”。诗中说的是一虚一实的相互关联及转化的可能性。是啊,梦见的事情在梦中发生了,已铸成心理的事实。个人的意识活动虽不可见,但社会的意识形态不仅可见,而且必然地对人产生影响。接着,她又强调“一件事最终地、绝对地发生”了,这句话真够锥心夺魄。通常说往事不堪回首,有的事情则是不敢回首。为什么“心灵也不能将它扭转”?意谓这个事实已刻入永恒。有论者认为,生成之事属现象界的变化之物,不能久存;但也有论者认为,宇宙间产生出的某一刹那间的事物,也是永久不变的事实(见南北朝时期思想家僧肇的“物不迁义”论)。
格丽克还说“我为之吸引的那种句子,是反映了这些心灵趣味和本来习惯的句子”。让灵妙的心灵趣味与习惯话语相融,这是她的艺术追求。她说:“诗人这个词必须谨慎使用;它命名的是一种渴望,而不是一种职业”,她的诗表达了探求生命深意的渴望。
棉口蛇之国
鱼骨在哈特拉斯凌波而行。
还有其他迹象。
表明死神在追逐我们,从水路,从陆路
追逐我们:在松林里
一条盘曲在苔藓上的棉口蛇,直挺,
耸立,在败坏的空气里。
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我知道。我也曾在那儿留下一层皮。
哈特拉斯是美国东海岸的一座岛屿,附近海域风暴频频,有“大西洋坟墓”之称。使徒保罗曾说“罪的工价就是死”;格丽克这首诗则反叙述为:死的成本就是罪。诗歌语言震撼人心。“鱼骨”象征死亡,而且在水面上行进,景象骇人。“凌波而行”一般指耶稣基督从加利利海海面上走向他的门徒的场景。这里换成死神凌波而行,极言死神的强大威力。无人能与死亡相抗衡,基督徒只有信靠主基督,才有了永生的盼望。
“还有其他迹象”,这几乎是一个侦察或军事的用语,把死神描述为一个正在逼近的追杀者,气氛何等紧张!诗歌用简练的语言铺述死神的浩大威势,“从水陆,从陆路,追逐我们”,死亡的恐惧无处不在。然后写到“棉口蛇”,这是一种有剧毒的蝮蛇,暗示引诱夏娃犯罪堕落的古蛇撒旦,典故出自《创世记》。棉口蛇“直挺”在“败坏的空气里”,暗示人的情欲之强烈。把“耸立”一词断在下一行的开头,用以凸显罪恶掌权。基督教神学认为,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乐园之日,就是罪恶在世上掌权之时。耶稣基督曾教训门徒说,世上没有一个义人,公义全面败坏。格丽克的诗把某些基督教教义展现为生动的画面,说出的是鲜活的生命体验。
“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寓意非常深刻。这首诗已把“生命图景”表述为犯罪和受苦的过程,是一种对“完满消损”的喟叹。《棉口蛇之国》的诗歌架构和表现力,使人想起里尔克的《沉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这首诗的时空关联如此之广——整个世界;而感受中心又是如此凝结——我。一切都在“无缘无故”地进行着,而必然趋势的生存局面又何其沉重而触目惊心。
以下再欣赏格丽克的另一首短诗:
预 兆
我会骑马与你相会:
梦像生命之物在我四周聚集
而月亮在我右边
跟着我,燃烧。
我骑马回来:一切都已改变。
我恋爱的灵魂悲伤不已
而月亮在我左边
无望地跟着我。
我们诗人放任自己
沉迷于这些无休止的印象,
在沉默中,虚构着只是事件的预兆,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深层的需要。
人物浪漫出场,“骑马”去见白马王子,对情爱的渴望使“梦像生命之物在我四周聚集”,连月亮也“跟着我,燃烧”起来。看样子是往北走,因为“月亮在我右边”,即在东边。仅仅过了一个昼夜,回来时“月亮在我左边”,还是在东边。月亮“无望地跟着我”,梦想已然破灭。格丽克告诉我们,追求和失落都是一种“放任”,欢乐和痛苦都是自由。梦想的“虚构”与实际发生的事都是“预兆”,“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深层的需要”。这首诗时空转换很快,语言表述如此流畅,意蕴如此隽永。
再欣赏组诗《哀歌》中的一首短诗:
神 谕
他们两人都安静。
女人满心悲伤,
男人枝蔓般进入她的身体。
但上帝正注视着。
他们感觉到他黄金的眼睛
在风景上投射出花朵。
谁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他是神,一个庞然大物。
所以他们等待。
而世界充满了他的光辉,
似乎他渴望得到理解。
远处,在他所形成的虚无里,
他转向众天使。
这首诗从性描写开始,却写到了上帝。这好像是“失乐园”主题的另一种引申,其中意味能感觉得到,但说不出来。这首诗非常情景化,上帝的眼神和情态都得以表述。女人和男人感受到神,而且“等待”,但他们并不真正知道神,“谁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上帝的“光辉”充满了世界,却也“渴望得到理解”。诗歌画面神秘而富有趣味,人格化上帝的情绪反应似乎也很微妙:“远处,在他所形成的虚无里,他转向众天使”。
【文友点评】
在海一方的《格丽克诗歌欣赏》,解读出诗人受基督信仰影响的情结和意象,应是评论家对西方文学评论的一种更深的理解。有史以来,《圣经》就是世界文学发展的宗源,善与恶、爱与恨、罪与罚、信与望、生与死,这些所谓永恒的主题,是神计划之中的理念和描叙。于是,滔滔世间文学不禁就流露出感受上帝的种种轻浅和重深。特别解读西方文学,如果不观照基督信仰就是一种根本缺失。在海对格丽克的解读,实是一种超越,是对囿于传统窄视文学评论之越。关至信仰、哲学、审美的综合视野。(宇公营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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