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我孤身上路
我仓皇逃跑
我逃在逃亡的路上
我逃着死亡气息的追赶
年复一年
我逃向岁月的深处
我逃向生活的深处
我逃向荒无人烟的深处
就像水滴逃向江河湖海的深处
就像雪花逃向大雪纷纷的深处
就像我
逃向渐行渐深的
死亡气息的深处
引魂幡
当逃亡的雪花遇到雪原
当逃亡的水滴遇到大海
我便渐渐看清了死神的容颜
它从一株植物反复死去之后
皱褶很深的皮肤上长出来
它从一枚石头反复死去之后
日渐冰凉的骨灰里长出来
它从一位纤纤女子背兜里
“咴咴的小兽”一次次奄奄一息的悲鸣里长出来
它从另一位老关节炎患者每当冬天来临以前
都要痛到发不出声音的骨头缝里长出来
它从一条无限延伸的铁轨上长出来
它从一片平明如镜的湖面上长出来
它从一扇高层建筑的窗户上长出来
它从一个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后面
越来越醒目的深红脚窝里长出来
它从茂密的墓碑石林里长出来
它从漫天里纷纷如雪的纸钱和引魂幡里长出来
它不离左右地从我的眼底虹膜上长出来
它肆无忌惮疯狂地长
它无休无至天涯海角地长
到最后它就长成了
牢牢盘踞在我左肩上面的
一只笑乌鸦 一只太阳鸟
太阳鸟
它叫海尔 还叫哈德斯
它叫阎罗王 还叫黑白二无常
它还有一个挺可爱的名字
叫聂小倩
它还有一个挺长的名字
叫“游向深海不必回头”
它还有一个名字我忘了
慈祥的老博尔赫斯曾指着他跟我说
人每天都在死去 你别怕啊
老博尔赫斯我爱他
在冬天的夜里他一直陪着我
就像在夜夜不安稳的睡梦里
来到我床前的老外公与老祖母
当他跟我说
我不是博尔赫斯 你不是你
我就笑了
我就梳我散乱的头发
我就知道
它还有一个更简洁更好听更永恒的名字
它叫亡灵
我就想起
我死了以前和以后都会爱她
却不曾 却不必谋面的一位江南女子
那灿若烟花静谧如夜空的女子
她在某一天
指着一位诗人和一只乌鸦
指着一位叫卡洛的墨西哥女子
她跟我说
太阳有黑子
生命有灾难
乌鸦是吉祥的
它叫太阳鸟
我就像她一样跟我自己说
死神是吉祥的
它坐在我的肩膀上
就像我的阿波罗
就像守候在麦田边悬崖畔上的塞林格
就像指着深海里一片鱼鳍闪眼而过的弗吉尼亚
就像指着闪电鸦翅猝不及防飞入头颅的卡夫卡
就像我死后方醒的某一个日出
我就笑了 我就累了
我就在夜幕降临的时候
梳我散乱的头发
打来一盆清水
掸去衣服上的尘土
在我的床头柜上
将我喝过水的空杯子倒扣着放下
仔细抚平不小心弄卷了的书角
款款合上打开了的卷册放回书架上
我就梦如花开
朝向我的深度睡眠说
当淡紫色的黎明渐渐变亮 曙光来临
让我可以醒来就醒来
一如她说
“可以死去就死去”
注1：“灰色的小兽”“游向深海不必回头”“可以死去就死去”引自陆忆敏诗句。
注2：“乌鸦是吉祥的”“墨西哥女人”引自翟永明两篇文章标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