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草场上狂奔，在鹿角湾醉人的绿色中狂奔，我看见远远的白色的博格达山，在夕阳中变幻着炫目的斑斓，我知道，那是“灵山”……我赤裸着身体，完全赤裸着，连鞋子也不穿，就这样赤裸着向那座“灵山”狂奔。
突然，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寒颤……
很多年以后我回想在鹿角湾的那个凌晨，我不确定是不是做过这样的梦，但那真的不重要，那个梦一定来过，或者是在那个晚上或者是在以后的哪个晚上，或者睡着了或者根本就没睡。因为那里是真正的大自然，她也同样赤裸着，坦坦荡荡一览无余，纯粹而且干净。
那个凌晨，无论有没有那个梦，我醒了。我费力地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眨一眨眼，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漆黑，黑得如此彻底。
在半盒火柴的帮助下，我找到了毡房，毡房里弥漫着浓浓的酒味。比勒贡新婚的妻子醒了，咕噜咕噜说着什么，她不会说汉语。她点亮油灯，横七竖八地躺着六个醉汉。我凑到灯前看了看表，不到七点。毛根也醒了，慢慢地坐起来……突然，传来一阵狗叫声，紧接着是几声清脆的枪声。比勒贡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摘下柱子上的自动步枪，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其他人都起来了，毛根原本抓起随身带来的枪，听一会又放下了……“朝天放的，可能是过马鹿。”比勒贡也回来了：“哈萨那边，是马鹿……”
我们聊了几句，山里的夜晚很冷，比勒贡的妻子抻开几床被子，加两件军大衣，我们胡乱盖在身上，很快睡着了。
我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那几个蒙古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只有毛根坐那抽烟。比勒贡的妻子把昨晚没怎么动的抓饭热了，还特意给我和周夫平准备了木勺，因为吃抓饭是个技术活，不会吃的真填不到嘴里。我们在吃饭的时候，来了个哈萨克人，带来一大网兜电池，还有些茶砖、咸盐和油。电池是牧民的必需品，手电筒在很多情况下代替马灯。另外，几乎家家都有个半导体收音机，让他们随时了解山外的情况。比勒贡的妻子兴奋地拿出一个“独眼龙”录音机，装上电池按下放音，居然是邓丽君的歌……
年轻的牧民多半都会说汉语，毛根年轻时在伊宁当过邮差，所以汉语也没问题。牧区没有学校，孩子们学习都是所谓“马背小学”。原则上每周老师会来上三天课，但山里情况复杂，课时根本无法保证，那天正好是马背小学上课的时间。
正在挤奶的尕尕
回到毛根的毡房，远远的，见到一个小姑娘正在给奶牛挤奶，小周告诉我，这是毛根的小女儿尕尕。毛根见到尕尕，脸上立刻有了些许柔软：“别挤了，快用热水把手泡一哈，今天要写字。”尕尕不抬头，小声说了句：“没事……”毛根老婆听见说话从毡房出来，对毛根说：“牛肉我分好了，你一会给他们送去吧……小周啊，吃过饭了没？”是那头被狼咬死的牛，草原上的规矩，牛肉每家都有一份。毛根走过去把尕尕拖起来。“不挤了不挤了，泡泡手上学去。”
我对马背小学充满好奇，也想去看看，毛根指着远处一片毡房说：“远得很，得跑半个钟头，你们俩……半个钟头也到不了。”临走时毛根用网兜装了一大块牛肉，挂在尕尕马鞍上：“给你老师……”
八个孩子，最小的九岁，最大的是尕尕，十四岁，一起出发了。孩子们一上马就撒欢地狂奔起来，把我们远远甩在后面。
真是望山跑死马，眼看着好像挺近，我们俩碎步跑了四十多分钟。其实马背小学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学生骑在马上上课。牧民们盖了两间土坯房，总共有三十多个孩子，分两个班，一个班上算术，一个上语文。尕尕在大孩子班，今天上语文，老师是个汉族中年男人，完全不像老师，一张胡子拉碴的大脸，穿一件灰白色中山服，从腋下看出曾经是蓝色，脚上的解放鞋，在橡胶和布连接的地方已经破了。更神奇的是，身后还背着一支枪。孩子们坐在地上，每人面前有个方形的土堆。只有几个孩子有笔记本，其余的，都用毛笔蘸着水在土堆上写字，尕尕有笔记本……旁边的算术老师稍微年轻点，上身穿一件军装，还算比较新，脚上却穿着一双高腰的橡胶水靴。黑板是老师们带来的，两侧像口罩一样钉着两根带子，背在身后，面积比他们后背还小。算术老师看见两个军人，笑着朝我们招招手，我们进到“教室”里，周夫平告诉他我是口内来的……
“口内？你是哪里的？”他一口上海腔。
“我青岛的。”
“太好了，我爱人是山东的，我们都是支边的，我农十师，她在农十一师，甘肃，我们火车上认识……我是上海的。”
他兴奋地讲个不停，我注意到他细长但粗糙的手，指甲上镶着黑边……
他们也曾回到家乡，但家乡已经不属于他们了。初中毕业就来到大西北，除了种地什么都不会。上海逼仄的家放不下他们一家三口，两年后，他们留下孩子回到新疆。几经辗转，熟人介绍他们来到博尔通古马背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他邀请我们到他家去，但我们谢绝了，因为他的家离兵站实在太远了，中间隔着几乎整个鹿角湾……我知道，他多么希望我们能多聊一会，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比勒贡骑马陪我们爬上山，他说要去帮毛根看看夹子。我问他为什么他妻子不会汉语，他指着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山：
“太远了，还要过去三个达坂。她那里没有学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博格达峰正被晚霞染得彤红，就像梦里的颜色……
2020.12.24
驮着我去鹿角湾的老马，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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