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用刀,刀割小弟,吓煞人民也。勿惊慌,细思量,即可恍然。你把头交师傅暂管,任他揉来摆去,左瞅右瞧,上捏下挑,一会刀,一会剪,刀光剑影三十分钟,岂不如玩弄小弟一般?也就师傅,换个陌生人如此搞来搞去,拧电灯泡般,左拧几圈,右拧几圈,恐怕真要人命。但结果毕竟去除了三千烦恼丝,一脸干净地过年,岂非好事?
再说“头”。头含眼耳鼻嘴喉,五谷杂粮俱全,四时节气俱丰,剃的不仅仅是毛发,还有胡子耳屎,汗孔鼻毛,把颈项之上全部清刮一遍,直至水光溜滑,换个春秋,人抖肩站起,镜中踌躇之状貌似真的更替了江山,这年也便过得甚有滋味。而理发的“理”,实在找不到与金木水火土相关的家什,只能用推子推推了事。那“发”——这是过年,只清理头皮如何满足?
因此,有钱没钱,剃头过年,不得不废话许多。废话的目的不是为说明剃头比理发更准确全面,而是强调年前最后一次剃头的重要性、紧迫性和必要性。它关乎国计民生,是能否过个好年的紧要条件之一,更何况长辈们训示“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呢。忠孝两全的帝国,宁可头受罪,万不可让舅舅遭难。同样,在高密,舅舅大都不敢轻易得罪外甥,逢年过节,总要买些糖瓜之类伺候着,道理就在这里。此是笑谈。即便正月里天天剃头,舅舅也还该咋地咋地,无关生死。
腊月二十八,过年的鼓点更紧了,敲得人发慌。父亲拉紧我的手,要走八里地赶呼家庄大集,这个集紧要办的事是剃头。我们沿五龙河堤走。北风打在脸上,起一身鸡皮疙瘩,走一路掉一路,像如今年三十看春晚。冬天的树,有枝无叶,顶一头落寞发丝。忽然感觉自己是大人了,不需要总被父亲牵着走,于是挣脱,跑去河床,踩踏明暗不均的冰,追赶鱼类,往前滑。一会工夫,父亲的身影在河堤迅速变小,终于被几棵槐树挡住。我停下来等,太阳也停下来等,披散开浓发,宛如魔女。它头发太乱了,也得剃。
呼家庄和柴沟一样,是个乡镇,一塌糊涂地繁华,比养育我的小村庄壮观十倍。掰开人群的肩膀,吸进几口黄尘,父亲和我看到了那个剃头铺,名叫东方红,我认为叫紫罗兰或山楂树更符合那条浪漫长街。它躺在一趟凹凸错落的建筑中间,两间大屋,拆了隔壁墙,空阔如墅。因为热气从破裂的门板往外淌成了河,分外显眼。我想游泳,在盛夏的五龙河。我看看父亲。他伸手拉开了门,把我推进剃头铺。
那个年代剃头铺属于公家,剃头师傅吃公家饭。吃公家饭的都是牛人,母亲常说,手里有权,粉丝多,颜值高,微信圈子大,易遭围观,被羡慕煞。比如在东方红剃头的赵师傅,身高一米五,走路罗圈腿,脸小如炭块,眼圆如黑豆,在我眼里却高富帅,因为父亲只要见到他,就笑容可掬,点头哈腰,仿佛矮了半截。我更矮了,总是躲在父亲背后,像只臭虫,透过胳肢窝眯视赵师傅,他晃悠着剃刀,威猛又高大,似乎一张嘴,便可吞了我,渣滓都不剩。可是他笑了,对我笑,四环素牙奇大。
铺内人多,但不是最多的时候。大部分人在五天前的上个集就赶早剃了,父亲喜欢赶晚。父亲对赵师傅打招呼,赵师傅也对父亲打招呼。要等,他说。等,父亲说。拉我站到墙角,再不言语。父亲剃头,非赵师傅不剃,我的头不重要,轮到谁剃就谁剃。小孩的头……,父亲说,赵师傅忙。我盯着满屋的蒸汽看,人头浸在气流,像黑魆魆的漂浮物,像打开的黑荷,像探出水换气的鱼的脑袋。四把燎壶在四个孔的蜂窝煤炉子上喷热气,呲出刺耳的响声,像舞台的干冰机。
剃头铺最吸引我的是赵师傅这个人。这个人最吸引我的是他的屁股和离他屁股上方不远挥舞木梳和剪刀或剃刀的两只手。他的屁股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他每天骑着从村庄到剃头铺上下班的脚踏车。那时的脚踏车等同于如今的宝马。能开宝马上班的总是少数。赵师傅每天开宝马剃头。赵师傅的宝马随便扔在那儿我都会认出属于赵师傅而不是别人的。因为赵师傅的宝马如果你能从它身上找出那怕米粒大小的未生锈的地方就算我输。这辆宝马特色鲜明如赵师傅本人。两只脚踏板缓冲力度的塑料早不翼而飞,保护链条的铁壳也没了。为此,赵师傅总是用两个铁镊子捏住裤管开车。龙头两个把手,用棉布缠住,棉布内灌满似乎永远不会掉落的泥浆。这辆宝马最吸引我的是车座。座子是厚重的黄牛皮,除了顶部还完整,两边两个大洞,暴露两排弹簧,很想知道赵师傅骑在上面,弹簧会不会咬烂他两条大腿根的皮肉。
平时剃头铺人少,赵师傅围绕躺着父亲的剃头椅转圈,我则跟在赵师傅屁股后面转圈,时不时掀开他的白大褂——其实说是灰大褂更准确——试图一看究竟,以便确认他的屁股是否与常人不同,如果相同,还要确认那屁股是否还在,腿是否如枯的树,掉了皮。每当此时,赵师傅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一只手按住父亲额头,一只手挥舞剃刀,满脸褶子里堆了笑,轰我离开。这孩子,父亲吹口气,说道。
终于轮到父亲剃头,已近中午。我的头早被一位大姨剃好,坐在蜂窝煤炉子旁烤火。赵师傅重新洗了手,拿起剪刀,瞄准父亲。他从不用推子,也看不起用推子剃头的师傅。没学会的用推子。说这话时,赵师傅的嘴往一边用力歪,意思是否定别人肯定自己。他用木梳在父亲的头上划拉划拉,头发站立起来,他的剪刀便开始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像一首曲子,即便离开头部,曲子也继续演奏着。剪刀在他手里,开合有度,上下翻转,美轮美奂。我闭上眼,仔细听他的演奏,像端坐在百人交响乐队面前,不敢出声,等到声音戛然而止,我睁开眼,看赵师傅把剪刀送至嘴边,仔细吹去头发碎屑,放好。剃好了,他不会再动用一下剪刀,因为他面前的头,已经完美,勿需再修。
赵师傅的肥皂刷子,又长又大,与他的人极不相称。肥皂沫从父亲的耳根一直涂抹到喉部到嘴部四周,鼓鼓囊囊,像个仰躺的圣诞老人。赵师傅耍个花活,空手扬到半空,用力一个旋转,剃刀居然神奇地被他捏在手里,还张开了锋利的嘴,我很想让他再魔术一次,以便多一次弹眼落睛。赵师傅得意地笑笑,发出“咯咯”声,与剃刀碰触胡子的清脆之音一起,溢满剃头铺……
离开故乡求学工作,二十几年间,赵师傅剃头的事只有回家过年时断断续续从父亲那儿知道些。后来,理发店、美发店雀起,国营剃头铺解散,赵师傅年纪也大了,被赶回家,没了收入,不久变卖了宝马,换几个钱过日子。后来,日子越过越艰难,唯一的儿子死于车祸,生活没了指望,人便垮了。由于精力不支,便停了每年过年为周围村子五保老人义务剃头的事。
再后来,赵师傅拒绝做五保老人,离开村庄,四处游走,人蜷缩如一只大虫,沿街乞讨。最后,远远近近的村子都说不见了这位老人,大家仿佛感觉到什么。时隔不久,传来消息,赵师傅的邻居清理屋前麦糠草垛,在最里面,发现了他的尸体,干干巴巴的,没一点水分,像个被寒风吹破的鸟窝。村里人凑钱,请师傅为他剃头刮脸,付了火葬费。下葬那天,父亲说,很多人去了,下大雪,人挤人,烟水气弥漫,像过去的剃头铺。听罢,顿觉满目疮痍。翀举轮回,二者均幻也。
原载《散文诗世界》2019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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