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 | 旧物件(诗八首) - 世说文丛

阿龙 | 旧物件(诗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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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物堆中的荆条筐

仿佛优雅本不该只属于蕨草和玉米
一双手,一个弯腰,收割后的混乱
就会理顺并找到躲避秋雨的屋檐
那时候荆条筐总会竖起耳朵
听一听来不及逃逸的虫鸣
昨天,荆条筐询问了身边
即使深夜也喋喋不休的塑料薄膜
是不是因为一次长眠,错过了
夏日黄昏在漫长堤岸的散步
或由于太过贪恋堆成山尖的鹅卵石
它填饱肚皮,除了无法移动
庆幸再没有什么可阻止自己成为剪影
可终于问不出为了什么
夹在几块废旧木板中,一动不动
我承认我遇见的荆条筐有些衣衫不整
仿佛优雅已退还给河流和土地
蕨草的种子和玉米秸秆并未因此流离失所
我承认时光是一叠用旧了的棉麻布
但此刻空气如同脚印,依然清新
一只鹅晃动庞大的身躯,步履淡雅
向荆条筐和我款步而至
仿佛发现了供它孵化的居所
我承认它中意荆条筐远胜于中意我

土墙外站成队的墙头瓦

像开始,因为第一片那样卧下
后面的也就依次卧于墙头
没有不适和不安,也不疲顿
现在,从墙头到地面
第一片瓦换了姿势,侧身站了
其它的便也侧身,排去后面
大家先是有点别扭,很快习惯了
并且彼此确认了本以为不存在的翅膀

许多事如今终于能静下来想一想
一根被砍去的槐树杈为什么不向上去
偏偏往它们的灰色里垂
披挂了闪电和雷鸣的一场雨
急吼吼冲过来让自己粉身碎骨
那场鹅毛雪正好相反
它们学夏天的燕子嘴里含着轻盈的草
愉快地将它们带去了白皑皑的世界
还是那只飞进飞出的雨燕
站在巢边往里丢昆虫
墙头瓦并不在意巢内有几只燕子需要喂饱
而是盯着一翘一沉的燕羽
直到确信它们和燕子是同类

无论经历什么墙头瓦都没有不满意
在体内它们装有与时光背道而驰的钟表
即使星光偶尔体力不支时短时长
青草因走不完四季一岁一枯
田野一如既往涂抹或浓或淡的空旷
在某个特定时段它们接受轻微的变故
院门打开,一群鸡鸭前来觅食
总有那么几只,啄疼它们的翅膀
总有那么个把小时,它们认为疼痛
并不是漫漫长夜的坏东西
它们集体默认有位智者通过泥土
与它们交换过生生不息

水泥地上生锈的铁筛子
 
水泥地生锈的铁筛早废弃不用
这物件,让我想起一个人
置身于沙漠而不行走
沙海风平浪静,只剩曝晒
此类画面我认为正触及
一些隐秘在未知层面的神圣
我试过让自己做圆心
然后顺时针旋转,再逆时针旋转
不时加上几个波浪形转体
有些细碎的比铁筛孔小的沙子被抖落了
大一点的砂砾还留在体内
显而易见地聚在一起
我只要翻个身或倒立,它们便会掉落
这样做的结果不外乎
我笨重的身体变轻松了
可变轻的体内还有什么?
蹲在与我偶遇的铁筛子旁琢磨它生锈的原因
这样琢磨的理由是铁筛子离不了砂砾
但它现在只能躺在干硬的水泥地面
躺在和沙漠一样曝晒的阳光下
盯着一只干瘪的可乐罐
那是昨天午后,咣当一声
一个人吐口长气,用力捏扁锡罐
扔在水泥地裂缝附近
为此,铁筛的毛孔颤栗着收缩
它记起此类禀赋生而有之
甚至能做到过滤钻出云彩远行的鸥鸣

连接田野和乡间道路的石桥

它身体的欲望里站着飞鸟
脱胎换骨的流水
与青草为邻
永恒的盲目以十月洗脸

一些伪装者经过,还有更深的伪装者
谈论季节和为之显现的一切
也谈论人和他们的影子
像谈论庄稼

为了那声鸽鸣
作为条件,它住下来,肩膀驮着白天
视界滞留于夜晚的隘口
月亮的初潮
落入打探真相的雪

天空是它找回自己的镜子
它以静止为形
行走的盛宴
托付一树欢呼的落叶
时间在那儿流淌,颜色繁茂

老屋废墟的四耳瓦罐

瓦罐盛满它不需要的盐
有时候那个早起洗脸的人干巴巴望它一眼
它静观其变,灶台前,一捆青草
缓慢地失去水分

墙倒屋塌未必明示事物的结束
搬居新舍亦非暗示某种开始

瓦罐空了
它躲过一根砸过来的横梁
再绕开时光飞逝的流星的撞击
它保全了自己

那是一只四耳瓦罐
老屋的废墟中,我找到它,举在耳边
听里面声音嘈杂:一个人出门
提着它,走去幽谷似的空巷

阳光一抖
瓦罐差点掉到地上

村口不再有用的磙子

趁着未到来的安眠
趁着世界还没来得及变成别的样子
趁着它还是块可塑造的石头

田野平坦,我尽量走一条直线
从北向南,走成一行玉米的形状
我模仿它避开恶劣的天气
让老马去晨辉暮霭奋蹄
而它紧随其后

无论播种了什么,豆还是粟
都来不及仔细查看
只要给出一块土地,便走得不偏不倚
身体里,从未拒绝过幸福
也未被不幸碾碎

仿佛随时可以动身
捋直村庄数百条蜿蜒上升的炊烟
它在村口想象:蓝天,曾有飞鸟播过种子

构树下日益散架的簸箕
 
从大湾另一边望
簸箕比构树下聚堆的白杨叶大一点
房屋往北散开,像图钉固定在道路两侧
簸箕记得其中一座灰砖门楼
一个人怀抱它,因为要用尽力气
叉开腿并弓起了双臂
稗子和糠皮由它的长舌送出院门
此刻簸箕大张着嘴,望着高处的构树
想向它讨回些往年的记忆
比如几粒蘸满酱汁的椹果和往南的秋风
红果甜透它饥渴干裂的嘴唇
由此它尝试理解稗子和秕糠为何情愿流浪
再过些年,它设想
冬天不那么潮湿,化冻后骨骼不再疼痛
收拾好等候已久的暖风
沿两边种了麦子的深沟散步
我缓慢靠近的声音,惊动了簸箕
湿气从它身子底下上升
我下意识伸手,数了数天光下十根手指
生长着多少个簸箕

倒扣水泥粮缸的两口八印铁锅

桃花树往外走十几米,就认不出自己了
在白杨林,很多事物老化并变异
水泥缸即便坚持仰面朝天
也做不到像贮藏小麦那样装满桃花
风吹散四季,还收走了花瓣
两口八印铁锅从未辨识过锅台之外的事物
即使炊帚、篦子之类
它认为和馒头、饼子的区别不过是
谁陷入更深的水火和冰冷
它们曾经以泪洗面但始终洗不掉
不情愿涂抹在脸颊上的草灰
现在不同了
它们经历了一次迁徙
还体会了从未认真想过的叫命运的流体
比如倒扣在硬物之上并沉入旷野
比如封堵圆柱体对薄如蝉翼的桃花的渴望
直到黑色褪尽又浑身锈斑
才看到自己流淌的血如诱人的桃红
染出一个或多个不期而遇的晨昏

老妇人偶尔回到这里
脸上的皱纹在桃花丛跳跃
她总要在锅与缸的组合面前站一站
双手交叉,护住前胸
再快步走入十几米外的杨树林

原载《朔方》2016年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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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龙 | 旧物件(诗八首)》 发布于202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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