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涧丨“仇恨”像个屁,没人喜欢却无处不在 - 世说文丛

老涧丨“仇恨”像个屁,没人喜欢却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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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性既是命运”,我的个性注定让我的一生不那么平静。岁月不经意间带走了许多故事,回忆的色彩逐渐褪去……在它们彻底消失之前,我尽力地靠日记、靠照片、靠残存的记忆,把它们写下来。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随着十月那“一声惊雷”,为那场轰轰烈烈震惊世界的运动,画了一个不怎么圆的句号,也让老百姓结结实实地兴奋了一阵子。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民间的“复仇”悄悄兴起。我曾经的邻居,在那场运动中担任过什么造反军的小头头,吓得不敢上班,天天躲在家里。但还是被人从家里抓出来痛殴了一顿,等一帮老头老太太把他从人堆里拖出来,那脸已经不大像个人脸了。他背靠墙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围观者仍不断有人朝他脸上吐口水。

高中毕业后我没“响应号召下乡”,不下乡,就没有留青证,也就丧失了任何工作的机会,因为任何单位都不得接收无证人员。当然这是指临时工,我们这一届根本就没有就业指标。好在我从小学就办黑板报,读初中时开始刻蜡版,青岛二中的校报《多奇志》,从内容到标题到排版到题头尾花都是我刻。同学邻居在市南誊印厂,看到我刻的蜡版觉得不错,让我给他们干加工活,每张蜡纸5毛,后来又介绍我给海大刻讲义,每张6毛。从初二开始,再也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零花钱。但毕业了,就不仅仅是零花钱了,哥哥姐姐们都是临时工,收入有限,我必须得自食其力。

那一声惊雷时我已毕业一年,仅靠刻蜡版不能养活我自己,因为即使不出废品,每天最多刻三张,但经常断档。那时候什么都干,包括各个学校代课和在普集路库干装卸,但都是“暂时工”。最挣钱的,是给青岛物资回收公司写门头,按面积算,最大的50多块钱,最小的也20多,没几天我就置办上了手表和自行车。而最不挣钱的,是在青岛海运局搞展览。国营企业财务制度严格,开不出现金,只能买各种物品报销。

1976年10月底,我写完一个门头后看时间还早,骑上新买的自行车去了海运局。因为那个展览又要改内容,从最早的“新旧社会两重天”展,改为“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港史展’”,再改成“青岛海运局新港展”。

我刚进大门,就看见几个“老搬”在墙角朝我招手,为首的小D平时关系不错,我赶紧过去。

“快,帮忙带几个弟兄出去,就说买东西……”

“行,都谁去?”

“都去,你先带三个,再回来……”我知道他们基干民兵正在集中学习,平时也常把他们带出去玩。海运局有规定,上班时间只能进不准出。传达室知道我是帮忙搞展览的,带人出去买东西是常有的事。我先带出三个,然后从中间门再进去……先后都带出后,看见还有几个从办公楼混出来的,总共十几个人。

“一块去吧……”

“去哪?”

“打仗。”

平时就称兄道弟,常在工班里一起喝酒,他们在船上弄的鱼虾蟹子,也会分一份,给我送到地下展厅,遇到这种事,当然没二话……

他们准备很充分,大部分带着“手钩”。这是码头装卸工的专用工具,半米多长的木棍,前面是个铁钩子,用来抓紧麻包,下船时的“过山跳”很窄,麻包稍一晃动,就可能连人带货掉海里。用这家伙打架,搞不好会出人命的……

对方爽约了,或者是看见一群拿着手钩的人害怕了,总之是没人出现。人没等到,这股邪火没出发,于是又一起来到肇事者的家。门上一把大锁,没人。一个装卸工的亲戚,还是个小脚老太太,指着院子里新垒的煤池子:“恁看看,恁看看,占了俺地方还打人……”这大概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邻里纠纷了。只几分钟时间,那家的煤池子就不见了,而老太太家煤池子扩出来近一倍。

这应该是约架的最佳结果了,即兵不血刃又战果辉煌。

小D觉得过意不去,耽误我一下午时间,坚持要陪我回家。

“走,我陪你去看看大爷大娘……”

那个煤池子在济阳路北边的一个大院里,我俩沿济阳路向南走,其余的人直接回小港。走不远就是下坡,我们刚上自行车,就见到不远处有人一边骑车,一边整理胸前的挎包。我摁一下车铃,提醒对方注意,那人回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回头,我瞬间认出那张脸。就是这张脸,当年带人抄了我们家……我清楚地记得,他站在屋子中间,两个指头挑着一件裘皮大衣,仔细地端详。我妈身体靠着屋里的一根木柱,一边颤声说:“这你不能拿……”他冷着脸盯着我妈,慢条斯理地说:“这你可说了不算……”那天中午,我妈破天荒没做饭,老爸也空着肚子上班去了。不记得家里是不是还有别人,但记得我妈用一块咖啡色方格手帕捂着脸,一直不停地哭……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我妈哭。那张脸、那个表情、那个声音,从此深深地刻在我心里……

就在跟他的自行车并行的瞬间,我突然松开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一下把他扑倒在地……
当我的手臂被人紧紧拉住时,一条手钩的木柄又劈头盖脸地抡向他……是小D。

我几乎是被几个人抬着离开那个地方,眼前一个体格强壮的中年人,旁边还有几个男男女女。从控制我的两个青年人的力度上,我知道他们显然是一伙的。小D也发现苗头不对,他把手钩倒过来,一下钩住中年人衣领,往回一带,那人一头栽倒,呢中山装和里面的毛衣都撕开了。小D的力量和手钩震住了所有人,他顺势把手钩在空中抡了两下:“还有谁?还有谁?来……”当然没有人,那些人都躲到围观的人群里了。

被打的那人已经坐起来,一个中年妇女递给他块手帕,让他擦脸上的血,一边回头问我:“怎么啦?为什么打他?”

“他带人抄了我家!”我大声说。那中年女人一把夺过手帕,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说:“砸!往死里砸……”

往回走的路上,小D有点炫耀……

“怎么样兄弟,恁哥出手快把……”

“快,没你今天我作下了。”

“他是谁?”

“俺爸单位四清工作组组长……”

小D是个粗人,一进门就朝我老爸喊:“大爷,今天给你报仇了……”其实小D只去过我家一次,我爸我妈都记不清他是谁了,我爸问:“报仇?抱什么仇?”“恁工作组组长,就四清那个组长,差点叫我砸死。”说着从袖子里抽出手钩,老爷子盯着手钩看了会,什么话也没说,轻轻摇摇头,躺床上看报纸了。

小D没有得到我爸妈的感谢,坐了一会,讪讪地走了。我妈很担心,问我:“人没事?送医院了?”我尽量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听他吹,没事,就呼了一巴掌……”

我左手一直盖住我的右手,因为右手四个关节全都破了,怕让爸妈看到。趁他们不注意,赶紧溜到楼下,水龙上把血洗干净,但伤口还是很明显。回家后我想爬到我睡觉的吊铺上,左手撑着窗台,右手撑着矮隔断,隔断的另一面是老爸的小床。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扭头一看,老爸正坐在小床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我受伤的手……后悔来不及了。老爸鼻子里哼了一声……

“长大了,会欺负人了……”

很多年以后的一次同学聚会时,我们班一位班干部端着酒杯来敬酒,非常真诚地,如当年同样真诚地对我说:“你能原谅吗?那会儿太小了,不懂事,伤害到你了,你没忘吧……”我怎么可能忘了呢,那场批斗会,那场全班除我的同位外每人都上去发言的批斗会,那些被愤怒扭曲的脸,那些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知道,那些愤怒是秀,是他们装出来的。但有人不是,有人的愤怒也是真诚的,真诚的愤怒反而平静。我没忘,因为……那天是我14岁的生日。我斟满我的酒杯,跟她轻轻碰一下:“我没忘,你说得对,那时我们都太小了……”另一个跟她一起来的同学,也凑过来碰一下我的酒杯:“你不恨我们?”我盯着他看,盯着他的瞳孔往里边看……我看到了一堆我不喜欢的渣滓。

我不恨,但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狼奶的味道……

2021.01.22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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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老涧丨“仇恨”像个屁,没人喜欢却无处不在》 发布于20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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