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师很有涵养,一口标准的京腔,说话慢声慢气,条理清楚。言谈之中有睿智和幽默。他讲了许多反右派的故事,例如某某人说了一句话就是右派,在大字报上签了个名也成为右派,党支部书记把团支部书记打成右派……还有不说话的右派,大鸣大放时一言不发,最后也打成右派。理由是嘴上虽然不说,心里想的是什么,心里想的肯定更恶毒。反右是五七年搞的,五八年还有个补课,有的单位右派太少,不达指标,要补上。于是党支部书记找到某人,说要把他定为右派。某人大惊,问为什么,说自己没有一条反党言论,实在是冤枉啊。党支部书记说我知道你是冤枉啊,我是没办法啊,我们单位缺个右派指标啊,不打你打谁啊,不打你能打我吗……结果这人活生生被打成了右派。
我在五十中工作了一年,马老师就退休了,从三十四中调来张文启老师教历史。这张老师也是五七年打成右派,七九年获改正的。张老师五十二三岁,瘦瘦的,高高的个子,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他在三十四中是教英语的,我当时正自学英语,常请教他。他喜欢唐诗宋词,我也喜欢,我们两个很谈得来。有一次期中考试,他阅卷时拿了一份他教的初二学生的历史卷给我看,有道填空题,刘彻是哪个朝代的皇帝,这个学生回答是“泰朝”。为什么答成泰朝呢?我们两个分析,学生原想说成秦朝,秦字写错了,写成泰朝。还有个学生把史记的作者写成“十八天”。十八天和司马迁有点谐音,大概这学生不知道史记是谁写的,问别人,那人小声回答,这学生没听清,写成“十八天”。
张老师被打成右派的时候是山大历史系大四的学生。当时山大还在青岛。他跟我说他就提了一条意见,说肃反在全国范围内是对的,但在我们学校不对。结果所他这是攻击肃反运动。他还参加过五七年山大学生在青岛日报社门前的游行。凡参加过游行的学生都被打成右派,一个也跑不了。那游行是怎么回事?他跟我讲过,可我记不得了,直到现在也闹不明白。
因为是右派,张老师毕业后分配到边远小县城,不让他教他的专业历史课,让他教英语。时值六零年大饥荒,张老师从小县城跑回青岛,成为无户口无工作的黑人。张老师上大学时已结婚,妻子是个纺织女工,始终对他不离不弃。没有户口就没有工作,有段时间张老师打着弹簧“铛”儿,满青岛市大街小巷转,给人剪发,剪一个一毛钱。我住在华山路,他也挺熟,说那地方他常去。
我曾去过他张老师家,他们夫妇二人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都已长大,住了一间十几平米的屋子,太挤了。他来五十中后,学校刚分完房子,近几年无房可分。可张老师要房急切,恰巧某中学缺历史老师,若现在张老师调去,答应分给他房子。如果去睌了就没他的份了。于是张老师心急火燎地找了五十中的书记兼校长,说明了情况。这书记是女的,也姓马,与张老师年龄相仿。可是马书记说张老师走了无人教历史课,不放人,得来了新历史老师再说。这样等下去,不是黄花菜都凉了?有一天张老师和马书记在我们教研组争论起来,一个要走,一个不放。马书记说,你走了谁代你的课?不能影响教学。情急之下张老师说牟老师能带代我的课。说完之后他们二人一齐看着我。我彼时教高中两个级部的政治课,还辅导高考,哪有时间再教初中历史?况且我知道他们二人弄得有点僵,马书记对张老师的调动不持积极态度。再说马书记对我也不错。可我想到了张老师那间又小又破的房子五个人住,就点头答应了张老师。这下可把马书记得罪了……
后来还是从四十中来了个历史老师,张老师调走了,分到了房子。张老师对我感激不尽,说我为了他能得罪支部书记,让他说什么好呢。十几年后我早已调到青岛艺校,张老师也退休多年,他还到艺校找我,提到当年之事,表达对我的感谢。可我从来不觉得这算什么事。
一九八四年秋天,我离开五十中,调到了五十二中(现青岛艺校)。我的对面桌是政史地教研组长,五十岁的常继胜老师也是改正的右派。五七年反右时他在十六中,开门整风时学校全体教职员分三个大组,常老师是其中一个组的组长。校长要求各个大组长带头发言给领导提意见。常老师真带了头,给学校领导提了几条意见,还写了篇文章《论新等级制度》,内容是说大官小官和普通百姓待遇差别大,不合理等等。可突然风向一转,常老师被打成学校第一个右派。一开始弄得他莫名其妙。教务处有位金老师,写了张大字报“常继胜不应是右派”,为常辩护,这金老师因此也成右派。十六中全教教职员不足七十人,打了二十四个右派,是全市打右派比例最高的四个学校之一(其他三个是一中、四中和铁中)。常继胜为组长的政史组共八个老师,六个打成了右派。
以上的情况都是常老师跟我讲的。自此以后大跃进,修月子口水库,大饥荒,特别是文革,常老师遭到无尽的苦难。可这没有改变他的性格,他还是耿直的脾气。他跟我讲,十六中把他打成极右,开除公职,劳动教养。但是因为他无历史问题,上面给了个降一级处理,没有劳教,把原先每月59.5元的工资改为18元的生活费。十六中也不要他了,把他弄到四方小学,劳动改造。
一九七九年右派改正的时候,常老师接到通知,带着必须写的认识材料,到市教育局办理手续。当时的教育局某副局长看了他写的认识材料,说:“你不能说右派平反,应当说改正。”常说:“反右派错了,就得改过来,改正不就是平反吗?”那副局长烦了,说:“告诉你,右派分子给你改正了,并不等于你没有问题了!”常老师也火了,说:“那你也不用给我改正了,把右派分子帽子给我戴一辈子吧!”说完扬长而去。当然“改正”这说法不是这副局长的主张,是中央定的。中央认为反右是正确的,只是扩大化。所以不说平反,说改正。全国打的五十五万右派,只有五个打对的,其他都打错了,还说是正确的,是不是有点滑稽?
我和常老师对面桌整整十年,我们二人无话不谈。他工作非常认真,曾获市级和省级优秀教师的称号。可他的脾气有点火爆,有时和校领导校中层干部等为工作争论起来,一点也不含糊。九四年他退休了,每次退休教师返校,他都到教研组来看看。二零零八年我也退休,退休后我到洪山坡小区他家里去看望过他几次。他见到我很高兴,说在五十二中他只交了我一个好朋友。确实如此,常老师也是我在艺校唯一的好朋友。他今年八十三岁,身体渐差,走路要拐杖。教师返校他去不了了。他老伴前几年去世,如今一个人过,女儿每天去照顾他。我隔一段时间给他打个电话,希望他健康长寿。
2017年7月14日
今年是反右派六十周年,心有感触,写此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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