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七十,“奔八”,年逾古稀,向耄耋进军了。
人不抗混啊!早晨洗脸,照照镜子,满头白发,一脸沟壑,小时的模样哪里去了?那小光头,小分头到哪里去了?那手捧一本本外国诗集彻夜狂读的劲头哪里去了?哦,都随着时光溜走了,悄没声地溜走了。不打招呼,不说再见,就溜走了。留下的,只有苍老,衰老,沧桑,一架满是毛病的老机器。
听着窗外零星的鞭炮声,送走一档档拜年的客人,收拾茶几上狼藉的水杯果屑,也偷闲“收拾”一下自己的“岁月”,收拾一下自己的“过年”。
小时候总是眼巴巴盼望过年。那时,每到过年,就能捞到好东西吃,解解肚子里的馋虫。起码大年初一可以吃上带枣的大馒头,红小豆地瓜干餡的豆包,还有大白菜炒猪肉,再加上滑溜溜的粉条儿……那可是一年中,大快朵颐的美妙时光啊!只不过是这种美食也就能吃几天,吃几顿,可就是这几天,这几顿,也值得美美地品味它整整一年。
难忘大年初一早晨的穿新衣。天不亮母亲就大声吆喝:“起来,快起来,换衣裳!”只见炕头摞着一大叠新衣,母亲一件件地给我们姊妹们套上,拽拽扯扯,扣上扣子,等姊妹四五个都打扮好了,母亲脸上也写满了笑容。
我至今也忘不了那个年代的“新衣”:快过年了,母亲去布店扯上一大包蓝士林布,自己拿剪子裁裁,那样式,十多年都不变样,永远都是对襟连袖,布纽扣,老式的免裆裤。布料太薄,不抗磨,几天就磨破了。
那时家里姊妹多,一进腊月门,母亲就忙活开了,开始一针一线地手缝,常常白天干完活,夜里在昏黄的小烛光灯泡下,眯着眼睛缝啊缝啊,缝好一件摞在那里,到年除夕了,炕头就堆满一大摞。
除了衣服,每人还能穿上一双新袜子。线织的,更不耐磨,常常穿不到三天,大拇指就伸出来了。新鞋也是母亲手做的。记得母亲一年到头,抽空就纳鞋底,家里面板上,经常刷一些布壳子,做鞋底用。想想那个年代,做母亲的,多不容易啊!
我还忘不了初一早晨的拜年。一大早,小伙伴们穿着新衣,三五成群地挨家挨户拜年:“大爷”“大娘”“过年好”,走马灯似的。好客的大人们总忘不了往我们这些小毛孩布兜里塞糖,尽管是几毛钱一斤的硬糖,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一年能吃几枚糖啊!
给长辈、邻居拜完年,我们小孩就解放了,飞也似的自由地疯跑开了,在堆满爆竹纸屑的马路上追逐,跑闹,到台东六路一带去逛集市。记得那时马路边有好多卖年货的,泥老虎,“不不咚”(一种可以吹的很薄的玻璃玩具),面人,糖稀猴,万花筒,还有大大小小的鞭炮,一扎扎“嘀嗒斤”。至于吃的就很多了,水果,点心,零食,小吃。我印象深的是糖瓜,黄白色的硬块,放到嘴里就变软了,粘粘的,甜甜的,还能拉出丝来,好吃极了。那时口袋里没钱,只能过过眼瘾,偶尔有那个小伙伴买它几块,大家就分着享受。有时可能因为一枚糖瓜分得不均,闹翻脸,可睡了一宿觉,第二天,又嘛事没有了。小伙伴的友谊就是这样简单。
我印象深的还有捡鞭炮。就是在地上的鞭炮碎屑中,寻找那些没有炸响的“哑炮”。我们蹲在泥地上,头对头地在爆竹皮里仔细地翻找,把找到的战利品,装进口袋,一会儿功夫,口袋鼓起了,大家伙就找个地方,开始玩这些哑鞭炮,将它们从中间掰开,露出黑色的火药,用香点着,“哧啦”一声,冒出一股火舌,我们开心极了。玩这些哑炮,常常弄得手上、脸上脏兮兮的,新衣服也是一块块灰,回家后,少不得挨一顿剋。好在是过年,大人骂一通,也就没事儿了。
不知咋的,小时候过年,那会儿天特别冷。经常是下大雪。所以我们小孩总爱堆雪人玩。那时我们住的是平房,小院,周围到处是空场儿,大家就拿铁锨铲雪,先堆个身子,再滚个雪球当头放上,最有意思、最出彩的是找两个煤球做眼睛,还有插根胡萝卜当鼻子,帽子也不能少,做帽子的的东西更多:捡个旧帽子、破脸盆一扣就成。打扮完了脑袋,雪人手里也不能闲着,得找点东西让它拿,干树枝,扫帚头,应有尽有。不一会,小伙伴们的杰作就完工了,大家伙喊着、嚷着,跟别的雪人PK,比个头大小,比谁的漂亮。记得有的小孩为了打扮自己的雪人,还把脖子上的红领巾,也系到雪人上了。雪人在寒风中呆呆地蹲好多天,那段日子最怕的就是天晴了,天一暖和,我们那雪人朋友就流泪了,消瘦了,最后完全融化了,大伙得伤心好几天。哎,现在不知咋搞的,什么厄尔尼诺现象,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青岛的雪是越来越稀罕了,堆雪人已经好多年见不到了,快进记忆的博物馆了。
说起春节,我还有个爱好,就是喜欢看春联。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去看人家贴的春联——那时,我们叫它“对子”。“看对子了!”一吆喝,我们几个要好的就凑在一块,开始当起“书法评论家”了。这家“对子”写得棒,那家“对子”写得长,这家对字有意思,那家对子墨很亮……记得那时的对联老词多,好多词儿经历了半个世纪的的洗礼,现在仍记忆犹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顺口就能背它几幅。当然,现在它们在城市已不多见,可对于我们这些老一辈人却早已嵌入脑海。有时品品,还蛮有味儿。
那时家里再穷,春节也要揭副对联,再加些大大小小的“福”字。贴对联的活就归我们读书的几个弟兄干了。先抓把面粉打成浆糊,再拿个笤帚头在对子反面涂上,手执对子端详半天,居中、对齐,粘好,扫平,大功告成。
记得有关如何贴对联的知识,还是在四年级时,才在一本小书中学到的:面对大门,右手为上联,下联末尾字为平声……至于大小福字,满屋都帖,橱柜,水缸,衣箱。看来,人们盼望“幸福”,心情何等迫切!
提到对联,还记起一件事,二哥还亲自写对联到李村集卖过呢!有一年腊月放假了,二哥买了些写对子的大红纸,墨汁,在东屋的大炕上摆了张吃饭桌,开始了“劳动的开端”(小学语文课本的一篇课文题目)。裁纸,叠格,书写,我在一旁当助手,把写好的大对联,小福子,还有小横联拿走,找地方晾干。好家伙,不一会儿,全家20几个平方的小房子里,到处都摆满了红彤彤的对联。那时二哥还是个中学生,只有写字课上用的大楷毛笔,虽然字写得不错,可笔画太细了,字体就显得瘦削,单薄,结果,卖了几天,也没卖出几副。不过,让我们弟兄俩,第一遭尝到挣钱的不易。
哎,过年的陈糠烂米,要说的话,几天几夜也念叨不完。打住吧。
现在想想,那时年小,少不更事,过年只知道吃,玩,疯。不知父母的劳累、辛苦,也不知日子的艰难。到大了,懂事了,方知道“富人过年,穷人过关”这句话的含义。日子再难,大人们也得让孩子们过年像个样,不比别人家差,让孩子们高兴,可他们的苦处,小小的孩子哪里懂得?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为了过年,大人们要吃多少苦啊!
留在孩子记忆里的,春节永远是吃好穿好玩好,日子蜜般甜,只是太短,昙花般短暂,再好也就是个节,几天的个事儿,可日子却要天天过。柴啊米啊,油啊醋啊,样样都要打算,不出十五,母亲就又开始打算这一年的谱儿了,吃喝穿用,孩子上学花费,“饥荒”如何还,又要开始艰难地度日了。漫长的日子又要一天一天地熬了。
春节年年过,日子长水流。这不,流着流着,人就变老了,变成年逾古稀的老头了。过年的零零碎碎记忆,也就成了今天的文章。
(2016年2月10日,正月初三)
附:我写《过年》
年前忙活收拾卫生拾掇家,过年那几天又忙活应酬,人来客去,我几乎没出家门。什么糖球会,大商场,电影院,都没沾脚。
再说,人老了,腿脚懒了,也不愿意动弹,宅在家里,有个暖气,也挺舒服。偷闲回忆回忆小时候过年,于是就有了《过年》这篇小文。
在写的时候,说不动脑筋是假的,我着实费了番思忖:到底是写苦还是写乐,是忆苦还是思甜,是喜洋洋还是苦戚戚,我很不愿意让别人说我是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老是埋怨“一代不如一代”,老是感慨今不如昔。掂量再三,最后就写成这个样子。文中有我童年的欢乐与幸福,有我的天真与单纯,当然还有生活的艰难与苦涩。可说是五味杂陈!
文章贴出后,朋友纷纷表示鼓励,不少人写了评语。也有的表示了不同意见。其中一个挚友直率地表示了反对:“看你的回忆文章,似忆苦思甜。在进行阶级斗争的教育,感到你生活的很苦闷、活的很痛苦。是的,每个人都有苦痛!总纠结在不幸中,活下去就沒意思了。给点阳光好吗?我不希望你活的沉重,我期望你快乐!”
朋友的话,坦率,真诚,关心,我表示感谢。可我又不能接受,其实我在写此文时是努力的想写出我儿时欢乐的,是想写出少年的阳光的。写出那种原生态的欢乐!我不愿意让别人读了此文有丝毫的沉闷,暗淡,阴郁。
可能我努力不够,文字太低沉。给一些朋友带来了暗色。请原宥。或许,我的努力不成功,或许童年的清苦,已刻入性格的骨髓了。
好在很多朋友还是赞同我的文字,表示了鼓励与支持。有的收藏,有的在不同的群里转发。我感到了慰藉与欣慰。
人活着要向前看,但也不能忘记过去。回忆既不能像有人提得那么高:“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也不会是啃咂乏味的朽木。回忆有时的确像生活的滋补品,给生活带来别样的味道。
我很喜欢阅读马未都的博客,其中对他的“旧物件”“旧事”系列,情有独钟。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啰嗦了这许多,算是对写《过年》的一个补充吧。
(2016年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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