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节，适逢今年又是父亲诞辰一百周年，母亲让我们写些纪念父亲的文字。其实，自从父亲上世纪九十年代病逝以来，其音容笑貌常萦绕于脑海，父亲生前点滴往事的片段也常涌现心间，我也一直想写点东西。可是回想起父亲生前时常茫然而凄苦的神情，以及他那总起来说无奈而又痛苦的一生，每每提笔，总是不由得忍泪不止，往往写不了几个字就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因此总是难以了却这一心愿。值此父亲诞辰一百周年之际，我想无论如何也要动笔写写了。
如同大多数传统的中国人一样，父亲善良正直，朴实无华，遵从礼义仁信，讲求孔孟之道。父亲出生在一个殷实富家，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过着被围宠的少爷生活。他的童年相对说来是比较幸运而愉悦的，却也因此养成了富家少爷的脾气。中学时期他在青岛礼贤中学读书，学习成绩一直优秀。据我姥爷生前所言，当年我父亲家向我母亲家提亲之时，我姥爷曾向父亲的老师了解过父亲的情况，老师的评价是：天资聪颖，悟性较高，这也成为以后父亲历经坎坷辛苦而依然存活于世间的一技之长。
父母成亲后，世事变动，战乱频生，祖父的大家庭也有所变动。祖父去世后，由于我大爷弱智，学生出身的父亲勉为其难，无奈被迫主持管家。虽说家里田地房产颇多，但却难抵挡战争所需的钱粮和国民政府的税收。这已早就超出家里田产能承受的限度。当时父亲为应付税收，百般无奈之时，只得借钱顶租。最后竟然冒险借高利贷。可想而知，这种饮鸩止渴的做法将会带来何种难以预料的后果。以至债主不断逼债，并把父亲告上法庭，致使父亲身陷牢狱之灾。我奶奶为救父亲，只有卖掉青岛的部分房产。可是父亲的姐妹兄弟并不了解农村老家的实况，更不理解父亲的苦衷，对父亲管家以来产生的诸多债务颇多质疑。后来由于我哥哥姐姐相继出生，生活负担逐步加重，大小姐出身的母亲对此手足无措。好在父亲咬牙坚持，在诸多变故缠身，内外交困之际，毅然和母亲带着五个孩子租下华山路一处房子，之后父亲曾大病一场。身卧病榻之时，父亲面对一家妻儿老小，下决心改掉少爷脾气，扑下身子挣钱养家。虽说这是一般男人最本分的责任，可是对于富家少爷出身的父亲来说，却勉为其难。以往在祖父的大家庭中生活，生活不需要父亲操心。可是如今面对七张嘴等着吃饭，都要由父亲想办法承担的状况，富家少爷出身的父亲精神压力可想而知。
为解决生活问题，父亲应聘当了小学教师，对他来说这也是新生活的开始。父亲对于这个工作非常珍视，并非完全是为了养家糊口，而是对教书育人的尽职尽责和全力以赴。记得我上小学时，正逢父亲带毕业班。由于学校离我家挺远，每天天都黑了父亲才回家。那时往往是父亲回家匆匆吃完饭，接着就拿出一摞摞学生的作业本认真仔细地批改。在我的记忆中，尽管父亲任教的那些年工作很辛苦，但也是他精神很愉悦的时光。记得父亲时常跟我讲，他的学生在他的精心引导下，升入了较好的中学继续深造的事情。父亲执教的那所小学，建校以来从未有过毕业生考入青岛二中就读。可是自从他带毕业班以后，陆续有毕业生考入二中就读，这是父亲最引为自豪的事情。我记得父亲的口才很好，经常给我讲一些传统的有教育意义的经典故事。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父亲当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述时脸上所充溢着的那种自得意满的神情。
如果这种平静而艰难的生活就这样持续下去，我们家生活轨道也许不会像之后那样艰难。可是一场亘古未闻的人为灾难不期而至，简直可以说瞬息间，人心被任意肆虐，文明被无端践踏。在这场惨无人道的浩劫中，教育界首当其冲地陷入无可名状的炼狱般的窘境，而父亲也被波及，由于其出身于富家且社会关系复杂而首当其冲地被停止教学资格，并被挂着大牌子批斗，关进“牛棚”劳动改造。那时每天父亲回家后，就像从鬼门关回来似的，总是面带恐惧的神态回忆着白天在学校的一举一动，生怕有什么把柄被造反派抓住，从而带来无妄之灾。我当时刚上中学，看到父亲的痛苦状况非常担心。我记得有个冬天的傍晚，漫天大雪，我和妹妹拿着一根拐棍去车站接父亲。当父亲下车后看到我们，神色凝重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却什么也没说。我把拐棍默默地交到他手中，然后就默默地一起回家了。当晚我睡意朦胧时，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以后别再让孩子去接我了，我听后不由得流下苦涩的泪水。
即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和生活的重压之下，父亲依然对他的这些孩子非常关心，特别是极其重视孩子的前途。他非常注重正在外地的两个男孩的生活和精神状况，频频通过书信与孩子们交流。父亲一生最得意的就是我的两个哥哥非常孝顺和顾家，总是把挣到的钱寄回家来帮助家里的生活。我至今仍记得父亲曾充满自豪地对邻居牟大娘说，我的两个儿子是最孝顺的两个好孩子。对我们这些女孩子，父亲也没有放松教育，传统的道德理念和精神节操，我老公也常常提及他在我们结婚后去济南上大学的时候，父亲给予的积极支持，并与母亲一道帮助我抚养在丈夫上学期间出生的女儿。尤为令老公感动的是，在他上学期间，父亲还曾亲自到济南的学校中探望。
父亲去世二十多年了，每当我回忆起父亲那充满坎坷辛劳的一生时，总是不由得深切感受到父亲那种倍受艰辛却矢志不渝的精神力量。他从一个富家少爷被时代和生活逼迫到曾经沦落的地步，曾经被那些不学无术，极端残忍的造反派们践踏到毫无尊严。在频受折磨的炼狱中，父亲依然保持自己正直善良、朴实无华的道德观念和精神节操。我至今仍记得，父亲讲起祖父那个大家庭后来分解之时，父亲并未积极争取分割财产，而是坚持他一向的观点：“好儿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因此我现在虽然也经过了大苦大难，但由于遗传了父亲的这种道德观念和精神节操，我相信我会更加无所畏惧地积极生活下去。值此父亲节和父亲百年诞辰之际，我也不由得深感内疚。父亲在世时，特别是他病重以至临终时，我由于自己的工作、家庭以及孩子等因素，对父亲关心不够。现在我唯有尽心尽力地照顾好年迈的母亲，也算是对父亲的一个交代吧！
2015年6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