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秋天，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渐渐进入高潮，青岛市的“四旧”已经破得差不多了。我那时在市南劳动服务大队干临时工，被派到万国公墓去清理坟墓。记得当时是十月中旬，到了万国公墓后，看到一片狼藉，几乎所有的墓碑已被掀倒或者砸断，有的坟墓被刨开，露着棺材。坟旁的松柏树被折断，歪歪斜斜。听说这是青岛医学院的红卫兵小将“破四旧革命行动”的结果。然而，红卫兵们破坏完了就不管了，还得由有关部门（我想是民政部门）做善后工作。我们市南服务队的几十个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派去的。
万国公墓又称青岛第一公墓，是德国人占领青岛的时候建立的，位处京山路和延安一路之间，地形是斜坡，有围墙围着，大门在京山路上。里面有许多不同国家的人的坟墓，这是被称为万国公墓的原因。当然也有中国人的坟墓。外国人的墓穴和墓碑建得又高又大，里面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中国人的墓碑较小，棺椁里金银财宝却不少。有一帮不知是哪个单位的老头（反正不是我们市南服务队的）专门打开棺木寻找值钱的陪葬物品。我记得很清楚，有个清朝四品官的坟墓，打开棺材后尸体包括衣服一点也没有腐烂，还翘着整齐的小胡子。但是一见到风，衣服一碰就成灰了。有个老头用小刀在尸首的脖子上一割，拿出一个小金元宝来。欧洲人的棺木里只有手表和钢笔陪葬，虽然有的钢笔是金笔，也不值多少钱。中国人的陪葬品就多了，玉器、翡翠、金银元宝等。所有挖出来的手镯、耳环、戒指、元宝等都放在一个长约十五厘米、宽约七厘米、高五厘米的木制小盒里，有专人管理。每天取出的物品能有半盒多。公墓大门旁有间平房，中午我们在里面吃饭休息，一堆堆的人在下象棋，那个管理小盒的人站在旁边观战，盛有大半盒宝贝的小木盒就放在墙角，没有盖，没有人注意它，更没有人偷拿。我和另一个人还过去看看木盒里有什么东西。记得里面的戒指、元宝等黑乎乎的挺脏，没有擦洗出来。我想如果事情发生在现在，是决不会这么大意，随便放在墙角的。
我们这帮人的工作主要是把墓石和碑集中起来运走。公墓的南面是延安一路，墓地比马路高出七八米，把围墙打开一个大缺口，墓石直接扔到马路上，装到大卡车上运走。我们当时的工具就是扁担和绳子，小的石碑两个人抬，大的四个人抬，抬到缺口处扔下。看到这些精工制作的汉白玉碑扔到马路上断为两截，真感到惋惜。这些墓石运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得而知。围墙缺口处正对马路，当时正值红卫兵大串联，有外地的红卫兵三三两两走着，有男有女，穿着绿军装，戴红袖章，往中山公园方向走，去逛公园的。我们当中有些人开玩笑，向红卫兵喊话，有的模仿江青的语调：“红卫兵小将们，我代表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有人学陈伯达：“偶，代表中央文革向你们问好。”还有的说：“红卫兵小将们，我是你亲爹……”这些红卫兵们抬头看看我们这群衣着褴褛手拿铁锹扁担的人们，不说什么，继续走路。
挖出的棺材板装到地板车上，我们拉车送到火葬场（那时不叫殡仪馆）。下午两点多钟出发，这段路不算近，两个人一架车，在路上无聊，有人就唱歌，唱着唱着就胡编起来，有人唱：“打起鼓来，敲起锣，拉着大车去送货。拉的什么，棺材板，去哪儿，火葬场……”。还有人唱：“哎……太阳出来了，我日你个奶奶，哎……”这些板子在火葬场究竟做了什么用也不知道。当时没有什么迁坟通知，所有的尸骨都被装在草包子里被卡车运走不知扔到何处，只有一个例外，那是抗美援朝牺牲的烈士的坟墓，我记得烈士名字叫彭世彬，他的尸骨和墓碑被运走另找了地方安葬。我的祖母一九五零年去世，也葬在第一公墓，以前我和哥哥每逢清明和冬至会拿着母亲做的祭品（馒头包子等）给祖母上坟。我在被毁坏的祖母坟墓前伫立良久，西风残照，寒烟衰草，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把墓碑和棺材板子、尸骨弄走后，再用泥土把墓穴填平。一共干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还没有最终整理好，我们又被调走，我和另外四个人被安排到市自来水公司干临时工。后来听说德国人曾提抗议，不知真假。不是为了建设征地，也不是盗墓，随便把人家的坟墓刨了，真是荒谬绝顶的行为。
在万国公墓的原址上，建成了现在的百花苑。
重写于2016年4月
后记
当年参加平坟的那些人，我是年龄最小的。那些人健在的已不多了。作为青岛历史的一部分，我觉得应当记下来。让后人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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