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自知自己是一个极其愚钝笨拙智力低弱之人,一生,必得经历许多九死一生的磨砺,方能了解一些至简至洁的道理,方能读懂一些明白如话的古老经书。
遗憾(抑或庆幸?),我们不再是原始人,但我们不应该忘记人的原始状态。这在别的地球生命,不是问题,这是人类独有的问题。
避世独居黄崖谷二年两个月的日子本是我无路可走的一段行程,却是我一生中意外惊喜,三生难忘的最好路途。在那里,我几近彻底地假装了一回原始人。那些别有洞天的经历、体验、发现和认知,真好。乐呵呵地想一些最傻瓜和最白痴的问题,也蛮好的。如果你想笑话我,就笑话吧,心情好的时候,我不介意。
2
我们比我们的远祖——原始人,更智慧吗?一点都不。知识可以累加,智慧不能。知识是后天习性,智慧是先天因子。知识的世代累加与传承似乎是人类的发明专利,而写入遗传基因里与生俱来的智慧是谁的发明专利呢?创世论者会理所当然地说是创世 神。看似新潮的宇宙编码论,可以在进化论和创世论之外自成一派,支起另一足,打破长期尖锐对立的争论吗?吵架不关我的事,我不站队,也不喜欢看热闹。
那段时间我更迫切关心的是我怎样才能更像一个真正的原始人——就像对所有人类既有知识与文明一无所知的第一个人一样。这事很难。我虽然不是一个聪明人,也不是一个好学生,学什么都是叮铃咣啷小半瓶,但是我没有办法让自己腾空倒净积半世人生所学的所有小半瓶(平常只嫌自己所知太少,那时只嫌自己所知太多)。若非特殊的机缘巧合,人谁也没有办法在自己还没有学会站立行走和叫爸爸妈妈之前,就亲自将自己赤条条地抛进森林荒野去与禽兽为伍,然后像狼孩一样长大,像人猿泰山一样长大,像《奇幻森林》里的小男孩毛克利一样长大。所以,我只能是“假装”和尽可能的“几近彻底”,做不到“真正”。因此,不要苛责,作为测试版,允许有误差,甚至极其荒谬的误差。
我爱思考和纠结诸如此类人根本无法做到的绝对白痴级的问题,曾经还长时间纠缠过另一个类似问题:人要怎样才能亲自处理自己死后的尸体?需要别人来处理自己的尸体总是一件难堪和无助的事情,不是吗?哪怕你贵为王侯将相胡夫教皇也一样无能为力。
但这在除人以外的其它地球生物中,却从来以及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全都死得花自飘零水自流,没有谁需要坟茔墓碑太平间停尸房寿衣纸扎牌位牌楼灵堂祠堂豪华葬礼守灵仪轨洒扫祭奠等等之类,就连那些极不起眼的小昆虫们,一个一个都死得那么悄无声息却美如天使,一只螳螂,一只蝴蝶,一只扑灯蛾,一只蝉,一只蜈蚣……我观察过,牠们都会经历和人一样的临终身体垂死的痛苦,在这个过程里,牠们除了挣扎忍耐,同时还将自己制作成了栩栩如生的干尸标本,一只螳螂可以半举螳臂轻盈地站立在草茎上死去,如果你不去触碰牠,你都不会发现牠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蝴蝶也是一样,蝉也是一样,而几乎每一只飞蛾死后的样子,都像极了双手抱在胸前睡着的安详洁净的小天使。这可能是我所见过的最美最高级最尊贵的死法,人谁能做到?我自然做不到,但我可以指望我能死得云淡风轻悄无声息人鬼无扰,也不想要任何人任何形式的祭奠追思之类之类,谁若记得就记得,谁若忘记就忘记。“我爱的人我带在心里”,TA从未离我而去,生前怎样,死后亦怎样,就像人们挽联上写的“音容宛在”一样,反倒是那些坟场墓地让人陌生和无感。
所以,某种意义上讲,发明了墓葬制的时代,已经是相当成熟的人类文明社会了,比如距今六七千年以前的仰韶文化聚落遗址之一的半坡时代,那早已不能称为原始社会和原始人了,而是初级阶段的文明社会和文明人了,知识积累已相当丰富,脱离人的自然以及原始状态时日久矣,当然,人因此孤立或特异于地球其它生物之外也很久了。
也许正是这种唯一性的孤立与特异状态太久太久,以至今天有许多人怀疑并求证人类祖先并非像其它动物一样属于地球原住民,而是直接来自外星文明。想求证这一点其实也不难,如果我能知道我从未被人手把手地教过我走路说话穿衣吃饭认字数数,总之就像毛克利一样长大,会是什么样子,又是如何求生存就好了。后天性的东西不在基因里,而先天性的东西,极容易被后天环境、习性所遮蔽、扭曲和改变。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性相近。习相远。”
我猜想有我这种想法和意愿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否则就不会有《奇幻森林》《人猿泰山》之类异想天开的作品,以及狼孩之类的传说了。只是,这个问题不能讨论,以及意愿无法达成,原因不在于事情本身在操作层面有多大难度,而是因为有悖人道、人伦和社会法律。所以它更多只能是文学性试验和哲学性思考。而文学性试验,一定会有误差和想当然。
《奇幻森林》里一直保护毛克利的黑豹,在小男孩日渐长大,暴露出更多属于人的独特秉性时——比如制作和使用更多工具的智慧和利用火战胜老虎的机智勇敢——牠便决定送他回人类聚居地,说,那里对他才是安全的,他不属于这片丛林。这跟泰山所面临的困惑是一样的。真是这样吗?如果是,那人类真的就天生不属于丛林,天生就有异于地球其他生物了吗?那人类的来路还真是可疑。我好想知道答案。可我如何才能知道呢?
恰在这时,看到一篇学术性比较强的文章,这位专家开篇就强烈呼吁,从分类学上,不能将人类归为动物界——之前我们一直说人是高级动物,还没有说人不是动物。那么,人将归于哪一界?目前广泛适用的自然生物系统五界分类法除了动物界还有哪一界更适用于人类?植物界?原核、原生还是真菌界?五界之外无生物,否定人的动物属性,就等于否定人的生物属性,那人也不可能是石头,你说人到底是什么?他更倾向于将人归为神界,因为神和神话是人造的。这还真是有意思,人造了“狗”这个词,狗就是人造的?人竟然被自己创造的词语迷惑到这种地步吗?“神”“上帝”“真主安拉”“玉皇大帝”乃至“魔鬼撒旦”等等,这些词语称谓都是人发明的,他们的一些可视形象也是人通过想像和艺术手法塑造的,不假,但这些都只是名相,其所指代的实象是高于人类很难被我们完全认知与判别的,甚至很多人连感受都感受不到的某种未知存在物,你如何创造祂?这就跟人发明了“地球”这个词,你就说地球是人创造的一样。这只说明你的头脑比我更混乱。
然而,认为人就是神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多是无神论者,只相信人的创造力,不信仰神的造化之功。这是“信念”与“信仰”的差别,也是一个千百年来纠缠不清很难讨论的问题。
3
人穿着同样的皮肤,拥有相同的五官四肢和脏腑以及骨骼构造,灵魂底色真的很难辨认。也许,真的有不属于地球生命的人吧,他们思念渺茫而遥远的星球,就像思念故乡一样。他们在茫茫宇宙中寻找天堂,寻找上帝,寻找故乡,寻找赋予自己生命气息的人,或者,想要像主宰地球一样主宰宇宙中更多的星球,比如《星际迷航》系列。
而我确定我以及我的祖先是地球生命,像别的地球生物一样,无法脱离这颗星球而维系色身生存。至于灵魂,则另当别论。我从不思念另一颗遥远而陌生的星球,我从不想携带自己沉重的肉体,上到月亮、太阳、火星和别的星星上去,那是灵魂的事情。灵魂可以超升于任何宇宙空间,不管多少维。而灵魂也不单单只属于人类,所有动物都有灵魂。我常常无法遏止地思念的,是那些人迹罕至的旷野、丛林和荒岛,思念地球上那些隔离日久,却难以割舍的其他生命体,植物的,动物的,以及别的。这听上去有些荒唐,但是毫无办法,我不知道这思念从何而来,我一出生就置身于人类社会的活动与保护范围之内,从未有过毛克利、泰山、鲁滨逊、小龙女、白毛女以及荒岛余生之类之类的经历,但我想要过一种远离尘世,独居荒野泉林,与禽兽作伴为邻的生活的愿望日益强烈。
为了达成这一荒唐的愿望,我曾经梦想过许多不可能的职业和遭遇。比如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里的雷蒙找到的夏季火山观察员的工作;比如显克微支《灯塔看守人》里的老退伍军人史卡汶斯基,我多么想有这个老人的幸运啊,刚刚好能遇到如此理想的一个职位的空缺。
十多年前,我曾经跟两位领导去过一次子午岭深处,本意是去看秦直道的,我们也去了早已荒弃了的空荡荡的林场院子——好大的院子啊,空无一人,长满荒草;我们也上了护林防火瞭望塔。我们见到了当时在职的那位护林防火员,他讲述了生活条件的艰苦。
从那时到现在十余年间,我对那次寻访念念不忘,非常希望我就是那个护林防火员。他讲的生活条件的艰苦根本吓不到我,没有那样的机会却是真的。
如果我是鲁滨逊,如果我是少年派,如果我是《荒岛余生》里的那个快递员……我会怎么样?我猜不出。也许我真的就不回来了。
看来文学作品和文学作品的引力方向也是那么的各不相同。同一种境遇,有人朝思暮想,以求而得之为极乐;有人不期而遇,惊恐万状,千方百计九死一生以早日逃离为获救之路。有人视其为天堂,有人视其为地狱;有人甘之如饴,心领神会,满怀感激,认为是命运之神的奖赏;有人黄莲苦口,卧薪尝胆,满怀不甘与奋争,认为是命运之神的作弄与惩罚。……同是经典之作,但你能视其为同道?
也许真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回事。我后来遇到了我的黄崖谷。在那里我彻底地假装了一回原始人;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开心愉悦的两年零两个月的美好时光。问题就出在“两年零两个月”上,这好像是冥冥之中被谁规定的一个期限?可是,谁呢?
那一天,我刚刚在日记中写下我不会离开我的黄崖谷,不会像梭罗一样,在瓦尔登湖住了两年零两个月之后,又回到文明社会里去做一个匆匆过客。我要在我的这条小小的山谷里终老。然而,没过多久,我就仓促而被动地离开了。回头算了一下我与这条山谷结缘的日子,恰恰两年零两个月时间。
人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离开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带走我的铺盖行李。我想我就跟家人回老家去看看,说不定十天半月之后我就回来了。那里的一草一木,就连野猪山雀我都留恋不舍。然而,此一别,便是诀别。如今三年多将近四年过去了,我再没有回去过。今生,也都不会再回去了。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回不去,而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回不去。就算我去了那个地方,也已经不是了。从此,我的黄崖谷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就像桃花源只存在于武陵渔人的记忆中一样。
我的下一个结缘地是我的苇河。而如今,我的苇河也已经不是我的苇河了,它比黄崖谷更多地成为一个被人为干预、骨肉离散的伤心地。在那里,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羲和,我的汉娜、汉普和子午;我的猫丫头、猫踏雪和猫梳子;并且烙上了一个什么都洗不去的黑云如墨的恐怖日子的印记(从此,我的“6·18”和任何人的“6·18”都不相同,它是深黑色的)。苇河和黄崖谷在这个世界上都不存在了,因这名字都是我杜撰的,它本就不存在。然而,我的羲和是真实的;我的汉娜和汉普、子午和玫瑰是真实的;我的猫丫头、猫踏雪和猫梳子是真实的;我的爱捣乱的野猪邻居和善解人意的喜鹊邻居是真实的……我的记忆是真实的。只要我活着一天,这些挥之不去的记忆就比我的一日三餐更真实地存在着。它只是不占据别人的空间,但却始终都占据着我的大部分生存空间。
如今,兜兜转转,我也像离开了瓦尔登湖的梭罗一样,回到了极不情愿、极不适应的文明社会里,重新过回了现代人的社会生活。有什么办法呢?人是社会动物,人是群居动物,人无法脱离人居环境而存活。尽管少有人走的路一直都有人走,却能走多远呢?
假装原始人的生活,我乐此不疲,一点都没有过够。我还有许多问题,没有问清楚自己。但是,哪里还会再有一个黄崖谷或者苇河等我去呢?就算有,那也是另一番世界了。你生命中过往的有些经历,就像有些人和物一样,是无可替代的。(2020.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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