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个儿不高,清瘦,皮肤黝黑,也不知是天生,还是晒的。脸上的皱纹老深。头发灰白,后面随意地挽了个簪儿。整日忙活,手脚不闲,连自己的头发也经常顾不得好好梳拢一下。有时要出门了,母亲就会站在门口,用那把掉了齿的木梳,蘸着清水,仔细地梳啊梳啊,阳光下,母亲的头发顿时整整齐齐,光亮光亮,我觉得此时的母亲那样漂亮。有时我好奇地问:“娘,你头发梳得真好看,咋不天天梳啊?”听到这里,她总是不耐烦地说:“去,去,小孩子懂个啥,哪有那些闲空啊,你肠子还问我要食儿呢!”
我印象深的还有她的那双小脚,尖尖的,几个脚趾叠在一起,都变形了,竟然稳稳地站着或走路。
一
母亲姓孙,和旧中国绝大多数女子一样,没有个自己的大名。在户口簿上,只落了个“赵孙氏”的称谓。她出生在民国的前一年,如果还在,该有103岁了。她15岁时,因为家穷,“穷找穷”地嫁到了做苦力的赵家门,一辈子当牛做马,吃糠咽菜,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但就是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小脚女人,却支撑起一个7口之家,拉扯5个孩子成人,其中还培养出3个教师。
母亲十分能干。虽是女人,却一身铮铮硬骨,10个男子也不换。
父亲一生懦弱木讷,整天被母亲指责是“锅门口的汉子”“只会挑担拉车出苦力,不能给家挡风遮雨”。所以整个家庭,里里外外全靠母亲一人顶梁扛柱。屋里的柴米油盐,针头线脑,洗洗浆浆,人来客去靠她;外头的出力挣钱,养家糊口也得靠她。老仲家洼的人几乎没人不识“老赵家那个挑担子卖菜的”。
每到清晨,天还没亮,胡同口就会出现一个小脚女人,挑着担子,颤颤悠悠,在不平的土路上晃动的身影。母亲个不高,但那两筐冒尖的青菜却不轻。韭菜、萝卜、菠菜、茭瓜……样样俱全。这时,街上就会传来“卖韭菜喽”“卖萝卜来”的叫卖声,那声音高亢、响亮,不亚于大喇叭。因此在仲家洼,母亲的“大嗓门”是很出名的。
除了挑担卖菜,母亲几乎什么活都干过,只要能挣钱,能填饱家里的那七张嘴。她干啥都不惧。她帮父亲拉过独轮车,地排车,一个小个女人,马路坡多,她那细细的双腿,吃力地蹬着上崖。晚上回家,衣服总是湿漉漉的。
二
1960年生产救灾时,全家人都快饿死了,我那时上初中,腿浮肿得一按一个窝。母亲一个人硬是干起了打凉粉、卖火烧、卖瓦罐的营生,把一家人救了过来。
卖凉粉这事儿我记得特清楚。母亲从集上买来了干冻菜(石花菜),拿到院子里,使劲地捶打,把渣儿弄干净了,就放到八印大锅里添满水熬,我则坐在小凳上拉风箱,这活一干就是半宿,我经常拉着拉着就睡着了,母亲就用那小脚一踢,我又睁开了眼。冻菜熬好后,母亲就大盆小盆、大碗小碗地摆了一屋,倒满后,等它凝固了,第二天就推着小车到延安路头市场上去卖。水桶,锅盆,碗筷,酱油,醋,香菜,胡萝卜丝,满满一车,母亲麻利地切好凉粉,拌好调料,吆喝着“五分一碗儿”。
母亲打的凉粉添水少,结实,所以比别人好卖。那段时间,我记不清熬了多少锅凉粉,但母亲却从不给我们吃。母亲说:“吃这个不垫饥,换钱买地瓜干。”哎,我嘴馋,有时偷着弄点吃,滑溜溜的,可好吃了!被母亲发现,又是一顿好尅。
那会儿,母亲还去亢家庄生产队蔬菜组干过临时工。种菜收菜的活儿,经常是早晨四五点钟下地,那时天黑漆漆的,母亲一个人也不害怕,赶到菜地,和社员一起忙活。割菜,捆菜,装车,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晚上回家,浑身是泥土,倒炕上就爬不起来了。累死累活干一天,才挣几毛钱。以后母亲还干过许多活,多得数不清。她给人家当过保姆,看过孩子,我记得那孩子叫宝宝,长成大人了,还常来我家看母亲。我们工作后,日子有点起色了,她还到南仲服务站拣头发渣,记得有次我去找她,低矮的厂房里,灰尘弥漫,对面不见人,我叫了好几声,灰雾中,我才看清了母亲!口罩布做的头巾几乎成黑的了,大口罩把脸遮得严严的,只露出两只眼睛,母亲从那头发渣子堆里抬起头。我鼻子一酸:儿子无能,儿子不孝!这把年纪了,还让母亲干这脏活!回家后,我死活不让母亲干了,可母亲却说:“孩子,你们几个不是还没成家吗?说媳妇要钱啊!不干,哪来的钱?”我不吭声了,心像刀绞。想想母亲晚年哮喘,肺气肿,都是捡头发渣落下的病根啊!
想想赵家这个家,几乎全是靠她一双小脚,一双老手,一身力气去干的,去挣的。够不容易的了。仲家洼的街坊老人都说:“‘老赵家的’能,有本事,强梁”“能吃苦”“干什么不打怵”,的确,我现在还想,如果我家没有这样一个能干的母亲,这个家早就塌了,全家人早就饿死了。
三
母亲能吃苦,这是常人不可想象的。听她说,她这辈子共生了10个孩子,只活下来5个,前后做了10个月子,只吃了3个鸡蛋,还是赊场院小铺的,经常是生完孩子第二天就下地做饭。家里吃的不用说,烧的从来不花一分钱,八印大锅一天得烧多少柴火、煤核儿,都是母亲一双手一下一下捡来的。记得一次母亲上山捡柴火,母亲贪,柴火捆得太大了,比母亲的个头还大。有一次,下山时小脚一滑,连人带柴滚到山下,天黑了,母亲才挪着小脚,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衣服破了,手脚破了,脸上还流着血,回头看看身后的柴火,一根没少地驮回来了。这哪里是柴火,分明是母亲的血汗啊!仲家洼的人日子穷,家家捡煤核儿、淘煤核儿烧火做饭,我家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母亲的手脚常冻得裂口子,那口子深得像小孩的嘴,血淋淋的,我常看见母亲用缝衣服的线缝那口子,母亲每逢一针,我的心就一揪:母亲的手不疼吗?
母亲还特会“过日子”,节俭。有时候节俭得让人不可理喻。在我的记忆中,除了过年那几天穿件新的,母亲一生几乎从没穿过什么新衣服、好衣服,一年四季总穿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上面永远摞着补丁。鞋就更不用提了,一辈子总穿自己做的布鞋,由于是小脚,又总要上山下海干活,脚前面的趾头经常露出来,所以母亲总是三天两头地补鞋,那鞋也总是打满了补丁。吃的更不消说,地瓜干、玉米面、野菜是家常便饭,一年吃不上几顿肉,我们兄妹几个整天盼过年,就是盼能吃上炖肉,吃上个馒头,尽管那馒头也是外面皮是白面,里面掺地瓜面的。再就是盼过生日,俺家有规矩,不管日子多累,家里人过生日都要吃“长寿面”,不过,那面条经常也是地瓜面的。俺家还有个规矩,剩饭从来不倒,当然剩饭总是母亲吃得多,有时酸了,馊了,也舍不得扔。我们成家后,日子有起色了,我们常劝她吃点好的,可她总说:“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就受穷。日子要节省着过,细水长流。”婚后,我每过段时间回家送养老费,看老人,手头紧,就买上几个包子,几斤鸡蛋送去,可过几天再回家一看,包子都干得硬邦邦的,鸡蛋都流黑水了,我说几句,她老人家就又叨叨了:“年轻人就是不会过日子,好东西哪能一口吃了,要细水长流……”我的亲娘啊,你老人家总是细水长流,都什么岁数了,还能吃多少啊!
四
母亲是1984年10月23日去世的。听说早晨喂完了小孙子,到了9点多,自己才匆匆吃了一碗昨晚剩下的烂面条,来到院子里,用一个铝盆去洗自己的几件衣服。衣服没洗完,就一头倒地,脑溢血去世了。母亲这辈子,像老牛一样,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干的是苦活。一生都没闲着,在死之前还在洗衣服。然后不声不响地走了。到今天我还在想:她这一辈子又吃过几顿好饭呢?母亲走得太突然了,前一天晚上,母亲听说肥皂要涨价,还挪着小脚到小铺去,用小褂的前襟,兜了6条“青松”肥皂呢!谁想到第二天就一头栽倒了呢!母亲这辈子没给我们添一点累,临终前没给我们留下一句话,就这样问心无愧地撒手西去了,老娘啊,你在天国好好休息吧,你这一生付出太多太多,你太累了!
母亲一生清贫穷苦,没给儿女留下什么遗产,也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但我却觉得她给我留下的东西太多太多。我将享用终身,受益终身。母亲那吃苦耐劳、坚强能干、艰苦朴素的一生,就是留给我们子女的最宝贵、最丰厚的遗产,这份精神财富是无价的。
朋友们常对我说,你母亲一生太不容易了,你真该好好写一写,写成一本大书。我想写,但我总觉得无论怎样写,都不能写出一个完整的母亲,我觉得,不用写,母亲本身就是一本大书,一本让她的子女一生都读不完的大书,这书太大,太厚重,沉甸甸,像古老苦难的中国,像不屈不挠的中华民族……
20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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