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胶州人称父亲叫“大大”。自小到老,我都没改过口。
大大出生在胶州后韩格庄,现归北王珠镇,名叫赵逢和。说起这名字,前后有三个写法。一开始上小学,我在填表时总歪歪扭扭地写作赵风和,那是户口本上的名字。大大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连个名字也不会写,只会按手印,自然就不知道该用哪个“风”字。后来我上高中考大学,再次填表,亲戚说是“凤”字,我就改为赵凤和;直到2007年,大大去世16年后,为了实现老人落土为安的遗愿,把骨灰迁到了老家,刻碑时,查了家谱,听家族的人讲,才知是“逢”字辈,改为赵逢和。
大大小时候,家里穷,听说爷爷家一寸地儿也没有,片瓦倒是还有,在大沽河堤岸下盖了两间透风漏雨、发大水就能漂起来的小草房。没地种,爷爷只好受雇给人家当迷汉(苦力),扛长活。没想到命运不济,尽管老爷爷给他起了个“赵王”的大名字,可20多岁,年纪轻轻就因腰伤去世了,撇下了奶奶和肚子里未出生的大大。大大是背生的(遗腹子),当时,赵家亲戚都嫌奶奶命硬,不招人待见。奶奶孤儿寡母没力量养活自己,日子实在熬不下去,她只好撇下大大,改嫁他乡自谋生路去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改嫁可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儿,估计奶奶实在是没活路才走这条路的。长大后我曾多方打听奶奶的下落,最终也不知她去了何方。大大当时才几岁就成了孤儿,本家亲戚们轮换收养他,饥一顿饱一顿地讨口饭吃。到了13岁就随本家一个五爷爷闯青岛,在台东一家鱼市给人家当起了学徒。
二
开始学徒,年龄太小,个儿不高,啥都不会,就给掌柜的倒水端茶、烧火做饭、收拾收拾摊子;再后来年龄稍长,就搬鱼卸鱼,再后来凭一双肩膀两条腿,到海上挑鱼。听大人说,挑鱼的地儿,就在浮山湾、湛山、麦岛一带。我现在都不明白,当时还有这种行当,一根磨得溜光溜光的槐木扁担,两个两头细、中间粗的鱼篓,一二百斤鱼,压在肩上,从海边挑到台东鱼市十多里路,远路无轻担,这苦到现在想都不敢想。
大大是个苦力,起初流落青岛,学徒,挑担,没钱没房,打了半辈子光棍儿,38岁上才娶了俺娘这个门当户对的穷人家的媳妇。租房住在棚户区的仲家洼。估计结婚时条件相当寒酸,直到仲家洼拆迁,我家私盖的小屋里,还摆放着娘过门时的嫁妆——那个枣红色的对门衣橱,看看木料就知当时有多穷。后来娘生了我们姊妹五个,一家七张嘴,日子难得要命。大大去码头扛大包、抬盐。听说那时的码头船板很窄,晃晃悠悠,大包很重,一二百斤。一不小心,就会葬身海底。再后来他又去推小车,给人家推货送脚,又去挑菜、卖菜。大半辈子,不识字,没技术,只能出大力、干粗活。
大大个儿很矮,他从没量过。据我看,也就一米五六。很瘦,脸很尖,像把刀;两腮几乎都缩进去了。他一辈子剃光头,是俺娘从集上买了把剃刀,自己常年给大大和我们几个弟兄剃“马蛋”,省钱。大大平日胡子拉碴,破衣烂衫,头上一顶旧帽,黑乎乎、油腻腻,不知戴了几年。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脚上穿的圆口布鞋,一种很粗的黑篷布面,鞋底是旧轮胎剖的厚底,耐磨,每天二三十里挑担,很费鞋,就是这么厚的鞋底,也不抗穿,那鞋帮就更不用提了,补丁摞补丁,没好的时候。说到大大的衣服,不论冬夏,总是油光光的,老远就闻到股腥味,想想成天海边挑鱼,那衣服不腥才怪呢!湛山、麦岛一带的渔民都认得老实寡言的大大,认识这个给鱼市挑鱼的赵大哥,老远见了,就打招呼,大大只会憨憨地应一声,可他从没跟人家为争斤找两红过脸。
大大挑菜卖菜时,我还记得,每天一大早去辛家庄、丁家庄、大小尧一带买货,无非是韭菜、萝卜、茄子、豆角、方瓜之类。挑回家发愁卖,俺娘就挪着小脚挑担子下街,在仲家洼街道胡同里叫卖,全仲家洼没有不知道老赵家里那大嗓子的。卖完菜回家,大大就要落埋怨:“锅门口的汉子,没出息,还得让个女人家出去下街”。父亲这辈子也太无能了,不知挨老娘多少数落。
三
大大有个毛病,爱抽烟喝酒。不知这毛病跟谁学的。打我记事起,俺娘就经常为这事跟他吆喝、吵架。娘嗓门大,吆喝得震天响,又骂又吵,大大一声不吭,只会低着头走出去。可怎么也戒不掉。我不吸烟、不喝酒,不解其中三味,开始很不理解大大,日子那样难,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哪有钱买酒买烟啊!我总向着娘,恨大大没志气。后来,慢慢明白了:日子太苦,像牛马一样,挑担推车,吃糠咽菜,又不善言语,一肚子的苦总得找点地方倒倒吧!或许,抽袋烟,歇歇脚;喝口酒,消消愁吧!大大无能,钱绳子娘掐着,自己口袋里没钱,大大只能买最便宜的旱烟叶子,烤烤捻碎,有时还捡个烟巴儿,剥开,凑在一块儿,装到烟锅里,吱拉吱拉地抽,吐出的烟雾辣得呛人;记得父亲的烟袋有好几个,长短不一,竹子杆,铜烟锅,好像还有个玉石烟嘴,也不知真假,大大像宝贝似的不舍得用,说是老辈留下的。现在也不知丢哪里去了。
说到酒,记得早时大大好像喝地瓜酒。有一回,我偷着喝了一口,甜丝丝,怪好喝的。有时,大大也偷着到大场院的小茶炉铺子去,像孔乙己一样,赊盅白干喝,啥肴也没有,伸脖子一仰,吱的一声进肚,如此过一口瘾,然后抹抹嘴,满足地说一声“记账”,就出门了。娘知道了,少不了又一场战争。再以后,我记得大大经常去小铺拿上瓶“栈桥白干”,掖在怀里,背着娘偷偷地喝,很便宜,六毛钱一瓶。
听说那时的海里很富有,鱼很多。小小舢板,出海不远,就能打上好多鱼呢!黄花、偏口、青板、红头、面条鱼、八带稍、小虾、蟹子,还有我叫不上名的小杂鱼,好多好多。那会儿,卖盐的喝淡汤,卖鱼的只能吃剩下的臭鱼烂虾。记得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吃大大卖鱼挑出的艇鲅鱼(即剧毒的河豚)了。每到冬天,大大就把有毒的艇鲅鱼挑出,麻利地剥了皮,剔除骨头,用白生生的鱼肉打冻。艇鲅鱼肉很香,细腻,有劲道,肉冻很美,是冬季里的佳肴。大大好这口不花钱的美味。可付出的代价也要命,有好几次,大大中毒了,舌头发麻,身子发抖,俺娘就赶紧找来绿豆冲水灌下,救回一命。俺娘常为此唠叨,可大大就不改。也难怪,那个年代,穷人吃不上好的东西啊!
有一阵,海里的八带特多,大大就从海上挑了回来,自己煮熟了出去卖。那可是我们家最忙活的日子:一口八印大锅,水填得满满的,烧得滚沸,我们在灶旁拉风匣、烧火;娘亲自掌锅,把生八带放锅,滚几个滚,淖出。炸八带是个技术活,火候不大不小,八带熟了还不能老。这时大大就在旁边把炸熟了的八带,用草绳熟练地十个一把绑好,俺娘就挑着下街卖。那时东西多便宜啊!十个熟八带,还卖不到一毛。炸八带剩下的汤,别看黑乎乎的,但很鲜;大大就在窗外,用一口能盛几担水的大缸盛着,街坊四邻纷纷拿着盆罐到我家来要,不花钱,拿回去做菜吃,鲜着呢!这时,邻居乡亲打着招呼,说着感谢话,大大总是憨憨地眯着眼笑着,看样子,能为四邻帮点忙,心里高兴着呢!这口大缸到拆迁时还在后院放着。
大大天天挑扁担,日积月累,脖子后面就挤压出一个大肉疙瘩,软软的,足足有个小馒头大,我小时不懂事,有时特意搂着大大的脖子,摸来摸去,怪好玩儿的,现在想想,那肉疙瘩是遭多少罪挤压出来的啊!后来我曾在人群中观察了好久,竟没发现一个有我大大脖子后肉疙瘩的人。大大细瘦的小腿上,爬满了青色的突出的血管,像是些小蚯蚓。听娘说,那是让冰冷的海水渣的,要不就是挑担子,扛大包累的。现在才知道,那是静脉曲张,是年轻时出力大了落下的。
四
建国后大大一直也没一份正式的工作,1956年公私合营,就凭一辆木独轮车,以15元的资本,加入了台东运输社,总算是有了一份工作。这时大大已经59岁了,但还在合作社推小车送货做脚力。
上世纪60年代生产救灾时,我们家过了一段和全国人民一样最苦最难的日子。
那时全家人吃不饱。每人每月27-30斤粮食、4两猪肉,几两花生油。就是这30斤粮食,也只有几斤白面,其余都是粗粮地瓜干。我记得早晨吃饭时,桌子上摆着几个灰色粗瓷碗,里面放着七八块地瓜干,全家人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唯恐自己碗里少了一块,或自己碗里的地瓜干小一点。开始吃了,一碗野菜汤加这几页地瓜干,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几口就光了。饭后,大大用口罩布包好中午的七八块地瓜干低头出家门了。听娘说,还没走出胡同口,他就把中午的地瓜干吃进肚里了。中午只能挨饿。谁也不知他这一天的大车是怎么拉的。后来运输社看大大年纪太大,车拉不动了,就让他去养鸡,搞生产自救,可他不会养,再加上鸡瘟,小鸡三天两头死,老实巴交的他愁得要死,怕领导找,担罪不起,死活不敢去上班了。快到退休年龄了,领导动员他熬下来,有个劳保,可他是掉下树叶也怕打破头的主,怎么说也不敢去上班,就这样到老连个劳保也没混上。
大大是1981年3月4日、农历正月二十八去世的,享年84岁。他患的是胰腺癌,查出时已是晚期。开始他只是经常肚子痛,自己扛着不说,以后疼极了就吃点止疼片。再以后,姊妹们带他去台东医院看病,当时台东医院在台东一带算是大医院了。也就是抽血化验,听听按按,那时条件差,还没有CT之类的先进设备,所以,大夫也无法确诊,只能开药打针挂吊瓶。父亲病倒后,一躺就是近半年。一开始还能咬牙坚持,以后痛得厉害,就成宿叫喊。他痛得双脚在炕上蹬来蹬去,临终前,脚下的席子都蹬出个大洞。那时我们兄妹几个都已结婚,搬到外面住,我有时回家看看,老父亲瘦得浑身只剩一把骨头,个子本来就小,躺在炕上,蜷缩着一点点儿,两腮深深地陷下去,只有浑浊发黄的眼球还艰难地转动,白色的胡须稀稀拉拉,整个脸瘦脱了相。父亲活着时没捞着啥好吃的,临死前也从没向我们要什么。再说那时我们兄妹几个成家后的日子也累,他生病的日子,我们也只是买点水果、包子、猪头肉之类的东西,算是尽尽孝心了。
人家都说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说实话,对大大最孝顺的还是妹妹。虽然家在沧口,但几乎天天往家跑,连自己的家也不顾了,总是大包小包地往家买,她一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几乎没往家里拿,全给大大买吃的了。有次为了买香蕉,当时青岛没有,她托跑南京的列车员,千里迢迢地从外地买了给大大吃。我们几个弟兄做得差远了。弥留之际,大大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们兄妹几个,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了尘世。大大死后,娘说了一句:“他这辈子没欠人家一分钱,可别人欠了他不少账。”是啊,岂止是别人欠他的账,做儿女的又欠大大多少呢?又有谁能计算得出来?
对大大的一生,我能说什么?平凡、勤劳、贫穷、老实、懦弱、憨厚。这大概也是普天下许许多多国人的本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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