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许多人写过蚂蚁,古代最著名的怕是唐传奇讲过的那个槐安国的故事,和庄周梦蝶好有一比。后来看到米什莱博物笔记性散文中关于蚂蚁打仗的观察记述,说他将从很远地方搬来的寄居一群红蚂蚁有完整蚁穴的大土块,与他住处的一群土著黑蚂蚁放在一起,观察牠们会如何相处,结果就看到了一场很惨烈的蚁国间的战争。
我小时候就爱和各种小虫子玩,蚂蚁自然也是我的玩伴之一,经常用手去挡一只落单蚂蚁的路,充满了围追堵截的恶作剧式的乐趣,也很惊讶于一只小小蚂蚁不知疲倦顽强不息的逃生能力,从无例外的是我先于牠厌了,倦了,放弃了游戏。
住在山谷的时候,我每天见到的蚂蚁数,恐怕比我一辈子,甚或两辈子三辈子见到的人数的总和还要多,仅仅因为牠们太小,对人构不成威胁,又司空见惯,所以大多时候,我们选择视而不见,忽略牠们在我们视域以及生活范围之内的存在。
看过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里面有大人国和小人国。大人国的人和小人国的人站在一起,会不会像人和蚂蚁站在一起的感觉?应该不会,顶大像人和泰迪犬、茶杯泰迪、小仓鼠、麻雀、拇指姑娘这样的比例。蚂蚁对人来说太小了。那么人呢?对于某种我们尚未认知的神灵——我是说宇宙自然中我们可感而不可知的某种生命体(据现代天体物理科学论证,人类未知的事物远远大于已知,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现代科学将这些未知的存在物统称暗物质,古代则分别命名,各称神灵,满怀敬畏)——是否也同样渺小,小到几乎看不见,或者对其存在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2020年的新冠病毒,却是比蚂蚁还要小几何倍数的生命体,人类不借助精尖仪器完全不可见的一种存在,但人却不能对其忽略不计,因为它正在全球性地大面积威胁着人类庞然的生命体,整个人类都不得不如临大敌地和这些看不见的小东西对抗、对阵,打一场战争。那么人类有没有像病毒危及人类一样,危及宇宙自然中更大的,人不知如何称谓的生命体——比如地球,比如太阳系近地星体的运行秩序?迫使祂们也不得不和人类打一场战争,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比如瘟疫,比如天灾,就像病毒无法理解各种消杀灭活,蚂蚁无法理解喷雾杀虫剂一样?
当我满怀好奇地观察蚂蚁、蜘蛛们的时候,某位天神是否也兴致勃勃地观察人类?当我无法区分蚂蚁甲和蚂蚁乙的时候,祂是否也无法区分人甲和人乙?从这个角度上来讲,让-雅克·卢梭在历尽万般苦闷之后,能说出“天意只关照物类,不关照个体”这句话,实在是太伟大了。有了这一认知,我甚至觉得都可以唤醒《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老二伊凡,来重新探讨人类的问题了。
——当然,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异想天开。……继续说蚂蚁。
蚂蚁搬家是人人都可能见过的一种现象。我小时候在村子里也经常见到,也听大人们说,看到蚂蚁搬家,就是天快要下雨了。谚云:蚂蚁搬家蛇过道,大雨马上就来到(天是否要下雨了,人且不知,蚂蚁怎么会知道?)经过观察,我看未必是这么回事情。
在黄崖谷之前,我见过蚂蚁搬家,但从未见过那么大规模的蚂蚁集体迁移的阵容。当然,我更未见过沙漠行军蚁和非洲食人蚁的阵势。有一段时间,隔三差五的,我门前就会经过一队浩浩荡荡的蚂蚁长蛇阵,像一条粗黑移动的绳子或带子,若将牠们数量同等地置换成人类,或别的大动物,比如《奇幻森林》里的野牛阵,比如《帝企鹅日记》里的企鹅队等等吧,那就太壮观了。当然也危险,若是野牛阵经过,怕是连我的整个小院都夷为平地了吧,哪容得我这么又好奇又居高临下地观察这只队伍呢。
首先,我没有发现这支队伍的头尾,不知道牠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我沿着牠们来的方向,绕过房前和山墙边上的通道,到了房背后的河渠边——不下雨的时候,这条河渠大多时候是干的,没有水——这条队伍沿着陡立的石砌河沿蜿蜒横穿河底,又沿着更陡更高的对过河岸上去,上面是杂草树木丛生的山坡,我没有再去寻找牠们的踪迹。山坡上草木依旧,一切如常,若不是牠们经过我门前,我怎么可能知道那里正静悄悄地穿越着一支浩荡的迁徙队伍呢。
离开河沿,折身回来,我又顺着牠们去的方向追过去。牠们经过门前,绕过那棵粗壮高大的香椿树,经过我自己美其名曰碧波亭,每天在那里招待小喜小鹊的柴棚边上,又顺着陡立的石砌院畔蜿蜒下去——落差挺高的,至少一人半以上,反正我是不敢直接跳下去的,必须绕行——下面又是荒草丛生的河岸坡地,我也没有再跟下去。
这支队伍迁徙的大致方向是,由高而低,由西北而东南。如果是因为栖居地雨前湿气加重的缘故,应该是由低而高的方向才对吧?这个我不懂,也不记得之后几天是否下过雨了。倒是这个方向和我之前偶然看到的一队野鸡迁徙队伍的方向是一致的。
那大约是初春季的一个清晨,我刚起床,到院子里活动,寂静清幽,空气格外新鲜潮润的山野,令人心旷神怡,房后山坡上枯枝新绿杂陈,遍地新醒的野草们开着细小的花,比如婆婆纳。站在房子山墙边,往房后山坡上一抬眼之间,很惊讶地看见一队野鸡正从山坡草丛间排着整齐的队伍经过。看样子,我看到的时机算是比较早,因为看到了走头阵的羽毛尾翎斑斓鲜亮个头高大的雄雉们,牠们经过山坡,穿过河道小石桥连过去的山间小路,朝着河岸边那一大片竹林过去了,然后隐没在竹林中,我就看不见了。紧随其后的,是个头小一些颜色也不鲜亮的灰褐色雌雉和小雉们。数量当然没有蚂蚁队伍那么庞大,但也很可观,过了挺长一段时间。也是极安静和有序的经过。如果我不是偶然看见,怎么会知道就在我的屋后,有一支迁徙的野鸡队伍经过呢。至于我没看见的绝大多数白天和夜晚的时间,这房前屋后的山坡树丛竹林以及整条山谷中,时时刻刻,有多少事件发生,谁知道呢?
蚂蚁和野鸡,牠们为什么长途迁徙?牠们是举族迁徙还是举国迁徙还是万邦联队?不得而知。但牠们的队伍真是整齐有序,纪律严明,一路上静悄悄的,秋毫无犯,也没有打架斗殴和内讧发生。
长途迁徙是动物界自古及今很普遍的现象,大雁的迁徙,天鹅的迁徙,企鹅的迁徙……等等,都是极具规模的。早期人类也一样,最著名的,大约要数出埃及记,摩西带领以色列民在旷野迁徙流浪四十年,期间除了内讧自相残杀,沿途还打了无数的仗。中国古代有记载最具规模的,大约要数盘庚迁殷。至于像十字军东征之类长途征战的队伍,就不说了,太多。跟其它动物的大迁徙比起来,人类举族举国的大迁移,麻烦事太多,比任何动物族群都更累赘,更野蛮,更混乱,有什么文明可言。
有一天,我看着门前石阶下面不见头尾的蚂蚁队伍有些麻烦,就拿了一桶备用的杀虫喷雾剂,喷了两下,但很快就后悔了。蚂蚁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队伍中断散乱了一阵,有一些挣扎着死去了,有一些挣扎着缓过来了,继续朝着既定的方向去了。后来的绕开那一小片地方,形成一个小曲线,队伍又整合如初延续前进了。喷雾剂对这支蚂蚁队伍来说,大约就像是天灾。
在院子里,也有许多常住的蚂蚁。有满院子乱跑的,爬墙上树,上桌子,上锅台,也上我身上的,简直肆无忌惮。在菜园子边上,杏树下面,砖瓦摞里,也有蚂蚁窝,有时候搬砖瓦的时候,就会看到成窝成堆的幼蚁和白色的蚁卵。
我看院子里这些常住蚂蚁并不成群结队地赶过来,加入这支迁徙队伍之中。不知道蚂蚁的社会结构和聚落族群区划是怎样的,据说除了行军蚁还有游牧蚁,不知道这支队伍属于哪一类。我们人类如今有七八十亿之众,感觉整个地球都人满为患,资源不够用,相互之间争夺、打仗、吵架,一塌糊涂。那蚂蚁呢,不要说全地球,就是这条小小的山谷里,全部的蚂蚁集合起来,怕也超出人类总数了吧,牠们如何相处如何交际如何分配管理资源如何划分和守护各自的地盘呢?既然有专门用来作战的兵蚁,怕是时常也会发生边境冲突的吧?只不过我还没有看到过一次蚂蚁打仗。(2020.5)
胡香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