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1950年代,我在东仲读小学,教我们的老师有好多,个个都很有才。语文杨老师,标准的老学究,肚子里的墨水不知有多深,同学夸他是活字典;美术苏老师,那时就是市美协会员,画鱼很出名;还有手工劳动成老师,一口漂亮的普通话,手巧极了,多才多艺;不过要说印象最深的还属地理王老师。
王老师个儿不高,不到一米七,清瘦,方脸,大眼,炯炯有神;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中山装,衣帽不太整齐,有些邋遢。毕业后才知道,他的经济窘迫,一人教书,五个孩子,全家七张嘴,全靠他那四十几块钱维持生活,日子多难,可想而知。
别看日子累,王老师上起课来,神采飞扬,双目放光,口如悬河,绘声绘色,简直是在表演脱口秀。教室里的同学个个都屏住呼吸,抻着脖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听他东南西北、黄河长江、东北三宝、西南高原地神侃。这哪里是讲课,简直是在“说评书”。听他的课是一种享受,在那文化生活极度贫乏的日子里,上一节他的地理课,无疑似饱食一顿大餐。
记得有一次,讲新疆特产,说到哈密瓜,他说年轻时到过哈密,他的同学买了一个哈密瓜,那个甜呀,吃得满脸满嘴满手都是瓜汁,到最后同学们都连淌在指头缝里的瓜汁也舍不得,拼命地咂呀,舔呀,说到这里,他还放下粉笔,把手指伸到嘴里,发出“楚楚”的吸食声。听到这里,我也流出了口水。
讲到“东北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他又说“在年轻的时候到了东北”,东北特冷,撒泡尿马上就冻成冰柱。他穿的大靴子里垫的就是乌拉草,那个暖和啊,就跟起火了似的。下课后同学围着他问:“老师,咱青岛有没有?咱也垫上一点。”想想那时多天真啊!
听王老师讲地理,他几乎全国各地都去遍了。各个省份都留下他的足迹。我们好佩服,王老师简直就是徐霞客!太了不起了!临毕业,和王老师告别,问王老师:“你咋去过那么多地方啊?”他哈哈大笑:“我蒙你们哪!您老师哪有那个本事?还不是让您好好听讲。真有那个本事,我早不在这里教书了。”说完两眼有些黯然。可我们听了,一点都不觉得受骗,真希望不毕业,再听他讲下去。
王老师除了口才好,还有拿手的绝活,那就是在黑板上画地图。经常是一上课,同学问好坐下后,他二话不说,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飞速地画去,刷刷几笔,大公鸡似的中国地图,弯弯曲曲黄河长江,立马就出现在我们眼前。那个像啊,跟书上印刷的丝毫不差。不仅是画全国地图信手拈来,就是各省地图也是小菜一碟:不论是山西、河南,还是湖北、甘肃,只见他轻车熟路一笔下来,一个行政省区图就立马出现在你眼前,画山东地图更是他的专长,一笔下来,一个斗勺般的山东立马OK!
除了画图,王老师还写得一手好字。当时没能看到他写的毛笔字,但他的粉笔字板书着实令人瞠目。稍显长方的楷体字,刚劲,俊秀,笔锋清晰,折弯处用力,整整齐齐排列在黑板上,简直就是字帖!我上他的地理课,除了听他有意思的讲述,再就是跟他学写字。可惜,模仿了两年,还是不成样子,关键是我的字没有力量,缺少筋骨,现在回忆起来,还觉得是个遗憾。后来听班里的大同学说,王老师日子累,经常业余给人家刻钢版,挣点外快贴补家用。还有,每到春节,王老师会写对联到李村大集卖。有的家长还买过,那字写得可棒了!
俗话说:人穷志短。王老师也不例外。王老师是人穷嘴短。日子紧巴,自己又好喝一口,所以有时到学生家去就拖不动腿,不管酒好坏总要呷上一口。那个年代,同学们家也不富裕,没啥好酒,也就是栈桥白干,几毛钱一瓶,散的更是便宜,估计也没什么好肴,能吃上个花生米就不错了。时间长了,同学中就传开了:“王老师到××家去了”如何如何,结果有人就会对这个学生挤鼻子弄眼。还有的同学说,王老师还跟家长借过钱,钱倒不多,一块两块的,时间长了不还,名声就不咋的了。
毕业后,很少再回小学,也极少听到王老师的消息。后来,在路上见到了我们的班主任,他说起小学老师的情况,听后让人感到震惊:一个从朝鲜战场上转业回来的坦克兵李老师被打右派了;语文杨老师也因家庭出身“戴帽”了,我着急地打听地理王老师的情况,班主任说:“他还能跑了?不打他打谁?他是全校第一个。坏就坏在那张嘴上,整天胡咧咧,满嘴跑火车,整风一开始,就给党提不完的意见,你想能轻饶了他?”问起他的现状,“糟透了。打成右派后,工资二十几块钱,全家快揭不开锅了,在学校也捞不着教学了,整天打扫个卫生厕所啥的,现在不像个人样了。”我惋惜地说:“可惜了他的才华,地理课没有人能教得他那样棒。”“谁教不一样,再说地理是个副课。”我无语了,看来王老师在老师中人缘也不咋的。
后来文革开始了,我也当上小学教员,对当年打右派的事儿也略知一二,很多好人、好老师被冤枉了,至于像王老师那样的人,有点才气,嘴上有少个把门的,自然就成倒霉的靶子。不过,我老是挂念他的日子咋过,他家那七张嘴吃什么。再以后,坏消息又传到我的耳中,王老师被遣返,送到农村改造去了,最可怜的是他的那五个儿女正是上学的时候,大好的前程被耽误了。
文革结束后,有一天我在区教育局的门前意外见到了他,我惊喜地叫道:“王老师,你还认识我吗?你……”话到嘴边我打住了,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抬头,看了看我,嘴动了动停住了,最后低声说:“真不好意思,记不起来了,记性不行了,你贵姓?”我心中说不出啥滋味,多精明的一个老师啊,怎么连他毕业的学生都忘了呢?这时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站在我面前的,我小学最敬佩的王老师,他完全变了:老了,瘦了,整个人瘦得脱相了,方脸尖得像把刀,满脸黑灰色,戴顶破军帽,衣服不知多少日子没洗了,脏兮兮的,发出阵阵怪味,脚上的破胶鞋露出大脚趾。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眼睛,依然大大的,锃亮,似乎还有一团火在燃烧。啊,是岁月改变了他,不,是风雨摧毁了他!“我是你的学生啊!58届的,赵守高啊!”“啊,58年的,记不得了,看我这脑子,都是这些年折腾的,不记事了。”“王老师去我家坐坐吧,多少年没见了。”我不愿触痛他的伤痕,不想问他遣返后的生活,我只想尽一个学生的心,请他吃顿饱饭。“不了不了,不打扰你了,我在等局长呢,看我的政策落实了没有,以后见!”我知他忙,就匆匆告别了。
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最后一面。十几年后,我从一个老同事处又听到了王老师的消息,不过是个噩耗:“教你们的王老师去世了!听说得了什么癌,他这一生怪惨的,可惜了他的才华!”我一下子愣住了,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觉得他应该还活着,他晚年该过上几天好日子。儿女大了,该享享晚福了!“哎,他这一辈子就是遭罪的命。年轻时,挨整,遣返农村,不是人过的,落实政策,回青了,一堆孩子没上几天学,就业,成家,把他折腾得够呛。几个孩子都是工人,日子也不宽裕,晚年也没享着啥福。死了,也就解脱了。”我只说了句“可惜了”,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时至今日,王老师过世又过去十多年了,但我至今忘不了他。忘不了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谈笑风生,他的神采飞扬,他的书法画图,他的多舛命运。他令我怀念,令我叹惋,令我感恩。
“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今天我年届古稀,唯愿长眠九泉的王老师在地下得到安息,活着遭罪,入土总该安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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