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凡丨先祖陈介褀悼母《哀启》之白话译文 - 世说文丛

张凡丨先祖陈介褀悼母《哀启》之白话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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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陈介褀准备回潍县前就已经开始筹划盖房子和建祖坟的事项,和叔叔弟弟很多的通信,可惜我这里保留了很少一部分。(见上图)

这一年,先祖陈介祺的母亲去世了。

这里介绍的是先祖陈介褀悼念其母的悼词《哀启》。

先祖陈介祺是清朝末期著名金石家和书法家,其父陈官俊为皇上的老师,官居一品(与宰相平级)。我母亲是陈官俊的五世孙女,自幼生活在位居潍县的老相府中。尽管先祖故去多年,但是祖传的许多生活规矩和传统的教育理念仍然深入子孙心中。母亲生于这一家族,因而身上仍存有很多老辈的印记。以致直到我们这一辈还能从母亲身上感受传统印记的影响,在我记忆中最明显的就是对父母的孝道。我母亲晚年时看到我对家族轶事挺感兴趣,就经常给我讲一些家族的逸闻趣事,并把一些她搜集的故纸轶文给了我,我从中找出了《哀启》一文。
       
从《哀启》中,透过作者对其母亲的深切哀悼之情,可以洞悉其母的精神风貌和生活常态。按说在封建王朝夫荣妻贵,作为一品高官的夫人,作者的母亲自然应该过的是锦衣玉食,婢女环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悠闲生活。可是却大大出人预料,他母亲毫不铺张浪费,更不穷奢极欲,只是秉承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勤俭持家的封建美德,过着日夜操劳,忙碌不停的平民百姓似的平凡生活。

据说作者写了这篇《哀启》后,亲朋好友前来吊唁时,按照当时的传统规矩,印了好多册子,分发给每位吊唁者一份。不知是否是对母亲的描述不合乎封建王朝的所谓“时宜”,抑或有所谓的同僚挟胁报复,将此事禀报圣上,惹得龙颜不悦,所以作者获悉后,将所余《哀启》统统付之一炬。因此篇悼文留下的很少,好像这个家族中,只剩下这一篇完整地传到了我手中。   

看完《哀启》这篇悼文,联想到当下老年人在进入老年进程后,惴惴不安的惶恐状态,不禁思绪万千,唏嘘不已。套用《哀启》中的一个句式——呜呼!痛哉!

我对古文看不懂,只得让我家先生翻译成白话文如下。

陈介祺《哀启》手迹(部分)

题记:清朝末期著名金石家和书法家陈介祺之后辈张凡,为方便传阅先辈精彩华章之神韵,特委托其夫我尝试翻为白话文。然碍于在下古文功底薄弱,难于重现原文之华彩,实有赶鸭子上架之嫌。不过当今惧内之风既已呈燎原之势,其夫只得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力求冥思苦想、殚精竭虑,不辱老婆大人的使命为盼!


哀启(译文)

不孝之子介祺深感罪孽深重,因侍奉母亲不力,不能慎重对待母亲的服药饮食,以致母亲于四月初五日十时许,永别不孝之子介祺而与世长辞。呜呼!悲痛啊!不孝之子扪心自问,罪不容于死。呜呼!悲痛啊!

母亲于癸卯年春天,曾服用魏增容大夫所开药方,用黑铅煮水为引子,致使下体凝聚血块,呈现既象痢疾,又像腹泻的病状。因下气逐日严重,形成便秘腹结。从丙午年中秋后,用医药调理,渐渐地病情减轻,几乎痊愈,精神也见好,尽可以支撑身体,脉象也逐渐平复,只是胃腕腹胀没完全好。

今年二月十五日,家中姓白的老保姆推荐了一位姓贾的老大夫实施按摩,腹胀稍稍感到活动,便未再服药。在三月十二日晚间,流出淤血两小盆,其中还掺有些许新血。不过这种按摩只能促使腹中积物排泄,却不能促使腹部平缓正常。以致气血两虚,日益脾弱,手足发胀,脉象更差。到月底经过极力劝阻,才不按摩。改服张孝廉的葠术药方(“葠”音shen,“参”的异体字)用量四剂,很见效。因为肌肤浮热,又服用地骨皮,症状减轻。到初二日晚上,察觉脾火虚热,本应将人参黄连一起服用,却误以参术剂试着加入黄连三分,到半夜时分服用。次日清早天还没亮,我到窗外问保姆母亲的情况,她说母亲睡眠还算安稳,于是我就返回屋内继续睡觉。到日出之时,再起来前往探视。发现母亲胃口不好,而且腹痛非常厉害,不可忍受。我马上后悔可能是黄连惹的祸,急忙让母亲服用姜汤才感觉好一些,不过微痛仍不能停止。晚上张大夫从良乡赶来,让母亲连续服用参术剂加上附子三分、干姜一钱,有些效果。初四日早上,又加丁香,服用后疼痛稳定,可以安睡。后饮用米汤二三次,效果不错。正当希望母亲能够痊愈时,不料到晚间八时许,母亲腹泻一次,腹内隐隐作痛,半夜时竟然不能说话。拖延到初五日上午十时后,终抛弃不孝之子而与世长辞。呜呼!悲痛啊悲痛!跪伏怀念!

母亲生性孝顺,自幼为外祖父母所钟爱。不出户庭,二十一岁时出嫁。当时我父亲家已经是家计中落,我祖母和诸多妯娌都打水做饭,从事家务劳动。就像我的祖父非常钟爱祖母一样,我父亲尤其爱护母亲。母亲嫁到父亲家里一个月后,就自己去除所佩戴的美丽的首饰,随同姑婆操持家务,大家都感到挺诧异,认为母亲是个贤惠的儿媳妇。母亲平静得好像是贫苦家庭出身的女子一般熟练地操持家务。我父亲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在家昼夜苦读,吃饭时从墙上的通口将饭递进去。母亲不论寒暑,往来送饭,风雨无阻。父亲往往留宿词馆,母亲随身侍奉。有时翁姑等亲戚来京暂住,接待安排事宜皆由母亲一人负责。其勤劳程度等于往日两个姐姐和家中老佣人的好几倍。翁姑等亲戚的早饭晚饭和师友们的饭菜也都由母亲操办。母亲晚间还手挑油灯为子女们缝衣做鞋,动辄就到四更天也不知疲倦。

己卯年我父亲任视学到山西官邸后,才开始不做仆妇的饭。自辛卯年我祖父放弃养育之日,我母亲即移出侍奉我祖母,与祖母共起居,承接老辈意愿无微不至。凡是祖母所想办的事情,即使极其繁琐,母亲也必定身先左右,虽说不再亲自做饭,但是对祖母的每餐饮食,母亲必须亲自把关才安心。祖母也非得经过母亲把关后才放心地去吃。庶母张宜去世后留下一个妹妹,九叔母去世后留下的八个子女,都由母亲抚养。疾病痛痒,照顾周到,饮食均衡,衣服手裁。每次裁剪衣服,每人一件,往往一天忙到晚。三个妹妹中年龄稍大的,都和母亲共同起居,母亲爱她们超过亲生儿女。亲自教导她们礼仪,教授针线活,辛劳备至。近六七年前,还没有婢女同室,夜里母亲都是等到各个妹妹睡着后,关门挑灯亲身劳作后才入寝。由于长期劳累的缘故,母亲身体一挨着枕头就感到非常疲惫,整夜都辗转反侧睡不安稳,算来已经二十多年了。每天早上睡醒后,总是感到不能翻身,好像力气都用尽了的人一样,只有让人长时间捶打按摩,才能坐起身来。等到洗漱后,像往常一样,又是一整天不停歇的劳作。如此四十多年,久已病入膏肓了。

我祖父治家非常严谨,母亲兢兢业业,没有一件事情不是亲力亲为。因此,对于母亲的贤惠,祖父的感受最为深切。虽然操持家务非常辛苦,但母亲从不少许怠慢,所以赢得格外的爱戴。我小时候常常待在祖父身旁,他常常用母亲的贤德教导我,让我以母亲为榜样自勉。祖父去世后,母亲与祖母共同生活十八年。祖母精神强健,思虑周密,没经过多少艰难,到老了也没改变。表现在即使极小的事情也必须亲自筹划检点。母亲唯恐祖母心力劳累,总是代为祖母操劳,即使委屈繁重,也不肯推诿。儿女以及侍女等亲眼看到母亲劳累过度,想分担一些,母亲向来不允许。请她稍微爱惜一下自己,她就回答道:“只要祖母在我就是子辈,不可以说我是老辈,又怎么能够说什么衰病,说什么辛劳呢?而且你们的祖母九十多岁了,精力旺盛,尤其值得爱惜。稍有不安的话,我的罪过大啦!你们不要再多说了。”凡是遇到庆祝生日或是时令节日,母亲就更加劳累。丙午年以前,虽然母亲虽然抱病,但是还能每天起来到祖母房间。到除夕之前,经过治疗有少许好转。母亲看到祖母操持忙年事宜,心里感到极度不安,就在卧室中指导眷属做菜肴蒸食,撑着久病刚见好的躯体又劳碌了许多天,以致旧病复发。从此不能出户,不能经常下地,只好常常差遣人到祖母身旁关心其起居衣食,嘘寒问暖。平时及庆贺之日所做饭菜,都要先问问祖母想吃什么,祖母因为年龄大了,牙齿短缺,饭食必须细烂,于是母亲就让人把肉菜切得细碎,并将做好的菜肴送到床侧尝尝,然后才让祖母吃。母亲临终前一日中午,吃了些稀饭后感到好些了,就让我请祖母到枕头边,先向祖母请安,然后谈到病重气数将尽,声音轻微,委婉详尽。母亲左右一圈围着的人听到后都哽咽了。而等到家父来探望母亲的病情时,子女们也都围在她身旁,母亲却没做什么嘱咐,至死竟然没说一句话,只有右眼微微张开一条缝。这都是因为侍奉祖母的志向未能终了,怀念祖母的心愿虽死也不能忘怀呀。呜呼!悲痛啊悲痛!

回想母亲自从侍奉祖母十八年来,没有到家父以及儿子媳妇的房间,也没有私下把哪怕是一种食物、一件衣服给儿子媳妇或者孙子孙女。母亲纯粹的孝义似乎是天性所成,心中只有祖母,其他的没有闲暇顾及。就像古代纪传所称颂的贤良母亲一般,后世的读者即使能详细地知道她们的事迹,也不能知道其中隐藏的细微之处。我侍奉母亲身旁三十年来,通过最细微的观察和体会,得知在母亲纯厚的性格和坚韧的行为中,隐藏细微无所不在,就如同毫末纤细无所不在,虽然心里明了这些,却不能从口中明确说出,真是具有古代圣贤所不能超越的风采。呜呼!真是已经到了极致啦!母亲的高尚品德已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无奈老天不能延长母亲的寿命,而使得母亲身心劳累,为侍奉祖母,治理家务而尽心尽力,以致重病不起呀。呜呼!悲痛啊!

母亲一生克勤克俭,没穿过什么新衣服。虽然因身份尊贵也有礼服,但除非有事从来不穿。平时在家总是穿粗布衣服,就好像洗了多遍的,棉衣也多是半旧的。冬天没有狐皮大衣棉袄,夏天也没有细麻轻纱衣衫。当朝廷派人来慰问太夫人和夫人的起居情况时,太夫人年龄大,一看便知道;而夫人则在众多妇女中不能辨识,从多种情况看,这并不是笑话。母亲对此则说道:“这些小人知道什么呢?要知道人的可贵不在锦绣,我自己珍惜我的幸福呀!”母亲每天首要的是照料祖母的两顿饭和我父亲以及钟爱的孙女饮食;其次是照料曾在私塾读书的各位孙子的饮食。这些饮食都在祖母的房间里分配到各个房间,然后母亲才和各位妯娌及儿媳妇们分吃剩下的饮食,虽然已是残羹剩饭,也从未增加一味饭菜,直到母亲生病后依然如此。大家极力劝她不要这样,她则说道:“我就喜欢吃家常饭,不喜欢大鱼大肉啊。”处理母亲后事时,母亲床席下没有厚垫子,没有绸缎的被子,搬开竹片床垫时,只有一床用了数十年的粗茧破被和两床布褥子而已。来帮助办理丧事的亲戚朋友见到后无不流泪。呜呼!悲痛呀悲痛!

我到底应该如何做人呢?我自幼常见到母亲勤俭自苦,长成少年后每天都看到这种状况而感到心中不安,总想着为母亲哪怕是添置一件衣服,做一顿好饭呢。但是每当这时候,就会遭到母亲的呵斥,并让我站在一旁对我说:“你们看到我节衣缩食自苦光景,那就好好做人,胜似给我添置衣服食品。”可惜我这不孝之子没有学到什么学问,也没创立什么事业,竟没有一样可以慰藉母亲的苦心。广而思之,愚笨男女保养身体是为了不可达到的私欲,求索衣食是为了养生之道。现在对母亲不仅不敢用衣服饮食进献,而且不敢深入地说话。自己痛恨的是二十多年来直到今天,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不能实现。虽说博取科第功名,稍稍可以慰藉母亲苦心,可是对我母亲自身而言,究竟又有什么好处呢?呜呼!悲痛啊悲痛

如果不是母亲生我这个不孝之子,我怎么能够穿衣吃饭呢?而母亲生养了我,为何却到了这种连穿衣吃饭都不能养活母亲的地步呢?我又有何脸面穿衣吃饭呢?即使我死了又怎么能有益于母亲的身体呢?对于这种终天的遗憾,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可是为什么我的这种终身遗憾却如此独特呢?况且我未能谨慎地观察药饵,以致母亲虽然久病却无大碍的身体,仅仅因为很小的药量病了两天竟然与世长辞了。我真是不配做人,不配做儿子,为天地所不容,愚贱所不齿呀!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能救赎呀!呜呼!悲痛呀悲痛!母亲去世后,祖母和父亲看到我过于悲痛,所以我不敢不保存这一丝气息,效仿母亲生时孝顺祖母的心意,以便让祖母和父亲稍稍安心。呜呼!母亲虽死不还象活着一样吗?而我即使不死还能算活着么?老天为什么不让我死而让母亲活着呀!呜呼!悲痛呀悲痛!

我现在暂时把母亲的灵柩安放在广安门内宝应寺的正厅中,父亲要求我内外料理丧事,等定下丧期再从京城把母亲的灵柩用车送回老家。由于母亲的墓穴还没有安顿好,我不敢不苟延待罪之躯,深怕什么知识都没有,勉为其难办理大事。跪伏乞求仁慈宽容,给以教谕鞭策,使不孝之子稍稍地免去罪孽,不致失之于不胜哀感。母亲性情纯厚,品德高尚,昭然在人耳目。我不学无术,不能称道于万一,想起来心痛得不能握笔,忍着眼泪跪地书写,语无伦次,万望垂怜见谅,不胜感激涕零之至。

哀子陈介祺跪拜恭谨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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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张凡丨先祖陈介褀悼母《哀启》之白话译文》 发布于202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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