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萌之丨为什么说“高处不胜寒”——打开苏轼诗词欣赏大门的钥匙 - 世说文丛

祁萌之丨为什么说“高处不胜寒”——打开苏轼诗词欣赏大门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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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虽不能说家喻户晓却是历代文人都能成诵的名篇。今日重读,产生了一些与历代诗话家的解读不同的认识和体会,这里写出来供大家参考。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欣赏古典诗词,首先要搞清楚诗人的写作背景。因为大部分诗词,不了解其写作背景,不太容易明白诗词的意思,更谈不上欣赏中获得审美享受与精神陶冶了。苏轼写这首词时的背景情况是这样的:

正值中秋节夜晚——中国人最讲究团圆的时刻。但此时的苏轼心情并不太好:一来,思念自己的胞弟苏辙异地不能与其团圆,心情的缺憾是不言而喻的;二来,此时的苏轼已遭朝廷贬谪,被放逐在山东密州为任地方闲职,正是无所作为的时候,可谓尝尽了宦海沉浮的苦涩。但苏轼是个胸怀大志的人,不被朝廷重用成为他挥之不去的心事。中秋节夜晚,由于家人不能团圆,愈发对目前处境郁闷不快、对未来前途难料惘然。所以这首词看上去是中秋节赏月,其实是望月有感、借月抒怀。不过苏轼是个性格豪放的人,即便心情不佳也能在触景生情中,看到苦涩的乐趣,咏叹渺茫的希望。这既是苏轼的品格,更形成了这首词苍凉中不缺人间温馨的情调——无奈中并不气馁、无望中并不绝望、不满中并不愤慨、矛盾中并不心乱,最终在平常的节日愉悦中发现了人生的大智慧,构成了这首词的主旋律。

今人欣赏古典诗词,一定要看注释。因为诗词中往往有些概念已经成为历史的文化符号,现实生活中已经不存在,现代人很难明白是什么意思。所以看注释是必要的:

(1)宫阙:皇帝的住所
(2)琼楼玉宇:用美玉雕砌的宫殿楼阁
(3)清影:清朗的舞姿的影子
(4)何似:哪像;哪里跟得上
(5)朱阁:红色的阁楼
(6)绮户:雕刻的窗户
(7)无眠:睡不着的人
(8)何事:什么原因
(9)长向:总是在……
(10)婵娟:美丽的月亮

(一)

开头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有着排空而起直达“天庭”的力量。从而使接下来的两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犹如“天问”,震撼人心之余又寻思不尽。

于是读者不能不进一步问:诗人一连串的问话暗含着什么意思?唯其这些问话暗含的意思才是这首词的后续部分的伏笔。苏轼毕竟是大家,一开篇就出言不凡,吟诵这样的诗句,那份居高临下的豪迈与博大旷远的情怀都是掩饰不住的。

然而很多诗话家讲到这里的说法不妥,对全词的解读停留在文字的表层上,误以为开篇四句真的是“问天”了,并在“问天”中大做文章,认为这是诗人的宇宙意识,创造了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营造了高远飘逸的情调云云。这是孤立地看前四句从表面文字得出的脱离词意的说法。这样解读前四句,与接下来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便失去了诗句的内在联系了。

如果词中开始四句表达的意思确如诗话家理解的那样,是“宇宙意识”“超凡脱俗的境界”“高远飘逸的情调”——产生这样崇高精神面貌的“天上宫阙”,应该是超脱尘世的人梦寐以求的去处呀!诗人怎么会“又恐”“高处不胜寒”呢?诗人为什么“又恐”“高处不胜寒”?仅从“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字义上就可明显看出,诗人是知道那里“不胜寒”的,诗人为什么会知道“高处不胜寒”?这个问题如果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诗人的“高处不胜寒”岂不成了一句想象中的空话?要知道,诗人所以恐惧“高处不胜寒”,是因为诗人“我欲乘风归去”。值得玩味的是,诗人这里用了“归去”的说法,诗人为什么用了“归去”?而不是“前往”?“归去”说明诗人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甚至说那里才是诗人的理想归宿!

所以诗句中的“天上宫阙”其实是寓意人间的“天庭”。开篇的问话不过是借赏月表达了诗人对“天庭”的复杂心情。很多诗话家忽视了:苏轼不会像历史上的陶渊明那样完全抛弃世俗的人生观,超脱于“悠然见南山”中。苏轼永远是世俗的:功名意识、功业理想、以天下为己任的志怀与为朝廷效力的志向,是苏轼终生不易的人生观。上述这句“天问”——“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实质上暗含了诗人对京城朝廷动向的关切,因为朝廷的动向与苏轼的命运息息相关。

通读苏轼的诗文、纵观苏轼的一生,可以看出,苏轼和所有的“封建社会”文人一样,有着强烈的为朝廷效力、为国家建功立业的思想——这一点是打开苏轼诗词欣赏大门的钥匙!没有这把“钥匙”很难以进入苏轼的诗文世界。或者说,很难正确理解苏轼的诗文。实际上,朝廷的任何动向都是苏轼每时每刻牵肠挂肚的心事。他是多么盼望有朝一日重回京城,为朝廷效力啊!然而朝廷里群官之间的相互倾轧、官场的阴森可怖、宦海的波诡云谲、自己的深受其害,使对京城望眼欲穿的诗人备受一种矛盾心理的折磨。“高处不胜寒”,是暗喻朝廷里的百官倾轧、官场险恶的可怕!诗话家怎么能理解成想象中的“天上宫阙”里的寒冷呢?“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一诗句,既暗含着诗人强烈的再回京城重返朝廷的愿望;又深蕴着对阴森可怖的官场的顾虑!“愿望”与“顾虑”之间的矛盾心理是这首词的基调,毋宁说,这种基调是一种精神煎熬,词的上篇表达了诗人的这种矛盾心情,由此形成了这首词丰厚的思想情感内涵。

接下来的“起舞弄影,何似在人间”是诗人从豪放的遥想中、从“愿望”与“顾虑”形成的矛盾心理的煎熬中回到了现实的中秋节夜晚。还有什么能比“起舞弄影”更能使人在这个中秋月夜得到精神慰藉的呢?何况“起舞弄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节日助兴。唯其这种实实在在的节日愉悦,才使“何似在人间”在节日的无奈中有了精神安慰的力量!于是,思绪回到眼前的诗人完全沉浸在中秋月夜的美不胜收中:“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动态的月光宛如现代摄像镜头,变换着中秋夜晚的诗情画意:“朱阁”“绮户”在月光轻纱般的笼罩下,变得愈发神秘起来;最是那“朱阁”“绮户”里无眠的人在月光下辗转反侧未能入睡,为这节日的月夜增添了梦幻般的色彩。在这样美丽的夜晚,诗人对刚才的幽怨与煎熬只能自嘲:“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很多诗话家把这句诗解读错了,误以为:“明月您总不该有什么怨恨吧,为什么总是在人们离别的时候才圆呢?”(见袁行霈《好诗不厌百会读》)。其实这句话是诗人自己安慰自己:不要怨恨月亮总是在人间离人忧愁的时候又圆了。这种“不要怨恨”在接下来的诗句中得到了解释。

自嘲是一种精神解脱。解脱后的诗人显得那么冷静,那么泰然。众所周知,“宁静”是智者“致远”的最佳心境,容易产生大智慧。所以宁静中的诗人悟性突然豁然开朗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有了这样的大智慧,全词开篇时矛盾心理中的那份仕途失意的悲愤都融化在一种天地襟怀的境界中了。于是世俗的诗人却能在世俗中发现并不世俗的——质朴而又伟大、平常而又美丽的情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二)

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题记里,虽然诗人注明节日畅饮通宵达旦,可是这种畅饮却是“借酒消愁”。这一点不仅是由苏轼当时的处境心情所决定的,也是从这首词中可以读出来的。这是认知、理解这首词的不可避开的切入点。一些诗话家所以对这首词产生了误读、误识、误解,都是不及这个切入点造成的。例如,诗话家仅从开篇四句字面上看出的宇宙意识、超然境界、飘逸情调等,与后边的“高处不胜寒”无法联系起来。当从“切入点”展开看前四句时,诗人关切人间“天庭”的世俗情怀,较之诗话家的那些“牵强”出来的所谓超然的说法,更有了动人魂魄的力量。

很多诗话家离开“高处不胜寒”孤立地围绕开篇四句倾情演绎诗人的宇宙意识、飘逸情调、超然境界、高远襟怀等论调,其实都远离该词的题意了。这种看上去不无赞美语气的说法没有事实根据,误解了词意。孤立地看前四句,这个说法似乎不无道理;但通篇审读、意会这首词,就发现这个说法难以成立了。这些诗话家没有认清“高处不胜寒”是这首词的“诗眼”,起着承上启下、又提纲挈领的作用。既然“高处不胜寒”是毋庸置疑的,那么“高处不胜寒”必定是苏轼十分了解的去处,这样一个让诗人深怀顾虑、又“我欲归去”的地方,除了人间的天庭——宫廷外,还有什么地方能引起诗人如此强烈的精神煎熬?

所以诗话家倾情赞美的诗人的宇宙意识、超然境界、飘逸情调,怎么可能从诗人顾虑的、那个给他带来矛盾的精神折磨的“天上宫阙”产生出来呢?既然“天上宫阙”超然了,那里就是超然人最好的去处!既然顾虑那里“高处不胜寒”,则哪来的超然?所以诗话家那些不无赞美的语言在逻辑上是说不过去的。诗话家的赞美说法看上去高度评价了这首词,其实是对这首词——误读了词意、淡化了情调、矮化了境界,损害了词中显示的唯大诗人才有的精神气象。

为什么这样说呢?

看明白了前四句涵有的世俗而又深邃的寓意是——诗人既热切地盼望重返朝廷为国效力,又顾虑宦海沉浮带来的切肤之痛——只有明白了这一点,词的下半部分蕴含的平凡而又伟大的意义才能彰显出来:

当诗人从遥想人间“天庭”的无奈中回到中秋明月的夜晚时,“起舞弄影”的实实在在的愉悦,使诗人伴随着宁静的月光进入了诗人少有的宁静的心境,诗情变成了智者的悟性:一个崭新的思想境界构筑的精神天地展现出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短缺。在这个新天地里,世俗的悲愤、世俗的顾虑都不重要了,都融化在这个崭新的天地里,成就了一种“质朴而又伟大、平常而又美丽”的千古咏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历代诗话家仅从词的前四句的字面上孤立地发挥离题万里的美好想象,把宇宙意识、超然精神、飘逸情调这类虽动听却子虚乌有的字眼送给诗人,看不到——由于误读也不可能看到词的后半部分展示的诗人何等崇高的感情、多么旷远的襟怀以及涵盖千秋的人文气象!诗话家在子虚乌有的宇宙意识、超然境界、飘逸情调上不遗余力,实在是种一厢情愿的误读,不仅误识了这首词丰富的感情、崇高的意义,也误导了成千上万的读者!特别是诗话家谈苏轼的这首词时,都将其与李白的《把酒问月》相提并论,更显示这些了诗话家欣赏水平的局限了。

(三)

诗话家普遍认为,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有着明显的脱胎于李白的《把酒问月》的痕迹。不仅苏词的意义是李诗意绪的绵延,苏词的情调境界都是李诗的词性再现;有诗话家甚至连内容都比附得惟妙惟肖。这些说法其实都是牵强附会。李白的同题材诗在前是真的,苏轼的诗词涵养里受李白的影响也是可能的。但是将两人的这一诗一词对比来看,在情调上、境界上、气象上,以及寓意的思想情感上,都有着明显的不同: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人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李白的《把酒问月》前半部分,虽借月抒怀中不乏旷远飘逸的志趣,但这种志趣不过是从明月当空中想象出来的,属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属于毫无底气的“异想天开”——不管怎样浪漫,人的双脚必须踏在地上,人不能生活在天上啊!李白没有、也不可能像苏轼那样从明月引发的“天庭”的遥想中回到“何似在人间”的现实中——发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崇高的审美意义。至于李白诗中的后半部分那些消极的语言不过是重复了曹孟德晚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喟,没有什么新的感人之处。可以看出《把酒问月》的文字语言,远没有《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语言那么自然、淳朴、温馨。像《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的“高处不胜寒”“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种脍炙人口的名句,都是质朴的语言,却韵味十足,堪称“平淡中见深刻”的典范——这是《把酒问月》远远不及的艺术特色。像《把酒问明月》中的三、四句“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简直就是平淡无奇的大实话,哪来的诗味?

而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能从悲愤无奈的“天上宫阙”里走出来,在世俗的“起舞弄影”的释然中看到天、地、人浑然一体的大道坦途上人生的价值与意义,这是李白诗中根本没有的思想!所以诗话价将二者比附,很无聊:既没有审美的映衬,也没有思想的启迪。

历代诗话家将《把酒问月》与《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屡屡进行比较的做法,目的在于彰显苏轼承袭李白的艺术特色。其实都是弄巧成拙:对两位诗人一诗一词的比较可以看出,后者的思想艺术水平远远高于前者!《把酒问月》在各方面都不及《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这个结论是那些诗话家们不愿看到的。中国人总有神化贤者的毛病。李白是大诗人自不待言。但被神化了的李白,不可能诗诗句句都是神来之笔。这不,《把酒问月》不过是李白的一首并不出色的平常之作,诗话家将其与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试比高低,除了显摆诗话家自身的思想浅薄与艺术浅陋外,倒引来本文一番“与众不同”的议论。这个议论倒是彰显出: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那是因为在不计其数的咏月诗词中,她涵有无与伦比的思想艺术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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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祁萌之丨为什么说“高处不胜寒”——打开苏轼诗词欣赏大门的钥匙》 发布于20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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