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萌之丨诗心必为寂寞心 - 世说文丛

祁萌之丨诗心必为寂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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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当代著名古典诗词研究专家叶嘉莹先生,把上大学时听顾随教授讲古典诗词的课堂笔记,在漂泊异国他乡的变迁中保存了下来,实属不易!叶先生把这些笔记委托顾随先生后人整理成书出版。其中《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中国古典文心》已六次印刷上市,足见其深受读者的欢迎。
书中顾随先生的讲课风格给人印象尤为深刻,那旁征博引、左右逢源的潇洒,那信马由缰、纵横驰骋的风采,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读后宛若亲聆了一堂古典诗词大家的课,所受教益匪浅。而读后顿生的一些新的看法,更是聆听大师教诲的另一种收益——这里谈几点心得体会,供读者参考。

一、顾随先生认为“诗心必为寂寞之心”,初识这个说法感到困惑,直到读完全书才明白先生关于诗人品质的深刻洞识。

众所周知,诗人都是不甘寂寞的,有着各种各样的情感勃发:或热情洋溢,或情意缠绵,或义愤填膺,或忧心忡忡,或望穿秋水,或红袖添香,或壮志难酬,或意气风发……实际上,诗人一旦寂寞了,便意味着诗心已经枯竭,作为诗人的生命也就终结了。不过,从顾随先生例举的几个有“寂寞之心”的中外著名诗人可以看出,他所说的“寂寞之心”,似乎并非指诗心的孤寂与冷漠——像严子陵、陶渊明、王无功,德国的歌德、意大利的但丁,这些人诗心并不寂寞,有的虽远离尘世归隐山林,那拳拳赤子之心,绵绵人间情怀,浓浓自然兴致,都可以从它们的作品中明显地读出来,若其诗心真的寂寞在山林中,则不会有熠熠生辉的传世佳作了。至于歌德与但丁,他们连“归隐”都谈不上,歌德不仅积极参与社会生活,晚年七十四岁了,耐不住寂寞,还追求小自己五十五岁的妙龄少女呢!而其受邀在魏玛公国参政长达十年之久的官宦生活,更说明歌德哪有寂寞之心?至于但丁,一辈子积极参与佛罗伦萨的政治活动,并一度担任公职,晚年虽政治失意,但丁却并未停止过努力奋斗,虽客死他乡,却未曾寂寞过——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了。

顾随先生多次谈到攸关诗人品质的“小我”与“大我”问题,那意思很明显,“小我”之诗人,都是狭小的、功利的、低级的,缺少“寂寞之心”;“大我”之诗人,都是豁达的、淡泊的、崇高的,都有“寂寞之心”。

于是看来,顾随先生所说的“寂寞之心”,其实并非真正的寂寞,而是意指诗人的一种远离庸俗的高尚追求与海纳百川的博大襟怀——摆脱了功名利禄的引诱,坚守住纯粹的精神家园,在为人处世中表现出一种超脱,一种挣脱现实束缚的超越精神,一种高于世俗生活的境界,一种担荷人间苦难的情操。

“寂寞之心”说涵有的意义,在于深化了关于文学的一个基本常识:文如其人。即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文章、作什么样的诗。大作品都是由有“大我”的人创作出的;“小我”的人不管怎样煞费苦心,其作品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有人举出相反的例子:周作人虽是汉奸,写文章却是大家高手。已故当代学者舒芜曾赞周作人的文章不让鲁迅,兄弟俩的作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可谓双峰并峙,同源分流,涵盖千秋。这样的话明显地对周作人过誉了,周作人与鲁迅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鲁迅是批判旧文化的斗士,有着气压乾坤的人格风采,且不说那些含有雷霆万钧力量的杂文,也不说阿Q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不朽的艺术形象;仅鲁迅的散文,那韵味、隽永、深邃、震撼,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周作人呢?当汉奸之外,不过一介躲避世间风雨的自寻雅化的士大夫,笔下那些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文章,空泛出作者情感的寡淡与人世的冷漠,行文中间或虽有不少见识,也不过是一个见风使舵的人的精明。例如周作人解释帕斯卡尔的“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人就像芦苇一样,南风来了往北倒,北风来了往南倒”。这样的话虽不乏睿智,却也道出一个日后汉奸人的聪明。近年不少人推崇周作人的散文如何如何,然而最叫好的“知堂书话”,也没在自己的苦雨斋里品出多少人生的苦味,那平淡如水的文字在东拉西扯中,除了显示作者多读了几本书外,绝无心灵的震撼与审美的享受;与鲁迅那篇篇都是神来之笔的“野草”相比,真是天壤之别。——顾随所言的“小我”与“大我”,在周氏兄弟身上也可得到明显的观照。

二、顾随先生认为:“五言诗必有神韵,而神韵必酝酿,有当时的机缘,意思久有酝酿”,“适于此时发之”①——作诗不纯是个即兴问题,需要有个酝酿过程。然而,实际上作诗都是随缘中的诗兴大发,是触景生情,鲜有人提前酝酿要作首什么样的诗,诗都是没有思想准备的“闲来之笔”。顾随先生所言诗前的“酝酿”,类似于平日里看闲书,不过是漫不经心的“胡思乱想”,绝无明确的作诗目的。届时随缘而发的作诗,不过是“兴之所至,遂成佳句”;所谓“酝酿”对于作诗,有点“无心插柳柳成荫”罢了。

随缘即兴中的作诗,尤需依赖灵感的勃发,但灵感不是说来就来的,即便来了也不会旷日持久,灵感是突然的、短暂的,瞬时即逝的,所以写诗不同于写文章,不是想写就能写出来的。所谓诗的神韵实质上是诗的情调随着字义氤氲出的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只能感觉到的精神气质——这是诗的特殊魅力所在。当然并非只有五言诗才讲究神韵,其实神韵是所有诗的一种共同的艺术追求。神韵产生于灵感活跃时,是情调成熟中的“神来之笔”,是创作中的瓜熟蒂落,并不是诗前“酝酿”出来的。顾文中一再强调的诗前“酝酿”,其实是诗人日常生活里的文化积累,例如博览群书,例如游览高山大川,例如听一场音乐会、看一出戏,甚至安娜·卡列尼娜与渥伦斯基那种刻骨铭心的邂逅……都可以看做是“酝酿”,这种丰富多彩的文化贮备,并无一定之规,多是“随心所欲”。如果非要找出“酝酿”对“适时而发”的写诗有什么作用,那是——犹如作家的平日看书,美术家的野外采风,书家的有闲读帖,歌唱家的每天练嗓,球员的天天耐力长跑……于是,看来顾随先生所说的“酝酿”,其实类似于“能量”储备,与作诗并不存在直接的构思关系。顾随强调“神韵必酝酿”,实际上是暗指上述的文化储备之不可或缺。其中的道理只有在写诗中才能体会,就像作家读书,并不必然地就能写出优秀作品,但读书是作家的不可或缺;书家读帖,并不必然地导致其写出好字,但读帖于书家是不可或缺;歌唱家练嗓,并不一定就能唱好歌,但练嗓是歌唱家不可缺少的功夫……类似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而其中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也是不言而明的。

三、顾随先生认为,杜牧的咏史诗“见解不甚高,闲情又不浓厚,且稍近轻薄,不厚重,虽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轻、吝、薄,其余不足观矣”②。这个看法有其一定的原因,但却失之偏颇。在笔者看来,杜牧存世的大量诗篇中,恰恰是他写的那些怀古咏史诗的思想艺术成就最高,不仅在琳琅满目的晚唐怀古咏史诗中独领风骚,就是在整个古典咏史诗中也是光彩照人的上乘之作。这里无法展开讨论这个问题,仅指出几点杜牧在咏史诗中表达的历史洞识,其卓然不群的思想家风采便可窥一斑了。这些卓异深邃的历史识见体现了作者既前所未有、又与众不同的独特思想所拥有的超越时空的价值。

例如,《赤壁》中的“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读后让人感到,这样的先知先觉,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

1.东吴用火攻战胜曹操的大获全胜,不全是周郎这类英雄创造的,火攻之所以成功,主要得力于东风,是东风决定了战争的结局。东风不是人能决定的,是偶然因素,这个偶然因素决定了赤壁大战东吴获胜,奠定了后来的三国局面。可以看出,《赤壁》以毋庸置疑的力量颠覆了中国文化中的英雄史观,英雄史观的局限,是看不到英雄“创造”历史时所不可或缺的客观因素——偶然性。没有东风这个偶然因素,周郎是神,也必败无疑。毋宁说英雄史观是一种远离事实的愚昧,是人在专制主义文化里紧步意识形态的作茧自缚。

2.由《赤壁》可以推而广之地认识到,历史的变迁是由人类无法预测、无法左右的偶然性决定的,那些创造历史的英雄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英雄创造历史的神话破灭了,人在英雄面前的自卑消失了。

3.既然偶然性有着决定历史走向的力量,那么广义上的历史(未来)就不是人所能预料到的了——只有神才能预料历史,人间没有神。所以凡是“拿未来说事”都是没有根据的,未来的变数(偶然性)太多,都是人所无法预知的。拿未来说事,可能是有意回避现实问题,可能是一种习惯,也可能是别有用心。

《赤壁》涵有的思想意义是博大而又深远的,使人读后震撼之余,更多了些历史的深省。

四、顾随先生认为,思想与情感是写诗的双翼,缺一不可。没有思想的情感是淡薄的;没有情感的思想是干枯的。

关于什么是情感,似乎是人人皆知的“喜怒哀乐”问题,只是情感因思想的原因而呈现出寡淡深浅罢了。至于什么是思想,顾随先生没有谈到——这是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至今没有人能用简洁的语言将思想阐释清楚,已故美国当代哲学家汉娜·阿伦特在其最后一部著作《精神生活》里,试图把这个问题说明白,阿伦特借助他的老师海德格尔的说法对思想的定义,是目前学术界常引用的说法。然而其语言的晦涩难懂带来一定的阅读困难,而述文的面面俱到更使内容增添了许多繁琐。很不方便引用,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其书看看。这里仅触及关于思想特性最突出的一点:

实际上,观察各种思想可以发现,思想其实就是一种看法,只是这种看法是:(1)前所未有的。(2)与众不同的。(3)超越世俗的。这三个特点构成了思想价值不朽的根本要素。所有的定理、定律、定论都是思想。所有的名著都有思想。顾随先生所说思想与情感是写诗的双翼,仅是为了说明问题的方便,所作的一种学术上的抽象分离与概括。实际上思想与情感是无法分离的,文学艺术作品的思想犹如盐溶化在水中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只能体会到。也就是说作家的看法、判断、结论,以及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审美观,在作品中都不是一目了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读者只能通过作品去感受、体会,甚至由此产生遐想。优秀作品之所以拥有永久的魅力,主要在于其涵有的思想的不朽,思想是文学艺术作品的灵魂——这是那些名著之所以成为名著的根本原因。例如:

1.《哈姆莱特》之所以是名著,不仅仅是因“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那句“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应该考虑的问题)——“哈姆莱特命题”蕴含的思想价值是不朽的。

2.像曹禺的《雷雨》,剧中的人物大多是平庸的,唯周朴园的老婆繁漪焕发着光芒四射的个性,唯这种个性的力量才激活了她身边的那些“庸众”。若没有了繁漪,整部《雷雨》就没有了戏。所以《雷雨》的不朽,实质上是繁漪这个艺术形象的不朽——《雷雨》的魅力都集中在这里。

3.多数人不一定读过雪莱的诗集,但一代又一代人知道“冬天已经来到,春天还会远吗?”——因为这句话里的思想是空前绝后的,也是不朽的。

4.去巴黎的游客,都应该去拉斯帕伊大街刚刚穿过蒙巴纳斯大街的地方,看看罗丹的不朽杰作巴尔扎克塑像,这是一件赢得了全世界赞赏的艺术品。因为它真实地、生动地、典型地再现了巴尔扎克。罗丹不愧是大雕塑家,匠心独运地将巴尔扎克的个性形象与精神风貌定格为一个永恒的瞬间:身穿睡袍,双足并拢,紧抱两臂,高扬头颅,凝视远方。都说雕塑是凝固了的音乐,巴尔扎克一生都在夜不能寐地浮想联翩的形象,被罗丹“戛然而止”为永具震撼力的不朽,这是巴尔扎克塑像为什么长期广受世界各地去巴黎的人们瞻仰的根本原因。当然,这尊著名的塑像留给人类的,不仅仅是巴尔扎克个人的风采,也不仅仅是罗丹有多么杰出的雕塑思想——众所周知,巴尔扎克塑像曾是一个发人深省的文化事件:这尊雕像问世时,罗丹遭到了全社会的批评,讥讽、挖苦、嘲笑暴风雨般地向他袭来,罗丹生前没能看到这件凝结了自己七年心血的作品得到世人的认可,巴尔扎克塑像在巴黎市中心大街立起来时,作者已经离世22年了!人类的劣根性是一样的:舆论的愚昧与时风的浅薄由此可窥一斑。但是,罗丹的思想是不朽的。

可以说明思想是文学艺术作品的灵魂的例子多多,这里从略。顾随先生点到为止地突出思想的重要性,留给人们太多的寻思不尽: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一个作家、一个诗人怎样才会有思想?——这对所有的文学艺术创作都是首先重要的。

不过,“思想史从哪里来的”是另一篇题目的文章了。这里只能点到为止,供读者参考:思想不是从实践中来的,实践不出思想。否则成千上万的实践中人,都成思想家了。思想只能源于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叫质疑精神。


注:
①《中国古典诗词感发》190页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②《中国古典诗词感发》174页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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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祁萌之丨诗心必为寂寞心》 发布于20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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