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懷川丨溫庭筠《百韻》詩考注 (上) - 世说文丛

牟懷川丨溫庭筠《百韻》詩考注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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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全唐詩》卷五八一溫庭筠《病中書懷呈友人》詩(本文稱《百韻》),是溫集中非常重要的自傳性難解的長詩,也是破解溫生平奧秘的關鍵之作。全詩一百韻,以排律形式,組練錦繡,典藻高華,刻意雕琢,曲盡其幽,調動所有藝術手段,抒寫了詩人截止開成五年(840)寫詩時為止的全部重要人生經歷及其懷抱;對研究溫其人生平及其文风格有特殊意義而值得諦視。對應于溫人生路上的戲劇化的大起大落,溫的詩歌藝術表現為雲譎波詭。寫江淮受辱,分寫過程和結果,文筆皆極其簡省,不知其事者往往錯過或曲解。寫從遊莊恪太子,則兼用比喻和雙關,濃墨重彩而奇趣橫生。至於“等第罷舉”期間之改名原委,也寫得神出鬼沒而令人買櫝還珠。還有一個宦官迫害問題貫徹始終,因爲諱莫如深,而晦莫如甚。況有千年文字漫漶乃至誤解塗抹,更須釐清文理而定取捨。對於本詩的注解,尤其是考證,明曾益等《溫飛卿詩集箋注》(簡稱《詩集》)所得甚少;近年劉學鍇先生《溫庭筠全集校注》(以下簡稱《全集》)也無突破。故筆者不揣鄙陋、為之重新注解考證,以期引起學術界對有關問題的正視。由于原詩旨微事晦,在引典明義和串講概括之外,筆者不得不對有些非簡單文字所能説明的詩句,將附以盡可能簡短考證或說明。

開成五年(1) 秋,以抱疾郊野(2),不得與鄉計偕至王府(3)。將議遐適,隆冬自傷。因書懷奉寄殿院徐侍御(4)、察院陳李二侍御(5),回中蘇端公、鄠縣韋少府(6),兼呈袁郊苗绅李逸(7)三友人一百韻(8)


(1)開成(836-840),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十一月甘露之變後,于次年正月一日所改年號。其間與本詩相關的大事是唐文宗太子李永之死及文宗本人之死。《舊唐書》卷一七五《文宗二子傳》載,“開成三年,上以皇太子宴游敗度,不可教導,將議廢黜。…御史中丞狄兼謨上前雪涕以諫,詞理懇切。…太子歸少陽院。…其年薨,敕兵部尚書王起撰哀册文。…初,上以太子稍長,不循法度,昵近小人,欲加廢黜。迫于公卿之请,乃止。太子终不悛改,至是(開成三年十月)暴薨。…太子既薨,上意追悔。四年,…上因感泣,謂左右曰:‘朕富有天下,不能全一子’。”《新唐書》卷八《文宗紀》記載,開成年間,文宗形同囚拘,自嘆“受制于家奴”,不如赧、獻。開成五年正月戊寅,文宗不豫;己卯(次日),“神策軍護軍中尉仇士良、魚弘志矯詔廢皇太子成美(開成四年十月立)復為陳王,立穎王为皇太弟”。辛巳(又二日),文宗薨于太和殿,年三十三;皇太弟即皇帝位干柩前,是為武宗。武宗即位,宦官專權形勢下的牛李黨爭形勢再次翻盤。辛卯(10日後),武宗殺陳王成美及安王溶、賢妃楊氏。文宗遭宦官軟禁,雖不知究系毒死或逼死,然非良死也。

(2)抱疾, 是得“政治病”的託辭。理由如下。其一,本詩第 17、18二韻敍述得“等第”,其後不但沒有絲毫春風得意,反而是委屈危苦,險象環生。其二,《詩集》卷六有溫會昌二年春《感舊陳情五十韻獻淮南李僕射》(後引作《五十韻》)“稷下期方至,漳濱病未痊”以及句下詩人原注“二年抱疾,不赴鄉薦試有司”--也是追憶自己自開成五年會昌元年連續抱疾二年,如今又到“稷下(文士相聚之)期”(《史記》卷四六《田敬仲完世家》“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百千人。”裴駰集解引劉向《別錄》:“齊有稷門,城門也。談說之士期會于稷下也”),仍然“抱疾”而“漳濱病未痊”。

其三,“漳濱病”,語出劉楨《贈五官中郎將》詩之二(《文選》卷二十三)“余嬰沈痼.疾,竄身清漳濱。”據《三國志》卷二十一《魏書·王粲傳》“建安十六年,劉楨“以不敬被刑”,知劉楨的“沈痼疾”也是政治病,故溫用以自況。

其四,李商隱《梓州罷吟寄同舍》(《全唐詩》卷五百四十)“漳濱卧病竟無憀”、劉禹锡《和蘇郎中尋豐安里舊居寄主客張郎中》(《全唐詩》卷三六一)“漳濱卧起恣閑游”皆以“漳濱病”表政治病之例。溫的“政治病”,是因與宦官為仇,不得不改名而應京兆府試,改名事泄後,為考官所忌、不敢取之,乃至“等第”之後, 不能隨計應禮部試而“罷舉”。

郊野,當謂長安之郊、溫的別業所在。《詩集》卷六有《鄠杜郊居》、卷八有《鄠郊別墅寄所知》;其中鄠即京兆府鄠縣,杜即京兆府杜縣。

(3)與鄉計偕:指舉人隨考吏赴長安參加禮部試。鄉,指貢士的地方州、府(包括京兆府);計:指計吏,即上計,本漢代主財政、考試之吏員,在唐專指考吏。《史記》卷一二一《儒林列傳序》“郡國縣道邑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里﹑出入不悖所聞者﹐令相、長、丞上屬所二千石﹐二千石謹察可者,當與計偕﹐詣太常,得受業為弟子。”司馬貞《索隱》:“計,計吏也。偕,俱也。謂令與計吏俱詣太常也。”唐代生徒、鄉貢,皆偕計吏“升于有司而進退之”(《新唐書》卷四四《選舉志上》)。王府:指朝廷有關官署或府庫機構。《漢書》卷二十四下《食貨志下》“且绝民用以實王府,由塞川原為潢洿也”。此指唐代皇家負責遴選進士的有司,開元二十四年以後即指禮部。

(4)殿院徐侍御,應指徐商。兩《唐書》有傳。《全唐文》卷七二四李騭《徐襄州碑》曰“文宗五年春,考登上第,升朝為御史。會昌二年,以文學選入禁署”(即以殿中侍御史補禮部員外郎)。又《全集》卷八《河中陪帥遊亭》爲大中八至十年間爲徐商作,卷十一《投憲丞啓》為咸通五六年間投徐商作。

(5)察院陳、李二侍御:陳,無考。李,或謂指李遠,待確證。據《全唐文》卷七六五李遠《靈棋經序》“開成末,予將適閩中。…後予福州從事,居多暇日。…然離閩數日,忽宸書降,召為御史”云云,則李之為御史是在開成末遠適福州、離閩歸來後,比開成五年冬晚至少兩年。

(6)回中蘇端公:指時在涇州的侍御史蘇某,不詳其人;回中,古道名,此指唐涇原節度使治所涇州;端公,即侍御史。唐趙璘《因話錄》“御史臺三院,一曰臺院。其僚曰侍御史,眾呼为端公”。鄠縣韋少府,不詳;少府,縣尉別稱。

(7)袁郊,咸通時祠部郎中(《唐詩紀事》卷六十五)、虢州刺史(《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四》)、昭宗朝翰林學士(《舊唐書(卷一百八十五)袁滋傳》)。有“《甘澤謠》一卷(《直齋書錄解題》)。苗紳,會昌初進士(鄭畋《唐故朝散大夫京兆少尹苗府君墓誌銘並序》),咸通八年任江州刺史(陳舜禹《廬山記》卷五)。温《詩集》卷四有《春日將欲東歸寄新及第苗紳先輩》詩。李逸: 未詳。

(8)詩題:《全唐詩》卷五八一簡作“病中書懷呈友人”,而將本詩題當做詩序,似非正。詩題寫出詩人開成五年冬雖得“等第”,卻因形格勢迫,乃放棄參加禮部試的機會,“罷舉”而將遠適吳地;故痛定思痛,向諸位好友披瀝情懷。題目中所涉諸人,多深知其事者。尤殿院徐侍御、察院陳李二侍御、回中蘇端公, 觀其在詩中角色,當與“比侍御史”的司直有關而與溫共有莊恪太子之經歷的人。


1.逸足皆先路,窮郊獨向隅。

逸足,飛蹄,代指駿馬,喻良才。漢傅毅《舞賦》(《文選》卷十七賦壬):“良駿逸足。”先路,本謂為王先驅,此兼有捷足先登意;《離騷》:“來吾道夫先路”。 窮郊,荒僻遠郊;但相對“逸足”之謂馬,此句“郊”或當作“蛟”, 對愈工而義更勝,而不與“向隅”意義犯重。《唐詩紀事》卷六五“(袁)郊,與温庭筠酬唱,庭筠有《開成五年抱疾不得預偕》詩寄郊云‘逸足皆先路,窮蛟獨向隅’是也”。《紀事》比于《全唐詩》,雖非正本,然其作“蛟”字,其實可參。首聯以“逸足”(題中諸公在其位者)與“窮蛟”雙起(以下主要單承後者,是所謂雙起單承);意謂朋輩皆捷足先登,爲王先驅,自己卻蹭蹬失意。

2.頑童逃廣柳,羸馬卧平蕪。

頑童,愚昧無知之人也,並不表年尚童稚;是詩人自嘲頑冥倔強、帶反諷意味之用語。《國語》卷十六《鄭語‧史伯為桓公論興衰》“今王…近頑童窮固”。韋昭注“頑童,童昏;固,陋也;謂皆昧暗窮陋、不識德義。”李商隱《行次昭應縣道上,送戶部李郎中充昭義攻討》(《全唐詩》卷五四一)“將軍大旆掃狂童”之“狂童”、元稹《加裴度幽镇兩道招撫使制》(《全唐文》卷六四八》)“蔡有逆孽,齊有狡童”之“狡童”,皆指叛鎮而無關年齡,可參。廣柳,喪車也。《史記》卷一百《季布傳》(亦見《漢書》卷三十七《季布傳》)載,項羽敗,季布匿逃于濮陽周氏,周“迺髡鉗季布,衣褐衣,置廣柳車中,並與其家僮數十人,之鲁朱家所賣之。”裴駰《集解》引鄧展曰“皆棺飾也。載以喪車,欲人不知也”。本聯以自嘲口氣說出靠朋友幫助,逃脫緝捕;又以倦臥荒野的羸馬喻劫餘的自己。

此處“朋友”指裴夷直。溫《上裴舍人啓》有 “孫嵩百口,繫以存亡”句,用《後漢書.趙歧傳》典故,也說明溫依靠裴舍人者如孫嵩幫助趙岐一樣捨命救助自己,才免於被宦官捉獲。其事與“頑童逃廣柳”當同指,都是寫溫開成二三年間從遊莊恪太子後,在極其危險的境地中一度不得不靠朋友相助,通過非常手段脫身。開成年間裴姓中書舍人唯有裴夷直。《新唐書》卷一四八《張孝忠傳》附:“字禮卿,亦悻亮。(文宗末)累進中書舍人。武宗立,夷直視册牒,不肯署,乃出為杭州刺史,斥驩州司戶參軍。”近年新出土李景讓《唐故朝散大夫左散騎常侍贈工部尚書裴公(夷直)墓志》(《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 三秦出版社, 2006年6月),更可確證裴“詔遷諫議大夫,旋兼知制誥、拜中書舍人”在開成三年至開成五年之間。文宗昇遐,李黨執政,乃于“開成五年自中書舍人出為杭州刺史”。見《溫庭筠上裴舍人考》, 待刊稿。

3.黄卷嗟誰問,朱弦偶自娱。

黃卷,古代書籍用黃紙繕寫,故代指經書或學問。《晉書》卷九二《褚陶傳》:陶嘗謂所

親曰:“聖賢備在黄卷中,舍此何求!”朱弦,語本《禮記‧樂記》所謂“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嘆,有遺音者矣。”案“朱弦”既用于清廟,而據《詩經‧清廟》鄭玄箋“清廟者,祭有清明之德者之宮也”,故所謂“朱弦”者,本指廟堂之樂,而代指嚴肅文學,此處即指本詩。或引《舊·傳》“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謂詩人偶借音樂自娛,非。《詩集》卷一《織錦詞》“玫瑰作柱朱弦琴”之“朱弦”用法,與此異曲同工。本聯浩歎滿腹經濟學問無人過問,只好借寫此詩自遣。

4.鹿鳴皆綴士,雌伏竟非夫。

鹿鳴,《詩‧鹿鳴‧序》“《鹿鳴》,燕群臣嘉賓也。”又《新唐書》卷四十五《選舉志下》“每歲仲冬…,皆懷牒自列于州、縣。試已,長吏以鄉飲酒禮,會屬僚,設賓主,陳俎豆,備管絃,牲用少牢,歌《鹿鳴》之詩,因與耆艾敘長少焉。”《五十韻》中,詩人原注“二年抱疾,不赴鄉薦試有司”之前也有“空愧鹿鳴篇”的句子。故“鹿鳴”者, 代指詩人得“京兆薦名”後而參加的、“長吏”主持的“歌《鹿鳴》之詩”的“鄉飲酒禮”。綴士,謂及第而入朝士之列;《文選》卷十六晉潘岳《閑居賦》“身齊逸民,名綴下士”。雌伏,自謂委屈不得意;《後漢書》)卷二十七本傳:趙溫嘆曰“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非夫, 不是大丈夫;《左傳·宣公十二年》:“聞敵强而退,非夫也。”此聯說,與他同得“等第”而參加京兆府“鄉飲酒禮”者,多名登上第,只有自己屈身辱志。

5.采地荒遺野,爰田失故都。

原注:余先祖國朝公相,晉陽佐命, 食采於并、汾也。

采地,亦作“菜地”,卿大夫的封地、食邑;《漢書》卷二三《刑法志》注“采,官也;因官食地,故曰采地。”爰田,或作“轅田”;《左傳‧僖公十五年》“晉于是乎作爰田。”杜預注“分公田之稅應入公者,爰之於所賞之眾。”故“爰田”也就是將公田賞給貴族。故都,指唐代北都晉陽,李唐王朝發祥之地;隋開皇十六年析晉陽地置清源縣。據《全集》卷十一《上蔣侍郎啓》二首之一“遂揚南紀之清源”句,知溫離開南國的“清源”第二故鄉, 則北方的“清源”爲其祖籍所在也。原注所云,可証以兩《唐書‧溫大雅傳》,而溫本傳云溫為“彦博裔孫”; 溫大雅,封黎國公;溫彦博,封虞國公;溫大有,封清河郡公。高祖嘗謂溫大雅曰“我起兵晉陽,为卿一門耳。”溫氏封於并州、汾州,就近食采;溫《上裴相公啟》也提到“爰田錫寵,鏤鼎傳芳”的家族榮耀。二句說先祖采地荒棄并、汾舊野,皇賜爰田也不復見于晉陽故都。

6.亡羊猶博塞,放馬倦呼盧。

“亡羊”句,本《莊子》外篇卷三《駢拇篇》“臧與穀,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策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今案,溫變用穀因博塞而亡羊之典,其義承第五韻之“失”謂即使亡羊(即使“爰田失故都”),猶博塞不止;實以“亡羊”喻失去祿位,而“博塞”則喻其失祿位之因,當指溫氏傳家忠直之道也。“放馬”,原作“牧馬”,雖引申為用兵意,亦不合上下文;疑由“放馬”(意同“歸馬”)訛誤而致,用法出《尚書·武成》:“乃偃武修文, 歸馬於華山之陽, 放牛于桃林之野”─本言偃武息兵,此喻放棄競爭,故接“倦呼盧”,謂倦于“博塞”(“樗蒲”之賭勝),即厭倦于求仕之奔競也。呼盧,“宋程大昌《演繁露》卷六《樗蒲經略》“凡投子者五皆現黑,則其名盧,盧者黑也,此為最高之采。按木而擲,往往叱喝,使致其極,亦名呼盧也。”二句承上由祖業說到自己,謂雖祖上(以忠直)失官,自己猶不改其道;只好退出科舉求仕的競爭。

7.奕世參周禄,承家學魯儒。

奕世,累世; 周祿,因“魯儒”之時而稱,指唐祿。孔子魯人,故以魯謂儒也。溫《全集》卷十一《上裴相公啟》亦云“思欲紐儒門之絕帷,恢常典之休烈”。二句言世食朝祿,儒業傳家。

8.功庸留劍舄,銘戒在盤盂。

功庸,泛指文治武功。《國語‧晉語》(卷十三):“無功庸者,不敢居高位”,韋昭注:“國功曰功,民功曰庸。”劍舄,同“劍履”;“劍履上殿”是舊時皇家給重臣的殊榮。《初學記》(卷二十二)引周遷《輿服雜事》:“舊制,上公九命則劍履上殿。”銘戒,在金石器物上銘刻的警戒文字。盤盂,圓盤方盂,所以刻《盤盂書》者;劉歆《七略》(《全漢文》四十一)謂“《傳》言孔甲為之。孔甲,黃帝之史也;書盤盂中,為誡法。”二句言傳家的劍舄和傳國的盤盂猶顯示先祖劍履上殿、輔佐帝業的殊榮。

9.經濟懷良畫,行藏識遠圖。

經濟,謂規劃國計而有益黎民,所謂經世濟民也。良畫,猶言妙策、嘉猷。行藏,指政治

上的進退。《論語‧述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遠圖,忠謀遠見。《左傳·襄公二十八年》“榮成伯曰“'遠圖者,忠也。'”二句自謂有報國的智術、出處的深謀。

10.未能鳴楚玉,空欲握隋珠。

鳴玉,《禮記·玉藻》曰“古之君子必佩玉,…行則鳴佩玉。”《晉書》卷八九《嵇紹傳》“鳴玉殿省。”故“鳴玉”比喻君子出仕在朝。楚玉,指和氏璧;參第67韻解。隋珠,即《淮南子· 覽冥訓》高誘注引隋侯救傷蛇、蛇所銜以報之者;《文選》卷四十二曹植《與楊德祖書》“人人自以為握靈蛇之珠”。二句自謂空負美才,未能出仕而展其用。

1-10韻,經過一場政治風波,庭筠的朋友們皆以英才為王先驅,只有自己落荒而逃;所以詩人浩歎滿腹才學無人過問,只好寫詩自遣,抒發自己“等第”而“罷舉”的不平。 溫氏雖以忠直中衰,自己決不以世路枉曲而易其直,而只能引退。先祖儒業傳家,功業煊赫,自己則懷才抱忠,英雄無用武之地。

11.定為魚缘木,曾因兔守株。

二句用“緣木求魚”(《孟子‧梁惠王上》)及“守株待兔”(《韓非子‧五蠹》)典,隱約說及自己準備應舉前毫無結果的一段努力,即從遊莊恪太子的經歷。 溫詩文中屢暗示這種經歷;如《溫集》卷三《古意》:“不慮見春遲,空傷致身錯”、《五十韻》“投足乖蹊徑”皆是。其事始自開成二年夏秋間,終于開成三年十月太子死;其後,乃轉向由科舉求進身。見拙作《溫庭筠從遊莊恪太子考論》,唐代文學第一期,1984。

12.五車堆縹帙,三徑闔繩樞。

五車,謂所學淹博,語出《莊子‧天下》“惠施多方,其書五車”。縹帙,淡青色帛做的書衣,代指書卷;徐陵 《玉台新咏序》“方當開兹縹帙”。三徑,自指幽居處; 見《文選》卷四十五陶淵明《歸去來辭》“三徑就荒”李善注引趙岐《三輔決錄》。繩樞,用繩子做軸的門,此以誇言貧窮。漢賈誼《新書》卷一《過秦論》“甕牖繩樞之子”。二句謂自己在貧寒中閉門專心博覽讀書。

13.適與群英集,將期善價沽。

群英,指參加京兆府試的眾文人。“將期”句,即“待價而沽”意;《論語‧子罕》,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二句說自己接着與眾文士一起參加科試,期求以自己所學博取名位。

14.葉龍圖夭矯,燕鼠笑胡盧。

葉龍,用劉向《新序·雜事五》“葉公好龍”典。夭矯,屈伸飛騰。燕鼠,其實是合用“燕石”與“鼠璞”二典。燕石,《太平御覽》卷五十一錄《闕子》曰“宋之愚人得燕石於梧臺之東,歸而藏之以為大寶。周客聞而觀焉。…俛而掩口,盧胡而笑曰:此特燕石也,其與瓦甓不殊。主人大怒”。鼠璞,《戰國策》卷五十三(又見《後漢書》卷四十八注引《尹文子·大道》)曰:“鄭人謂玉未理者璞,周人謂鼠之未腊者為璞。周人懷璞過鄭賈曰:欲買璞乎? 鄭賈曰:欲之。出其璞,視,乃鼠也。 因謝不取。”胡盧,見上,亦作盧胡,發于喉間笑聲。或謂“燕鼠”當做“燕石”,而認飛卿誤記典故;其實“葉龍”與“燕鼠”對仗,應是作者預設。蓋周客以鼠璞惑鄭賈買玉璞、笑宋人以燕石(玉璞)為寶玉;合觀之,有寶玉被誤作燕石,又被說成鼠璞的多層訛傳,雖牽強,畢竟可通。前句以葉公好龍比喻考官“求似賢而非賢者”而不能真接受自己;後句說自己這塊璞玉被誤成“燕石”乃至鼠璞,匪夷所思地被人誤會嘲笑。

15.賦分知前定,寒心畏厚誣。

賦分,指天賦才能和資質;前定,前生早定的,有以家學淵源自豪意味。寒心,畏懼擔憂;厚誣,嚴重誣蔑、大肆誣蔑。二句自信有才堪試,只是未試之前已憂懼會遭受無情的誹謗誣蔑。

16.躡塵追慶忌,操劍學班輸。

躡塵,謂踢踏塵土、奔跑神速;慶忌,吳王僚之子。《吳越春秋‧閶闔列傳》:吳王曰:“慶忌…走追奔獸,手接飛鳥,骨騰肉飛,拊膝数百里。吾嘗追之于江,駟馬馳不及。”操劍,指“班輸”的技藝;班輸, 即公輸班(般)、魯班,春秋末魯國名匠。接上韻,二聯四句錯綜相承:能“操劍學班輸”者,因“賦分知前定”也;而不得不“躡塵追慶忌”者,“寒心畏厚誣”之故。二句自言奔跑神速,可比慶忌,而技藝高超,勝過魯班;實喻應試前的準備。“躡塵” 句自謂為避開“厚誣”,乃如慶忌奔逸絕塵,實喻為暫避開宦官勢力的“厚誣”而改名應試的行為;“操劍”句乃以公輸般之運斧操劍的絕技,自喻謀篇為文之意匠經營。

 兩《唐書》本傳謂溫“本名岐”,大誤。所以致誤之因,當是根據《唐摭言》卷二“等第罷舉”條開成四年條載“溫岐”名的事實,及開成四年後溫常以庭筠為名的證據,而認為“庭筠”乃由本名“岐”而改之名也。然溫既有弟曰庭皓,豈改後方與其弟同取“庭”字?更無兄弟二人同時改名之理。故“岐”非本名, 而為應京兆府試所改之名、後世史傳作者不察而誤記也。詳見拙作《溫庭筠改名案補考》。

17.文囿陪多士,神州試大巫。

文囿,文章苑囿,此處即指考場。多士,語本《詩‧大雅‧文王》:“濟濟多士,文王以寧”,謂同時應京兆試者。“文囿陪多士”換言之即“適與群英集”。神州, 指京兆府;京兆府解送,較之地方州縣貢士,乃中晚唐時一種特殊的鄉貢。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二:“京兆府解送”條“神州解送,自開元、天寶之際,率以在上十人,謂之等第(等同及第),必求名實相副,以滋教化之源。小宗伯(知貢舉)倚而選之,或至渾化(全部錄取),不然,十得其七八。苟異于是,則往往牒貢院請落由。”神州即京兆府,亦可證之于《文選》卷二一左思《詠史詩》“靈景曜神州”呂向注“神州,京都也”。試大巫,《太平御覽》卷七三五《方術部》十六《巫》下引《莊子》“小巫見大巫,拔茅而棄,此其所以終身弗如。”《三國志》卷五十三《吳志‧張紘傳》“紘著詩賦銘誄十餘篇”裴松之注引《吳書》:“琳答曰‘…今景興在此,足下與子布在彼,所謂小巫見大巫,神氣盡矣’。”此字面上用“大巫”語,借指通過科試定文才高下。

18.對雖希鼓瑟,名亦濫吹竽。

原注:余去秋試京兆,薦名,居其副。

“對雖”句,典出《論語‧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孔子使弟子“各言其志”。子路、冉有、公西話回答後,孔子問及曾皙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乘涼風舞於求雨壇下),咏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希鼓瑟”即上引文中“鼓瑟希”之倒文,意謂像曾皙一樣應對別具一格而出眾。“名亦”句,用《韓非子.內儲說上》“濫竽充數”事,自謙徼幸得名。

原注所謂“去秋”(即開成四年秋)云云,與《唐摭言》卷二“等第罷舉”條“開成四年”載“溫岐”名完全相合:“試京兆,薦名”就是參加京兆府試,被京兆府錄取,就是“等第”。見第17韻注。“居其副”並非如有的論者所言,是得了“第二名”,而是名在正榜之外另外附加名單上,即在解送名單的副榜上。仍據《唐摭言》卷二“元和元年登科記京兆等第榜敘”:“天府之盛,神州之雄,選才以百數為名,等列以十人為首,起自開元、天寶之世,大歷、建中之年,得之者搏躍雲衢,階梯蘭省,即六月沖宵之漸也”。看來“在上十人”屬于“等第”正榜;正榜之外,是年或有副榜。

19.正使猜奔兢,何嘗計有無。

二句語序倒裝,自言(改名應舉得“等第”)本來何嘗是志在必得,(改名事洩後)更徒使人猜忌自己是趨名逐利之徒。從第17韻注知,當時得“等第”者前十名,“或至渾化;”遭到“罷舉”,頗為例外,故溫之“罷舉”必有特殊原因。而若非“罷舉”,“等第”後安能有以下苦境。這個“特殊原因”即自江淮受辱以來溫被宦官捏造謠言,橫加誹謗,本想通過改名應試避開宦官,卻因改名事洩而更無法自辯。

20.劉惔虚訪覓,王霸竟揶揄。

“劉惔”句,反用劉惔訪覓張憑事, 說自己徒然受到京兆府有司的識拔(始得等第而終罷舉)。是年京兆府認可溫改名以應試且錄取他的有關考官,無考。據《世說新語‧文學第四》,張憑詣劉惔,獲賞識。“憑既還船,須臾,惔遣傳教覓張孝廉船,便召與同載,遂言之于簡文帝”。“王霸”句,說自己的一腔忠君之忱,竟象王霸當年效忠光武一樣,受到嘲笑。《後漢書》卷二十《王霸傳》,王郎起兵,“光武(劉秀)在薊,郎移檄購之;光武令霸至市中募人,將以擊郎市人皆大笑,舉手揶揄之”。

21.市義虚焚券,關譏漫棄繻。

“市義”:收買“義”的名聲。據《史記》卷七五《孟嘗君傳》,馮諼為孟嘗君收債,乃焚其債卷而賜諸民,且歸報曰:“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上句在此解作“虛焚卷以市義氣",似指京兆府選士者徒然“焚卷”--允許自己改名、掩蓋身份應考---而“市義”的行為。“關譏”句,典出《漢書》卷六四下《終軍傳》:“軍步入關,關吏予軍繻,…曰‘為復傳還, 當以合符。’軍曰‘大丈夫西遊,終不復傳還。’棄繻而去。軍為謁者,建節東出關,關吏識之,曰:“此使者乃前棄繻生也。”繻:古代帛製通行証,上書字,分兩半,過關則驗合以為憑。此句變用典故,其義為“漫棄繻而關譏”,言自己猶如終軍棄繻而在關前受到譏笑,參加考試時實空有取功名如探囊取物的豪氣。

22.至言今信矣,微尚亦悲夫。

至言,本最中肯精當的話;《漢書》卷五一《賈山傳》載其《至言》,此處或用其意,尤指忠言不用則身危之類的勸誡。微尚,謙語,自指微不足道的志向。

11-22韻,先暗示自己是在從遊莊恪太子李永之後,閉門讀書而準備應京兆府試。 但在考試之前,已見京兆府有司官员徒有好才之虛名而不辨賢愚。自己則雖有才堪試卻害怕宦官勢力的誣蔑中傷,乃詭譎道出:以奔逸絕塵的方式---改名的方式---參加京兆府試,當然還要發揮自己意匠經營的文才。然後開成四年秋應試京兆府,文章出眾,故榜上有名,得“等第”。 其後爭名者之猜忌,援引者之無奈,當然還有加害于己者之強橫,使詩人努力成空,壯志成灰,不得不悲嘆失敗而自認晦氣---當然皆因改名事洩。

23.白雪調歌響,清風樂舞雩。

“白雪”,《文選》卷四五宋玉《對楚王問》“客有歌於郢中者…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清風”句,見第18韻注“風乎舞雩”。二句自嘆曲高和寡,只好聊效曾皙以賦閑林下自樂。

24.脅肩難黽俛,搔首易嗟吁。

脅肩,聳雙肩以示敬懼,諂媚貌;《孟子· 滕文公下》“脅肩諂笑”。黽俛,勉力、勉強。《詩 · 小雅· 十月之交》“黾勉从事,不敢告勞”。搔首,焦慮無奈貌;《詩 · 邶風· 静女》“爱而不見,搔首踟蹰”。嗟吁,嘆息。二句說不能勉強自己阿諛奉承權貴,面對其結果只有徒歎奈何了。

25.角勝非能者,推賢見射乎?

角勝,較量勝負,此即喻名場角逐。曹植《與司馬仲達書》(趙幼文《曹植集校注》卷三)“無有争雄于宇内,角勝于平原之志也”。推賢,推舉賢人,此謂科舉選士。 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教以順于接物,推賢進士為伍”。射乎,《論語‧八佾》,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二句言自己在文場爭勝並非能人,因當時科舉選士並非君子之爭(要靠奧援、通關節,忌宦官),並不靠“射”的本領(即文章高下)而定棄取。

26.兕觥增恐竦,杯水失錙銖。

兕觥:據《詩‧周南‧卷耳》“我姑酌彼兕觥”鄭玄箋孔穎達疏,即角爵,“禮圖云: 觥大七升, 以兕角為之。一說刻木為之, 形似兕角, 蓋無兕者用木也”。其作用應似後代之酒樽或者酒壺,所以注酒入杯供眾人之飲者。“兕觥”而能“增恐竦”, 必以“兕觥”喻人; 與“杯水”相對,當喻給予名第的考官。而“杯水”則喻接受名第的應舉者,此即指溫本人。故“杯水失錙銖”者,個人失去微不足道的“錙銖”(皆古之小重量單位,喻細微)名位也;失之之因,即“兕觥增恐竦”,即考官多恐懼(畏懼宦官)也。 是為溫庭筠被“罷舉”的直接原因。

27.粉垛收丹采,金髇隱僕姑。

粉垛,塗成白色的箭靶;丹采, 紅色靶心。髇,響箭箭頭,即鳴鏑。《漢書》卷九四《匈奴列傳上》“冒頓乃作鳴鏑”句下引“應劭曰:髐(“髇”之異體字),箭也。”僕姑,亦箭名,春秋魯國之勁矢也:《左傳‧莊公十二年》“公以金僕姑射南宮長萬。”二句字面謂“收粉垛之丹采,隱僕姑之金髇”,即箭靶已收,良箭只好藏了;此以武喻文,謂考場對己不開,而不得不放棄求進士之努力。

28.垂櫜羞盡爵,揚觶辱彎弧。

本聯“羞”“辱”二動詞明顯指人的行為, 故其前其後的四個動賓詞組分別代表施行或接受這種動作的人,而解作:垂櫜之士子(自己)羞見盡爵之友;揚觶之宦豎侮辱彎弧之臣(自己)。又,垂櫜、彎弧皆有關射事乃至“鄉射禮”(喻應禮部試);盡爵、揚觶皆有關飲事乃至“鄉射禮”前的“鄉飲酒禮”—這也正合溫參加“鄉飲酒禮”(長吏會屬僚)而不能應禮部試的窘境。

垂櫜,《左傳‧昭元年》:“伍舉請垂櫜而入。”杜預注“示無弓也”。無弓,則無以射,自喻“等第”之後不能應禮部試。因而“羞盡爵”, 即羞愧面對“鄉飲酒禮”之儀式中“盡爵”的“綴士”者。揚觶,據《禮記‧·鄉飲酒義》“盥洗揚觶,所以致絜也”; 《禮記‧檀弓》記晉平公在寢宮與師曠、李調鼓鐘飲酒。膳宰(宰夫)杜蕢入寢,罰師曠、李調飲酒。又自罰而出。…平公曰“寡人亦有過焉。酌而飲寡人!”于是“杜蕢洗而揚觶”;下文且言“至於今,既畢獻,斯揚觶,謂之杜舉。” 所以,揚觶,本謂洗淨之後高舉酒杯,而此處指“揚觶”之人,即杜蕢,代指宦官。彎弧,《文選》卷十四班固《幽通賦》有“管彎弧欲斃仇兮,仇作后而成己 ”句,用管仲事公子糾而射中小白,及小白立為齊桓公,用之為相而成其霸業的故事(見《史記》卷六二《管晏列傳》),溫竟自喻“彎弧”之人管仲。因為,第一,宦官壟斷皇位更替而選擇的皇位繼承人武宗對前朝與皇位有關者如陳王、安王、楊賢妃,皆殺之;對擁戴莊恪太子者(如溫)有敵意;第二,溫忠事文宗及其太子,此前反宦官言行可能被親宦官者歪曲為反對新君,而加罪焉;溫用此也表示對新君效忠。

《全唐文》卷六三二溫庭筠業師李程《鼓鐘於宮賦》“《禮》失所譏,想杜蕢之揚觶”云云卻對這段讚揚杜蕢的記載有異議;他實際上把大言無忌的膳宰杜蕢比之于當時專權的宦官。溫受其師影響,在其《上學士舍人啟二首之一》中,有“摧殘膳宰之前”句,說自己在“膳宰”面前受盡欺凌垂頭喪氣;此所謂“膳宰”,正是借膳宰杜蕢事指宦官。

29.虎拙休言畫,龍希莫學屠。

“虎拙”句, 出《後漢書》卷二四《馬援傳》“效杜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龍希”句,出《莊子‧列御寇》:“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殫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二句可讀作:(計)拙休言畫虎,(術)希莫學屠龍。所謂“畫虎不成”,疑是效劉蕡抨擊宦官,而遭致迫害;“莫屠龍”云云,是因而反省滅除宦官之難行。

23-29韻, 詩人只好孤芳自賞, 澹泊養志;自己不愿諂事權貴(尤指宦官)的代價是在困境面前徒嘆奈何。考官“畏宦官,不敢取”,所以罷舉。因為宦官排除異己、對自己橫加羞辱中傷,乃至新君有忌,自己才“畫虎”不成。

30.轉蓬隨款段,耘草辟墳壚。

轉蓬,隨風轉的蓬草,自喻生涯無依。曹植《雜詩》“轉蓬離本根”。款段,本馬行遲缓貌,此借指自己閒散不羈的生活。《後漢書‧馬援傳》:“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斯可矣。”墳壚,原作“墁壚”“墁”字在此處平仄不协而且講不通,當作“墳壚”,高地的黑硬土。《書·禹貢》:“下土墳壚。”孔穎達疏:“壚,音盧,《説文》‘黑剛土也’。”墳,《禮·檀弓》“古者墓而不墳”。 鄭玄注:“土之高者曰墳”。二句寫自己當年羈旅飄泊中鋤草開荒的清貧生活,語帶誇飾。

自此聯以下至第47韻,描寫自己當年隱居讀書的狀況和感受。 《上裴相公啓》“自頃爰田錫寵,鏤鼎傳芳”之後緊接的“占數遼西”,說的就是這段經歷。 “占數遼西”,典出《晉書》卷九二《文苑·趙至傳》:趙至先世為代北望族,到他父親時已淪為士伍;趙至十四歲詣洛陽,遊太學,遇嵇康,十六歲隨康還山陽;“及康卒,至詣魏興見太守張嗣宗。…嗣宗卒,乃向遼西而占户焉”。温家世衰微之背景與趙至相似,故以趙至自比。占數,義同占戶。《漢書》卷一百上《敘傳上》: “大臣名家皆占數于長安。”顏師古注:“占,度也。 自隱度家之口數而著名籍也。”“遼西”所指,似即指本詩第30至第46韻所描寫的隱居之地。

31.受業鄉名鄭,藏機谷號愚。

“鄭鄉”,典出《後漢書》卷三五《鄭玄傳》:“國相孔融深敬於玄,屣履造門。告高密縣為玄特立一鄉,…曰鄭公鄉。”以受業于“鄭公鄉”推論,溫所從受業之師為當時之名儒也。《五十韻》亦有“鄭鄉空健羨,陳榻未招延”句,自言空為名儒弟子而為人羨慕, 只是未得仕進機會。“愚谷”,典出《說苑》卷八《政理》,齊桓公出獵入山谷,問老公是為何谷?對曰為愚公之谷。 二句說到自己受業名師、隱遁僻谷的經歷。所謂鄭公鄉、愚公谷當從比喻義解之。

32.質文精等貫,琴筑韵相須。

質、文,此處指文章之樸質或藻飾。《文心雕龍‧通變》“斯斟酌乎質文之間”。溫《全集》卷十一《上蔣侍郎啟二首》之一:“質文異變之方,驪翰殊風之旨。粗承師法,敢墜緹緗”。 筑,古代打擊樂器,形似箏,其音激越。 相須,謂音色相得益彰。《全唐文》卷六百三十二有許堯佐《塤篪相須賦》。二句自謂對文質兩種風格,都得其精華而融會貫通;有如琴筑和鳴,各有韻味而相得益彰。

33.築室連中野,誅茅接上腴。

二句互文見義;築室、誅茅(芟除茅草而結廬)也是同義詞,皆謂造房;在靠近“上腴”之地的田野中建房爲家。 《楚辭·九歌·湘夫人》“築室兮水中”;又《楚辭·卜居》“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上腴,本指最肥沃的土地,但此處似專指其隱居之地,今試求之。 班固《西都賦》“華實之毛,則九州之上腴焉”;《漢書·地理志八》“故秦地...為九州膏腴”;《新唐書·太平公主傳》“田園徧近甸,皆上腴”;《舊唐書·李林甫傳》“林甫京城邸第,田園水磑,利盡上腴”;白居易《策林》第二十九“都畿者,...田有上腴之利”; 《新唐書.宦者傳上》“于是甲舍、名園、上腴之田為中人所名者,半京畿矣”;杜佑《通典·州郡典》“秦川是天下之上腴”;又,“雍州之地,厥田上上,鄠、杜之饒,號稱陸海,四塞为固,秦氏資之” 。則唐人尤以“上腴”指關中甚至天子腳下的京畿,參前“郊野”、鄠縣注,或即指鄠縣。

34.葦花綸虎落,松瘿鬭欒櫨。

綸,《全唐詩》一作編,似以“綸”為勝;即縱橫穿插意。”虎落, 即竹籬;《漢書》卷四九《晁錯傳》“為中周虎落”句師古注:“虎落者,以竹篾相連遮落之也。”癭,樹瘤。 欒櫨,屋中柱頂承梁之木,曲者為欒,直者為櫨。鬭,謂相接而逞奇。二句說竹籬上葦花,上下錯落有緻;而房梁間樹瘤,姿態各異。

35.靜語鶯相對,閑眠鶴浪俱。

36.蕊多勞蝶翅,香酷墜蜂鬚。

37.芳草迷三島,澄波似五湖。

三島,即《史記》卷二八《封禪書》所謂“蓬萊、 方丈、 瀛洲。 此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五湖,據《國語‧越語下》“戰于五湖”韋昭注,即太湖;與《詩集》卷四《利州南渡》“誰解乘舟尋范蠡,五湖煙水獨忘機”之“五湖”同。 二句言所隱之地芳草馥鬱、澄波蕩漾,使人如迷三山,如臨太湖。知非太湖也。參第33韻“上腴”解。

38.躍魚翻藻荇,愁鷺睡葭蘆。

葭蘆,即蘆葦。《詩‧豳風‧七月》“八月萑葦” 孔疏:“初生為葭,長大為蘆,成則名為葦。”

39.暝渚藏鸂鶒,幽屏卧鷓鴣。

暝渚,“暝”,諸校本作“冥”、“瞑”,字皆通;昏冥之江渚也;唯作“溟”(滄海)者,非鸂鶒所能藏。幽屏,謂僻靜隱蔽、如在屏後。《藝文類聚》卷九張衡《温泉赋》“處幽屏以閑清”。

40.苦辛隨藝殖,甘旨仰樵蘇。

藝殖,同藝植,即耕、種。 甘旨,甜美的食物, 代指生活所需、尤奉親之資。《文選》卷四十梁任昉《上蕭太傅固辭奪禮啟》“飢寒無甘旨之資。”李善注引《禮記·內則》曰“命士已上,父子皆異宮。昧爽而朝,慈以旨甘。…日入而夕,慈以旨甘。”樵蘇:採薪和取草。二句言辛苦讀書、生活必需都靠農事。

41.笑語空懷橘,窮愁亦據梧。

懷橘,用《三國志》本傳陸績“懷橘遺親”典故。所謂“空懷橘”之“空”,似言空有奉母之心,其母當已辭世。案溫會昌二年《五十韻》詩亦有“懷橘更潸然”句,可見温念念在懷而時時彰顯喪母之事。據梧,意即倚桐而高論或悟道。《莊子‧齊物論》“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二句自謂隱貧居而能達觀快樂、學而忘憂; 言下亦特別提及對母親之懷念。

42.尚能甘半菽,非敢薄生芻。

半菽,謂半菜半糧、粗劣飯食。語出《漢書‧項羽傳》“今歲饑民貧,卒食半菽”。顏師古注引臣瓚曰“士卒食蔬菜,以菽雜半之。”生芻,鮮草,語出《詩‧小雅‧白駒》“生芻一束。其人如玉”。陳奐《詩毛氏傳疏》“芻所以萎白駒,托言禮所以養賢人。”故為禮賢之典。 而《後漢書》卷五十三《徐稚傳》“(郭)林宗有母憂,稚往弔之,置生芻一束於廬前而去。眾怪,不知其故。 林宗曰:“此必南州高士徐孺子也。詩不云乎,生芻一束,其人如玉。吾無德以堪之。”故生芻爲弔唁朋友之親的禮物。二句自謂能安于貧窮,並感戴朋友的幫助,似亦暗涉母親之死。溫與唐宗室有姻親關係, 史料奇缺,只能找到以下有關資料以俟深考。

溫《詩集》卷九有《寒食節日寄楚望二首》;其二云“獨有恩澤侯,歸來看楚舞”,乃以“恩澤侯”自指。《漢書》卷十八《恩澤侯年表》所謂“恩澤侯”,指姻親受皇帝私恩而封侯者。由《新唐書》卷九十六《諸帝公主傳》(亦見《唐會要》卷六), 知(唐高祖李淵女)“安定公主,下嫁溫挺(溫彥博之子)”。而(睿宗女)“涼國公主,先嫁薛稷之子薛伯陽,後降溫曦(溫彥博玄孫,官太僕卿)”又(玄宗女)“宋國公主,始封平昌。下嫁溫西華(即涼國公主與溫曦之子,官秘書監),又嫁楊徽。薨元和時”。《全唐文》卷八十三《涼國長公主神道碑》有“子西華扶杖而立,茹荼以泣”等句;可見涼國公主死後陪葬橋陵時,溫西華是其最重要的兒子。溫西華本身是駙馬之子,他作駙馬娶過的宋國公主“薨元和時”。我們即使只據以上資料,說溫庭筠和李唐皇室有“何所托葭莩”(本詩第94韻)的遠親關係應是成立的,因爲《新唐書》卷九十一云“彦博裔孫廷筠”。而彥博子孫中,兒輩的溫挺,第五代的溫曦和第六代的溫西華,共有三代駙馬都尉;其中其第六代溫西華,和溫庭筠時代相接;很似溫庭筠父輩。如果確定本詩第41韻、第42韻果然包含溫喪母的消息,依照本詩的時間推算,其事應發生在47韻所說的大約元和十年溫入太學之前的早年隱居讀書時期,這又和上面提到的宋國公主“薨元和中”相合。又,溫氏與唐皇室通婚的記載,似乎史有遺漏。芮挺章天寶三年編就的《國秀集》中有徐晶《贈溫駙馬汝陽王》一篇。從詩題可見,又一個溫駙馬,且封汝陽王,而未見任何史傳;雖難考究係溫氏何支,觀其文采博雅,也頗疑與庭筠有關。

43.釣石封蒼蘚,芳蹊艷絳跗。  

絳跗,紫红色花萼。

44.樹蘭畦繚繞,穿竹路縈紆。

“樹蘭”句,《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二句隱然以蘭竹自喻君子之德。

45.機杼非桑女,林園異木奴。

機杼,本指織機及梭,引申指為文、行事或謀生的風格、方式。桑女,比于農夫, 可指以農桑為業者。王充《論衡‧自然》“或說以為天生五穀以食人,生絲麻以衣人,此謂天為人做農夫、桑女之徒也。”木奴,本指橘樹,此指祖宗田園遺產。《三國志‧吳書‧孫休傳》“丹陽太守李衡 ”裴松之注引《襄陽記》“(李衡)于武陵龍陽洲上作宅,種甘橘千株。臨死,敕兒曰:‘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耳’。吴末,衡甘橘成,歲得绢數千匹,家道殷足” 。二句自道生涯:不象農夫桑女參加勞動,但也沒有可保豐足的遺產。

46.横竿窺赤鯉,持翳望青鸕。

赤鯉,乃仙人坐騎,“窺赤鯉”含求仕進之暗喻。據《列仙傳·琴高》,琴高入涿水中取龍子,後乘赤鲤来;又其《子英》篇敘,子英得赤鲤,一年長丈餘,魚言:“我來迎汝,汝上背,與汝俱升天。”“持翳”句,謂手拿障蔽物窺望青鸕捉魚,亦似有韜晦而羨魚意。翳,本指行獵時用以蔽體的偽裝,使獵物看不到射者;此處指不使捉魚的“青鸕”看見,似難解;青鸕,即鸕鶿,體色青,俗稱魚鷹,能為人捉魚。二句雖寫隱居景事,亦有伺機求名或隱而待仕的意蘊。

47.泮水思芹味,琅琊得稻租。

泮水,本魯國學宮,此處指洛陽太學(見前“徐商”注)。語出《詩經 ·泮水》:“思樂泮水,薄採其芹”。“琅琊”句,據《舊唐書》卷七二《李百藥傳》(又見宋孔平仲《續世說》),李百藥七歲能屬文,父德林嘗與其友陸乂、馬元熙宴集,讀徐陵文曰“既取成周之禾(《左傳隱三年》“秋又取成周之禾”),將刈琅琊之稻”并不知其事。 百藥時侍立,進曰“《傳》稱‘鄅人藉稻’。杜預注曰:‘鄅國在琅琊開陽’。”乂等大驚異之,皆曰:“此兒神童也。”今案:檢清吳兆宜《徐孝穆文集箋注》,未見上引之句,恐已失傳。 又“鄅國,今琅琊開陽縣”乃《左傳昭十七年》“六月,邾人入鄅”句下杜預之注,非“鄅人藉稻”之注也。“鄅人藉稻”句下注曰“其君自出藉稻,蓋履行之。”瓚曰“藉,蹈藉也。本以躬親為義,不得以假借為稱也。”另一說,見應劭《風俗通》卷八《祀典》“古者使民如借,故曰藉田。”“瑯琊得稻租”句謂自己如李百藥由原句指出“藉稻”的典實一樣,亦少年歧異;其中“租”字,當由以“租借”解“藉田”而用之,見上應劭解;因趁韻而略顯勉強。 二句追怀在太學讀書的時光, 自己也如李百藥能那樣早慧。《上裴相公啟》“占數遼西”之後的“橫經稷下”正指這段經歷。

30-47韻所指這段隱居生涯,與《上裴相公啓》“占數遼西”一語相對應。而隱居之末“泮水“二句,與《上裴啟》緊接的“橫經稷下。因得仰窮師法,竊弄篇题。 思欲纽儒門之絕帷,恢常典之休烈”互為表裡(橫經,聽講時橫向打開經書,謂受業讀經也;梁任昉《厲吏人講學詩》“旰食願橫經”)。 所以“橫經稷下”後, 因而有機會“仰窮師法”,仰慕研索自己的業師李程教授的賦詩為文之道。 鑒于溫平生入官學應只有一次,所謂“稷下" 與“泮水”應指同一官學;由溫《投憲丞啟》“某洛水諸生,...曾遊太學”云云,知此“官學”指洛陽太學。

《新唐書‧選舉志》“太學,生五百人,以五品以上子孫、職事官五品期親若三品曾孫及勳官三品以上有封之子為之;…凡生,限年十四以上,十九以下 ;…元和二年,東都國子館十人,太學十五人。”則溫在東都太學就讀之時的年齡首先要限制在十四歲至十九歲之間(811-816)。可見溫庭筠當時尚有父祖輩餘蔭可霑。接上引 《上裴啟》,文曰“俄屬羈孤牽軫,藜藿難虞;處默無衾,徒然夜嘆,修齡絕米,安事晨炊。既而羈齒侯門…”意為入學不久溫便由家庭變故(父亡)而陷入貧困(王胡之貧困不受陶胡奴米、吳處默清廉冬日無被;事見《世說新語)之《德行》與《方正》》,不得不輟學而開始了四方遊宦的生涯;而溫的太學生活在《百韻》中只用第47韻一句形容,在《上裴啟》中,也是一句話帶過而已。我們估計溫在太學的時日不久,而其輟學與家庭變故、以及年齡都有關。根據溫生年為798年之說,假定溫入太學在元和十年(815)左右,也許接近事實。《舊傳》載李程“元和十年,入為兵部郎中,尋知制誥。明年,拜中書舍人,權知京兆尹事,十二年,權知吏部貢舉。十三年四月,拜禮部侍郎”。溫在太學期間當有機會師事李程。

48.杖輕藜擁腫,衣破芰披敷。

藜杖,用藜的拳曲老莖製的手杖,唐人輒以策“藜杖”表隱居遺世姿態。如《全唐詩》卷一二八王维《菩提寺禁口号又示裴迪》“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擁腫,語出《莊子‧逍遙遊》“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此謂藜杖拐節凸顯,亦有暗比自己大而無當、“才戾于時”意味。 芰衣,語出《離騷》“製芰荷以為衣兮”,與“藜杖”同為隱者特徵用語。披敷,花葉開散或招展。二句自嘆瓠落守拙、孤芳自赏的隱居生涯難支。

49.芳意憂鶗鴂,愁聲覺蟪蛄。

芳意,謂惜時報國之心。鶗鴂,喻讒人。《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 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五臣云:“鷤鴃,秋分前鳴,則草木雕落。…以喻讒言先至,使忠直之士蒙罪過也”。又《後漢書·張衡傳》《思玄賦》“恃己知而華予兮,鶗鴂鳴而不芳”句李賢注“鶗鴂,鳥名,喻讒人也。”蟪蛄,即寒蟬,其為物夏生秋死;《莊子‧逍遙遊》“蟪蛄不知春秋”;《楚辭‧招隱士》“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 二句謂聞鵜鴂鳴、蟪蛄聲,未仕进之先,已有憂讒悲秋之意。

50.短檐喧語燕,高木墮飢鼯。

“短檐”句,明寫短短的屋檐上燕雀的聒噪,可比擁擠的官場上士人們爭名爭利的喧囂。 參見溫《偶題》詩“櫻桃拂短簷”句。“高木”句,以飢鼯從高樹上墜下自喻從相對優裕的環境跌落,將為稻梁之謀。 鼯,鼯鼠;《爾雅‧釋鳥》“鼯鼠,夷由”注:“狀如小狐,似蝙蝠。”二句寫景兼設喻,隱然自道由地位的下降而不得不面臨的仕途謀生形勢。(待续)

(此文已發表于《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三十三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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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牟懷川丨溫庭筠《百韻》詩考注 (上)》 发布于202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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