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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凡丨我的母亲陈绣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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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陈绣章,是清末收藏大家陈簠斋的五世孙女。两年前,以百岁高龄过世,她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见证了时代的变迁,对人生有着独特的感受。

陈簠斋,名介祺,山东潍县人,1813年生,其父陈官俊是清嘉庆十三年(1808年)进士,历任工部、礼部、吏部尚书和协办大学士等要职。陈簠斋年轻时随父在北京生活。道光朝先后考中举人、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国史馆协修等,居官近十年。咸丰四年他借母丧归里不再复出,致力于收藏青铜器、印玺、陶器、造像等古文物,所藏毛公鼎最为有名。著有《十钟山房印举》《吉金文释》《传古别录》等。

母亲小时候是个很安静的女孩,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欢见人。老家潍坊有个习惯,就是新娘子回娘家要找几个小姑娘陪着吃饭,这也是母亲头痛的事。很多喜欢看热闹的孩子,巴不得过去一起吃饭,可母亲就是不喜欢去,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说起当年父亲的求婚,母亲一直这样说:“我们在北京住得好好的,你父亲家就来求婚,我那时候根本不懂事。”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到北京去求婚。父亲说:“那时候儿女婚姻都由父母做主,都是你爷爷做主。当时得知你姥爷家有个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邻居都没见过你娘。你娘是在套里间养大的,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

我爷爷家当时有两千多亩地,光在青岛就有好几处房子,在潍坊也有一个很多房子的庄园。我母亲家族虽然名气也很大,但到母亲结婚时已家道败落,双方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上。

结婚的嫁妆,父亲家比较奢华,有金手镯、金耳环、进口衣料、高级皮袄等。我姥姥本来花钱就大手大脚,宝贝闺女要结婚,这是家中的大事,更不能掉了面子。凡女儿婚姻所用必须要最好的。当时婚纱刚从国外传进来,还只是极少数人才能用得起。姥姥去订婚纱时,照相馆说有一套婚纱,是为北京一个什么司令的女儿结婚刚进口来的,只穿过一次,问我姥姥用这一套是否可以。姥姥一口拒绝,说一定要头水的,所以母亲用的婚纱和父亲穿的燕尾服都是第一次穿的崭新的。

姥爷姥姥就我母亲这一个女儿,自幼娇生惯养,除了家学渊源的影响,倒也没有读过很多书。母亲不善厨艺,从未下过厨房;也不擅女红,只会做一点针线,从没做过什么实用的衣服之类。在她的观念中,觉得生活本就是这个样子,就是成天无忧无虑的。姥爷非常喜欢这个女儿,对母亲说话总是非常温和。母亲说从小没有见过我姥爷姥姥大声吵嘴,家里总是一团和气。身处这样的生活环境,使母亲不知柴米油盐从哪里来。

母亲16岁时,父亲家就来提亲。当时父亲在青岛,为表示对我母亲家的尊重,爷爷和父亲亲自到北京见姥爷。那时两家都是潍县的大户人家,彼此都很清楚相互的家世,无需再了解。我父亲是张兆栋的五世孙,张兆栋是清朝两广总督,并代署台湾之职,可谓家世显赫。虽然到爷爷这辈已是四世孙,可并没像陈家那样沦落到靠卖地、卖古董为生的地步。听母亲讲,老一辈人都知道先祖张兆栋有了钱就在潍县买地买房子,所收藏的字画、古董也都放在潍县。他的本意也想告老还乡回潍县。当时我爷爷家有地八百亩。当时潍县的亩大,顶青岛周边的两千多亩。母亲说,我爷爷看局势不稳,就在青岛买了几处房产。其中在齐东路买了一块地皮,准备盖别墅;在龙山路十四号盖了一栋别墅供全家人居住;在大沽路买了一个大院子,一圈房子中间有一个大院子,二层楼就是那种出租的房子,住着几十户人家。后来通过收取房屋租金,又买了一处这样的房产。此外还有公司股票,爷爷又把老一辈的财富积累得更多。而我父亲虽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过着被围宠的少爷生活,却也天资聪颖,悟性较高,善良正直,朴实无华,曾在青岛礼贤中学读书,学习成绩优秀,又长得一表人才,所以姥爷姥姥从心里认可这门亲事,认为把女儿给这样的人家做媳妇,肯定一辈子衣食无忧。当时两家差别很大,姥爷唯恐对女儿将来的生活不利,所以尽其所有也要给女儿办一份像样的嫁妆。

婚礼宴请宾客的所在是位居北京豪华之地、租金很高的欧美同学会,还雇用了乐队演奏。从家里到欧美同学会要经过北京长安街,母亲和父亲坐在小轿车里,小轿车前面是乐队,鼓乐喧天,在整个长安街上从头到尾地走下来,轰动一时,以至于母亲后来回忆起来,仍不由得感叹那时候的排场实在是太大了。按当时的规矩,洁白的婚纱应该配上白色的高跟鞋,我姥姥毕竟是大家庭出来的,就算新买的银色高跟鞋姥姥也不让穿,怕不吉利,非让母亲穿粉红色缎面绣花鞋,可见姥姥在方方面面对这个女儿是多么爱惜,考虑得多么周全,生怕哪里有一丁点的差错影响母亲的婚礼。

母亲出生六个月时,家里为她找了一个贴身女佣徐妈,从小养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习惯。徐妈一直侍奉母亲很多年,看着母亲长大、结婚、育子,她自己没有孩子,把母亲当作亲生孩子一样对待。但她又要小心翼翼,不能得罪这个大小姐。母亲说,小时候徐妈管她教导她,她还听话。可等大了懂事了后,偶尔也发发大小姐脾气,说徐妈的不是。徐妈虽是个很耿直的人,也免不了陪着笑脸儿解释几句。母亲就摆出大小姐的架子说徐妈,每当这时,徐妈看我母亲的脸色不好,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直到母亲耄耋高龄时,每当讲起这些往事,她还往往心怀愧疚,满目萧然,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对不起徐妈……母亲百岁生日时,全家为庆祝母亲生日做了潍县名吃饸饹面,母亲已卧床不起,还嘱咐我姐姐:给徐妈盛一碗面。

母亲的祖上,虽有陈介琪的巨量收藏且多稀世珍宝,有万顷良田,家财无数,但陈家后人为生活所迫,却不得不频繁地变卖藏品,家道渐渐中落,正应了那句古话:坐吃山空。尤其在战乱、苛捐杂税、时局变动等因素作用下,家族境况每况愈下,到我父母这一代,生活已相当拮据。享受过荣华富贵的母亲,能坦然面对这一切,在困难的时期也能勤俭节约。我小时候家里非常穷。我从来不敢向母亲提出哪怕几分钱的要求,唯一敢向母亲提的要求是,让母亲讲故事。母亲肚里的故事讲不完。每一个故事都让我着迷。我也爱看母亲写的诗句,她做诗用的纸都是找那些废纸,剪下没字的空白处,订成小本写。我看过母亲写的一首诗:“秋风瑟瑟屋生寒,一群雏燕觅食难。/果腹再加番薯叶,御寒尚需再生棉。/晨曦备炊五鼓起,夜晚补衣三更阑。/长大依依都飞去,谁人来管病躯残。”诗中所描述的正是我们小时候的生活境况。

母亲晚年的生活一直很好,她没有退休金,我们姊妹几个一直照顾得很好。我曾问母亲对自己生活的看法,母亲说,小时候和老来生活得还算可以,只是中年受尽了苦。我想,这也是时代的悲剧吧!

我曾听母亲说起家传宝物毛公鼎的往事。先祖陈官俊官至清朝吏部尚书,家中生活富有优裕,以至能倾千两黄金买下西周青铜器毛公鼎。陈介祺辞官返乡后收藏了近万方秦汉古印,故其斋又称“万印楼”,所藏古印多有绝世珍品。“陈大花翎”的名声响彻大江南北。陈介祺晚年委托长孙陈祜曾主持家务和后来的分家事务。最后毛公鼎分给了母亲的二爷爷。在毛公鼎要出售的风声传出去后,最后以4万两银子卖给北京的什么人。毛公鼎从潍县启运到北京,为掩人耳目,用黄泥涂抹,装在一个大麻袋里,由一个壮汉背在身后,悄悄溜进北京城里,送到东交民巷,保存在银行里。当时日本方面也想买毛公鼎,但最终落空。毛公鼎从1854年由山西出土归入陈簠斋之手,在陈府保存30多年后,多次转手。最后由上海巨商陈某购得,捐赠给北平故宫博物院,1949年被运至台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原载《青岛财经日报·人物周刊》
2021.8.16 A6版
组稿编辑:周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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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张凡丨我的母亲陈绣章》 发布于202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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