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去年10月1日，网名叫高原雄鹰的警察李毅，在哈巴雪山失去了生命。一年过去了，他的名字似乎已经被人们淡忘。
但是，海儿忘不了他。
山难发生半年多以后，中华户外网在第三届天目湖国际户外嘉年华“户外奥斯卡奖”中，专门设立了一项“雄鹰奖”，颁给已长眠雪山的高原雄鹰李毅
“雄鹰不是一个嫩驴，他应该是知道的，但他还是那么本能地想要帮到对方，‘助人’在这样的时刻，往往是来不及思考的一种生命底色里的本能。”海儿说。
每当李毅三岁的小女儿问妈妈爸爸到哪里去了，妈妈黄艳洁都会强忍悲痛，告诉女儿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等你长大了，爸爸就回来了。
海儿本名叫曾建华，是那次哈巴雪山登山活动中5男2女的队友之一，另一位女队友是杨湘梅，海儿叫她阿梅，她们是发小和闺蜜，经常相约一起参加户外活动，但登5000米以上的雪山，她们都是第一次，不想却是永别。
海儿提供了一组数字：截止他们登顶哈巴雪山的前一天（2010年9月30日），当年全国共发生各类驴友事故54起，死伤83人，被困救出90人，失踪7人。没人能够想到，仅仅在这组数字公布出来的第二天，海儿他们这一队发生的两名队友滑坠丧生事故成为了第55起。
事发后，当地媒体以一起普通的山难滑坠事故报道了事情经过，最后提请喜欢户外的驴友们引以为戒，登山时应加强安全和后勤保障以及救援措施。香格里拉县公安局三坝派出所民警在事故现场调查报告中作出的结论是，“李毅与杨湘梅系返回途中不慎摔倒跌至岩石堆中，导致死亡”，并将李毅遇难的情况通报了昆明市公安局盘龙分局。李毅的遗体被他生前的工作单位昆明市盘龙公安分局新迎派出所及其家属领回安葬。
人们唏嘘叹息的声音，也很快随之沉寂下去。在新闻事件和各类信息多而快捷的时下，很少有人一直惦念这件事情，甚至极少有人知道两位遇难者的姓名和他们短暂的生平。只有逝者的亲人、队友和同事好友们不能忘怀那份伤与痛，不愿放弃对那瞬间之谜的破解。
直至时隔将近半年后，李毅救人的真相终于在盘龙分局于新迎派出所举办的通报会上正式公诸于世。这半年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哈巴雪山上那个只有当事人和目击者才知道的一瞬间的事故真相细节到底是怎样的?这大约是逝者家属亲友最关切的事情。
但事实上，这个瞬间永恒的真相，并不是逝者家属追究出来的。李毅贤良温厚的妻子和母亲在巨大的悲痛中接受了亲人离去的事实，没有向任何人提出过任何疑问和要求。每当李毅三岁的小女儿Y丫问妈妈爸爸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时，妈妈黄艳洁（网名汐颜）都会强忍悲痛，告诉女儿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等你长大了，爸爸就回来了。
真相的彰显，缘于网友文兰筠竹一篇转帖博文的留言对话，还有李毅的登山队友海儿、美猴王所做的种种锲而不舍的努力。
“关于今年国庆哈巴雪山这场山难的真相与全景，几无文字，但不知为什么，我凭直觉，意识到两个人同时意外，其背后一定有特殊原因。”
去年10月6日，作家李承鹏在博客上贴了一篇《雪记》，里面讲了他加入的“THE NORTHFACE登山队”也去参加“哈巴雪山登山节”活动的事情，其间说到另一队队员先他们一天登顶，两名队员遇难的细节。文章说，“那个女的在雪坡上滑坠70多米后一头撞上房子大的石头，当即死了，脸已很模糊。那个男的没有死，同伴把他从雪沟捞上来放在石头上，海拔4600米，中间隔着四座石头山，没有药品甚至没有保暖的睡袋，救援一时上不来，气温越来越低，那男的一直用潜意识抵抗，4 个小时后，那男的连痛感都没有了，体温和石头一样冷却，走了。这就是国庆那天下午哈巴雪山遇难的简单过程。我觉得那个男的死得很壮烈，像《垂直极限》。”
这大约是有关这次哈巴雪山山难最早的报道。
当天，网名文兰筠竹的上海女子吴文筠在自己博联社的博客上编辑转发了这篇文章。10月26日，一个叫海儿的陌生网友在她的博文下面发帖留言说，“我就是国庆登上哈巴的那7个队员中的一个…那个遇难的是我最好的姐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志趣相投，很喜欢户外很喜欢骑单车很喜欢登山也很喜欢看李承鹏的文章……她绝没想到在她身后第二天就会成为李承鹏文章的一个话题……”
随后，吴文筠给这个留言写了一段长长的回复，说，“亲爱的海儿：……我不知道你们当时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两个人同时发生了这样惨烈的意外。而你们又是怎样度过那个‘把他从雪沟捞上来放在石头上’，最后仍然没能挽回的难以言述的痛苦历程的……”
11月3日，海儿看到吴文筠的回复文字后，流下了山难以来始终胀满心间却流不出来的滂沱泪雨，她写了长长的回帖，讲述了她经历的事件的全过程，并留言说，“一直想找个人为阿梅，为他们写点什么。文筠，你能做到的，希望你能联系我……”
吴文筠答应了。她一边读着海儿的讲述，一边止不住泪水奔淌，她说，“我曾经在网上通过关键词有心搜寻过，关于今年国庆哈巴雪山这场山难的真相与全景，几无文字，但不知为什么，我凭直觉，意识到两个人同时意外，其背后一定有特殊原因。那个原因里面的大写的人和大写的爱很值得我们还原……”
李承鹏和吴文筠的直觉都没有错。在那个瞬间里，高原雄鹰李毅正是像《垂直极限》里的父亲和蒙哥马毅然割断绳子一样，在危难时刻为了给别人以生的希望，而自己自觉乃至本能地选择了死亡和危险。这一点，在海儿的详细讲述中得到了证实。
去年9月28日，6位在网上相约一起去登哈巴雪山的网友各自从自己所在城市出发，29日在昆明汇合。这6位网友分别是湖南怀化的海儿曾建华、阿梅杨湘梅、美猴王李山东和钻山豹，南宁的背背包的猪，昆明的高原雄鹰李毅。29日晚他们到达哈巴村，第二天下午到达4100米的大本营。在那里，独自登山的英国小伙Matt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10月1日上午凌晨4点30分，他们集合从大本营出发，10点20分左右登顶。第一个登顶的是英国人Matt，紧随其后的是昆明警察高原雄鹰。他们两个也是7个队员中体能最好、登山经历和经验最丰富的。10点50分，队员全部登顶留影后，开始下撤。
11点10分左右，Matt和他的向导及另一名向导已经下撤到雪线了，海儿一个人在离4900米雪线处上方十多米远，其余全部在大约5000米处左右。阿梅和高原雄鹰并排走在前面，他们后面3米远是美猴王，随后就是钻山豹和背背包的猪及一个向导。这时阿梅穿冰爪的两只脚相互挂扯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跌倒在雪面上，开始滑坠。在她身旁的高原雄鹰立即下蹲伸手拉她，也跌倒滑坠。当时美猴王和背背包的猪以及向导都大声向他们喊“用冰镐制动，快用冰镐制动!”但是阿梅没有任何反应，而高原雄鹰为了抓住阿梅也放弃了用冰镐制动。他越过阿梅下滑到她的下方，双手一直在挥舞着想托住阿梅，却无法成功。很短的时间，他们就滑坠到了4900米雪线断崖处，两人呈抛物状跌下去，落在巨石上。
美猴王第一个以下滑的方式很快赶到雪线处下方30米左右的出事地点，海儿随后也到了那里，他们来不及哭，也来不及多想，看到阿梅已经停止了呼吸，而高原雄鹰还清醒，就赶紧抢救高原雄鹰。
海儿将高原雄鹰上身扶起抱在怀里，美猴王和向导脱下外衣给他盖上，保持体温。随即向导向大本营打电话请求救援。等了一会儿不见救援的人来，海儿又给昆明110打电话，说你们一个警察为了救人负伤了，情况很危急，请你们赶紧想办法救援。心急如焚的海儿和聚拢在这里的队友们只觉得时间像凝固了一样，等不到救援，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海儿又给香格里拉110打电话求救。直至将近3个小时时，大本营救援人员终于赶到出事地点，这时高原雄鹰已经陷入昏迷中，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海儿说，“看到他就这样活生生地在我的怀里走掉，我悲痛欲绝欲哭无泪……”
“什么是英雄？我以为个体生命能够抵达众人到不了的那个山头，内心的海拔，超越了他人的‘脚力’，那个人，就是被众人仰望的英雄。”
瞬间即是永恒。事实上，不仅仅海儿在为还原和纪念那个瞬间真相竭尽努力，其他队员也都在以各自的方式纪念那个在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瞬间。美猴王回到怀化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高原雄鹰生前留给他的联系方式，分别给他家里和工作单位打了电话，说明李毅是为救人牺牲的。
南宁队友背背包的猪回去后给自己设计定做了一件有特殊意义的T恤衫，上面印着“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2010年10月1日哈巴雪山”。
吴文筠自从答应海儿的请求之后，她们就如同一个人一样，一起撰写了大量讴歌雄鹰精神的文字，并发起网友给李毅妻女募捐活动，而且促成昆明盘龙分局对事故经过的重新调查和认定。.2011年2月27日，盘龙分局在李毅生前工作的新迎派出所召开了新闻通报会，向前来的各大媒体通报了李毅救人及其生平事迹。随后，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云南地方台及全国各大媒体都对李毅救人的事迹做了报道。
在通报会上，美猴王李山东泣不成声地说，“如果不把真相说出来，我这辈子都不得安宁……”海儿见到了李毅的母亲和妻子汐颜，和她们抱在一起痛哭失声，说了无数声对不起，她对她们说，“是我们连累你们失去这么优秀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会后，所有人去金陵公墓祭奠英雄李毅。海儿和美猴王情不自禁跪伏墓前，手扶墓碑，哭泣着呼唤队友：雄鹰回来!
通报会上，新迎派出所李毅生前的同事战友们将他的生平事迹做成展板，作为对他的缅怀和纪念。
李毅生于1979年8月20日，2000年通过社会招录考入新迎派出所工作，至此，他和父亲、哥哥一样，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从警10年间，他每一次都出色地完成任务，立功受奖无数，曾徒步追赶擒拿盗窃电动自行车团伙罪犯。
李毅爱好户外运动，他的座右铭是：用自己的双脚来丈量大地的经纬，用自己的双眼来感受世界的美景。他也是一个坚定的环保主义者，平常随身都带着环保袋，直至牺牲前，背包里还背着从山上捡拾的垃圾。他曾和最好的同事、朋友任伟相约一起爬完云南境内的10座雪山，牺牲前已成功登顶8座。
就在盘龙分局通报李毅英雄事迹的时候，正值公安部和中央电视台主办的“我最喜爱的人民警察”评选活动期间。海儿从昆明回来后，就和吴文筠一起准备申报材料，推荐李毅为“我最喜爱的人民警察”候选人。
然而，因为种种原因，李毅的名字没有进入那个候选人名单。但是随后，李毅不仅获得了中华户外网授予的“雄鹰奖”，还获得了2011年度“昆明好人奖”。
亦如吴文筠在她文章中所说，“什么是英雄？我以为个体生命能够抵达众人到不了的那个山头，内心的海拔，超越了他人的'脚力'，那个人，就是被众人仰望的英雄。”
海儿则依然坚持着她的户外梦想，“带着阿梅的化妆镜，带着雄鹰的手电筒，带着他们俩，我们继续在户外的一程又一程未竟的旅程中……”
海儿和李毅在前往攀登哈巴雪山的途中（下图中间是海儿，她左手边是李毅）
原载《新西部》201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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