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学周丨你既然寡情凉薄 我何不达观洒脱——1094年的宋哲宗与苏轼 - 世说文丛

于学周丨你既然寡情凉薄 我何不达观洒脱——1094年的宋哲宗与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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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八年九月宋英宗皇后、神宗之生母宣仁圣烈皇后高太后(1032-1093)去世,终年62岁。这位被《宋史》誉为“女中尧舜”的太皇太后一向反对王安石擅改祖宗之法,寄托信任于保守旧派的主力司马光。元丰八年(1085),其子神宗病故,神宗驾崩,高太皇太后遵神宗遗诏辅立幼主,即年仅十岁的哲宗继位,自己垂帘听政,改元“元祐”,其中“元”字继承自“元丰”,对宋神宗的改革,也就是熙宁变法(或称王安石变法)全盘否定,任用司马光为宰相,短短一年,将王安石施行的新法全部废止,史称“元祐更化”。高太皇太后让哲宗学习仁宗,不让他学他爹神宗,还亲自挑选人服侍哲宗,苏轼便是其中一位。高太皇太后长期干政,让逐渐长成的小皇帝心生不满。待其死后,对起早就心怀不满的孙子哲宗皇帝甚至以恢复神宗朝制度为借口,几欲追废高太皇太后,因向太后与朱太妃力阻而未成。

元祐九年(1094)四月十二日,哲宗下诏改年号“绍圣”,“绍”即是继承,“圣”乃其父神宗,也就是继承发扬神宗遗志。随后吕大防、范纯仁罢职,章惇、安焘等出任宰执大臣。变法派重回朝堂,“元祐党人”开始倒霉了,苏轼兄弟首当其冲。三月,苏辙被罢职离京,谪守汝州。四月下旬,御史虞策等人沿袭“乌台诗案”时李定等人的招数,故技重施,断章取义,弹劾苏轼。苏轼急忙上书自辨:“臣自少年从仕以来,以刚褊疾恶,尽言孤立,为累朝人主所知,然亦以此见疾于群小,其来久矣。自熙宁、元丰间,为李定、舒亶辈所谗,及元祐以来,朱光庭、赵挺之、贾易之流,皆以诽谤之罪诬臣。前后相传,专用此术,朝廷上下,所共明知。然小人非此无以深入臣罪,故其计须至出此。今者又闻台官黄庆基复祖述李定、朱光庭、贾易等旧说,亦以此诬臣,并言臣有妄用颖州官钱、失入尹真死罪,及强买姓曹人田等。虽知朝廷已察其奸,罢黜其人矣,然其间有关臣子之大节者,于义不可不辨。”然而辩也无用,元祐八年九月二十六日,苏轼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左朝奉郎出知定州,按常规皇帝应该接见送行,可是哲宗没给他老师这个面子,苏轼心有不甘,上奏道:“臣备位讲读,日侍帷幄,前后五年,可谓亲近。方当戍边,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亦难矣。《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又曰:“帝出乎震,相见乎离。”夫圣人作而万物睹,今陛下听政之初,不行乘乾出震见离之道,废祖宗临遣将帅故事,而袭行垂帘不得已之政,此朝廷有识所以惊疑而忧虑也。臣不得上殿,于臣之私,别无利害,而于听政之始,天下属目之际,所损圣德不小。臣已于今月二十七日出门,非敢求登对,然臣始者本俟上殿,欲少效愚忠,今来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便废此言,惟陛下察臣诚心,少加采纳……”好说歹说,皇帝就是没见,他只好悻悻上路。等待他的将是一贬再贬,直到小皇帝出够了心中的恶气。

这一年的闰四月三日,诰命下达:苏轼被落两职(取消端明殿学士和翰林侍读两称号),追(撤)一官(撤定州知州),以左朝奉郎(正六品上)知英州军州事。接到诏命,苏轼依例写《谢上表》,表未递上第二道诰命就来了,再降为充左承议郎(正六品下),仍知英州。苏轼上《赴英州乞舟行状》说得极其凄惶:

臣轼言。所准诰命,落两职,追一官,谪守岭南小郡。臣寻火急治装,星夜上道,今已行次濠州。而自闻命已来,忧悸成疾,两目昏障,仅分道路。左手不仁,右臂缓弱,六十之年,头童齿豁,疾病如此,理不久长。……道尽途穷,譬如中流失舟,抱一浮木,恃此为命,而木将沉,臣之衰危亦云极矣。……臣若强衰病之余生,犯三伏之毒暑,陆走炎荒四千余里,则僵仆中途,死于逆旅之下,理在不疑。虽罪累之重,不足多惜,而死非其道,则非仁圣不杀全育之意也。……臣窃揣自身,多病早衰,气息仅属,必无生还之道。然尚延晷刻于舟中,毕余生于治所,虽以瘴疠死于岭表,亦所甘心,比之陆行毙于中道,稿葬路隅,常为羁鬼,则犹有间矣。……恭惟圣主之德,下及昆虫,以臣曾经亲近任使,必不欲置之死地,所以辄为舟行之计。敢望天慈,少加悯恻。”

就在苏轼千里迢迢奔赴岭南的路上,贬谪的诏书还在一道道追加而来。过汤阴后,苏轼又接到了诰命:“诏苏轼合叙复日不得与叙复。” 按宋制,官员每隔一定年限,只要没有重大过失,就可调级别升迁(叙复)。这道命令,等于取消了苏轼叙官的资格。两个多月后,抵达安徽当涂的苏轼第四次接到降官的诰命:“落左承议郎,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一夜之间,从外放的州官,变成了和黄州时期一样不得签书公事的罪人。苏轼只带小儿子苏过、侍妾朝云和两位女佣继续前行。

八月初,苏轼到了彭蠡湖,竟遇到军士明火执仗而来,传达朝廷命令,苏轼不能再乘坐官船。在当时,长途跋涉,乘船是最舒适的,不能乘船意味着剩下的路途要遭更多罪了。几天后,苏轼抵达庐陵(今江西吉安),收到了第五道诏令:落建昌军司马,贬宁远军节度副使,仍惠州安置。进入赣州,等待他的是怪石多险的十八滩,其中惶恐滩尤为凶险,就是100多年后文天祥的名句“惶恐滩头说惶恐”说到的地方,至此苏轼不由得心生感慨,写下:

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
山忆喜欢劳远梦(自注:蜀道有错喜欢铺,在大散关上),地名惶恐泣孤臣。
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舟减石鳞。
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越过“赣石之险”后,进入虔州境内,随后到达大庾岭,苏轼写下:

过大庾岭——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
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
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
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

绍圣元年十月二日,经过艰难的跋涉,苏轼终于抵达了贬所惠州。北宋年间的岭南,对中原人来说,不仅是蛮荒偏远,更是瘴疠横行的险恶之所,只有“罪大恶极”的人才会被放逐到这里。然而,苏轼对惠州竟然如老友重逢一般,甚至希望终老于此地:

十月二日初到惠州——
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
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
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
岭南万户皆春色(自注:岭南万户酒),会有幽人客寓公。

此时,詹范任惠州知州,詹范与已故的黄州知州徐大受原是挚友,当年在黄州,徐大受对苏轼礼遇有加,詹范也不将流放到自己辖下的苏轼视为罪人,甚至没有顾忌朝内新党权臣,将苏轼安置在三司行衙的合江楼居住。

合江楼位于东江与西江汇流之处,背倚青山,面朝大江,朱栏雕甍,推窗即可眺望远处的碧海云天,楼下是奔流而过的江水。对此胜境,苏轼纵笔赋诗:

寓居合江楼——
海山葱昽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
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
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
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
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
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自注:予家酿酒名罗浮春)。

苏轼深知自己毕竟是带罪之身,不宜久居官廨,几天之后就迁居到对江的嘉佑寺。嘉佑寺虽及合江楼富丽堂皇,但环境却更加清幽。听着山寺里的暮鼓晨钟,在山上漫步,也自惬意。山上有座松风亭,苏轼常到那里盘桓。有一次,他走到半山腰就感到腿脚酸软,仰首望去,松风亭还在山林的树梢之上,去还是不去?他稍作犹豫,最终还是放弃了,但却在《东坡志林》里留下一篇颇有味道的短记:

《记松风亭》——
余尝寓居惠州嘉佑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

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是啊,人生就得想开,千万不能钻牛角尖。

十天后,和儿子苏过游白水佛迹院,洗了一个热水澡,回到住处兴奋不已竟至于不能成寐,写下当天的游记交给儿子:

绍圣元年十月十二日,与幼子过游白水佛迹院。浴于汤池,热甚,其源殆可熟物。循山而东,少北,有悬水百仞,山八九折,折处辄为潭,深者缒石五丈,不得其所止;雪溅雷怒,可喜可畏。山崖有巨人迹数十,所谓佛迹也。
暮归倒行,观山烧火,甚俯仰。度数谷。至江山月出,击汰中流,掬弄珠璧。到家二鼓。复与过饮酒,食余甘煮菜,顾影颓然,不复甚寐,书以付过。(见《东坡志林》)

绍圣元年十月二十二日,他写下《事不能两立》:

乐天作庐山草堂,盖亦烧丹也,欲成而炉鼎败。来日,忠州刺史除书到。乃知世间、出世间事,不两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终无成者,亦以世间事未败故也,今日真败矣。《书》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也。”信而有征。

幻想出世,这大概是失意人的共性吧。

苏轼在惠州,少了初贬黄州时的那份紧张与恐慌,毕竟快六十岁的人了,去日无多,何必苦自己呢?索性该吃吃该睡睡,将岁月酿成美酒,让自己陶醉,岂不更好!

新酿桂酒:
捣香筛辣入瓶盆,盎盎春溪带雨浑。
收拾小山藏社瓮,招呼明月到芳樽。
酒材已遣门生致,菜把仍叨地主恩。
烂煮葵羹斟桂醑,风流可惜在蛮村。

松风亭下,梅花盛开 ,引发诗兴,苏轼一连写出两首:

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 ——

其一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自注:予昔赴黄州,春风岭上见梅花,有两绝句。明年正月往岐亭,道中赋诗云: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

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蜑雨愁黄昏。
长条半落荔支浦,卧树独秀桄榔园。
岂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艳排冬温。
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
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
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
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

其二 (再用前韵)

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
纷纷初疑月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
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
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
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桑暾。
抱丛窥我方醉卧,故遣啄木先敲门。
麻姑过君急扫洒,鸟能歌舞花能言。
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黏空樽(自注:岭南珍禽有倒挂子,绿毛红喙,如鹦鹉而小,自东海来,非尘埃间物也)。

花落后,苏轼又写了一首,自叹“先生来年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门”,但还是“留连一物”,愿意为此罚酒百杯空:

花落复次前韵——
玉妃谪堕烟雨村,先生作诗与招魂。
人间草木非我对,奔月偶桂成幽昏。
闇香入户寻短梦,青子缀枝留小园。
披衣连夜唤客饮,雪肤满地聊相温。
松明照坐愁不睡,井华入腹清而暾。
先生来年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门。
多情好事馀习气,惜花未忍都无言。
留连一物吾过矣,笑领百罚空罍樽。

苏轼一生引白居易为榜样,时时处处将自己与其相类比,初到惠州,他读乐天的诗,看着身边陪伴自己的王朝云,顿生宽慰,他写下的《朝云诗》,充满了对朝云的感激。

朝云诗,并引
世谓乐天有鬻骆马放杨柳枝词,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梦得有诗云:春尽絮飞留不住,随风好去落谁家。乐天亦云: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则是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因读乐天集,戏作此诗。朝云姓王氏,钱唐人。尝有子日干儿,未期而夭云。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有佳儿、有知己、有山有水有美酒,“道眼已入不二门”,管他是“元祐”还是“绍圣”呢?索性“收拾小山藏社瓮,招呼明月到芳樽”,贬谪之地的岭南惠州倒成了苏轼的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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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于学周丨你既然寡情凉薄 我何不达观洒脱——1094年的宋哲宗与苏轼》 发布于2021-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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