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我是国立第六中学高中应届毕业生。这是一所随着抗日战争的烽火诞生的“流亡”中学,师生几乎全都是山东人。恰在这时,“大后方”兴起了一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运动,目的是征集十万大中学生去当“远征军”,先到印度接受训练,然后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东南亚主战场缅甸去和日本侵略军作战。六中一时报名参军的就有六七十个,其中有我当时最好的朋友胡维兴、王世英、刘法旺和张衍升,他们年龄都比我大,年级都比我低,只有一个葛世平小我两岁,年级更低。他是校长的小儿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带头兵”。学校为他们举行了别开生面的欢送会。说“别开生面”,是因为流亡中学穷得食不裹腹,当然不可能大摆宴席,甚至最节约的茶话会也开不起,因而只能在操场上由留校和离校的同学代表致欢送辞和答谢辞,最后由歌咏队唱送别的歌:
涪水清,涪水浊,哥哥远征到印度。远征要到印度去,哪怕山高水又深。……
由于年代久远,我已记不起全部歌词,但开头这几句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涪水是嘉陵江的支流,就从离校不远处流过。第二句的一声“哥哥”,使唱的和听的都满脸泪水,因为唱的多半比听的小,尤其是其中的女孩子,最小的后来成为我的爱妻。作为流亡中学的学生,我们都无家可归,六中就是我们的家,师长就是我们的父母,同学就是我们的兄弟姊妹。这种场合,这种场面,谁能不让眼泪哗哗地流?而这就是我们送给“哥哥”们的礼物!
他们走了,飞过驼峰到了印度,之后果然到了缅甸,而且传来了法旺和衍升为国牺牲了的消息。这又使我再次流下当年送别的眼泪,并且想起了伴随我六十七年的一首译诗:
牛津古尖塔 我行认崔巍黝黝古尖塔 矗立青天隈忽念行役人 忠骨异国埋
岁月去何疾 韶华不少待广场恣跳掷 人间绝忧 痐一旦胡笳鸣 从征无留怠
浅草供蹴鞠 清流容艇棹舍此安乐窝 趋彼血泥淖事急不顾身 为国为神效
神兮能福汝 就义何慷慨戎衣荷戈去 不用儒冠裳永生极乐国 勿念牛津乡
几十年了,我一直记着这首诗,因为它就在我们的课本,中华书局的《高中英文选》里,虽然老师没有教我们这一篇,我自己却喜欢它,并且会背。据课本介绍,这首诗是一个英国女孩玛丽·蕾茨(M.Letts) 在 1915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白热化的时期写的,译者则是我国著名的学者吴宓教授。严复当年提出的翻译标准“信、达、雅”,我认为这首译诗都达到了。“神”,在这里就是上帝,英国人信奉,中国人则未必,这里只是照译原文而已。“广场恣跳掷”,六中也有操场,也就是运动场,也有篮球场,排球场,跳高、跳远的场地,让我们“跳掷”;“浅草供蹴鞠”的“蹴鞠”是我国古代的一种球戏,足踢或杖击为乐。我们有时也踢足球,但只有篮球队、排球队而没有足球队,因为我们的操场上没有绿茵。吴宓先生以“蹴鞠”译 cricket-field,以“广场”译 quad,以“浅草”译 shaven lawns,灵活地改变或保持原文的词性,可谓恰到好处。至于“清流容艇棹”,谁读到这一句能不想到牛津、剑桥两所大学的划船比赛呢?我们虽然没有这一项,却常到涪水里游泳。至于各个球队的比赛更是学校的节日。世英是篮排球健将,全校的师生员工没有谁不认识他。因此,吴宓先生译的这首《牛津古尖塔》,虽然写的是举世闻名的牛津大学,但是校园生活,特别是其中的活动项目和同学关系,和六中颇多相似之处。因此,我不但在送别的特定场合想到了它,以后也常常想起它;听到法旺、衍升牺牲时,更流着眼泪想起了它:“神兮能福汝,就义何慷慨。戎衣荷戈去,不用儒冠裳。”而我呢,却因为要毕业了,想上大学,将来戴戴学士帽,穿穿学士服,即这里说的“儒冠裳”,没有跟你们一道“戎衣荷戈去”,又苟活了这么些年,真是愧对“忠骨异国埋”的你们啊!
在这里,我还想再说几句的是,上面说到的几位“远征军”,在抗战胜利后不是开了小差,以后考上了大学,就是统一被保送上了大学,没有一个人参加过内战,维兴和世平还早早地成了地下工作者,维兴还当了多年地质研究所的所长直到离休。但是解放后直到改革开放的这段时期,他们的抗战经历却成了一个“污点”,一个沉重的“历史包袱”,一到“运动”就得交代所谓“历史问题”,到了文化大革命更成了批斗、凌辱的对象。幸而随着改革开放,他们都成了“二战老兵”。我还认识一位毕业于山东大学的“二战老兵”,抗战期间上过陆军军官学校,当过远征军,解放后打成“历史反革命”,改革开放后作为冤假错案得到平反,现在八十八岁了,还在担任着青岛黄埔同学会的会长。
现在,上面说到的世英已经辞世。为他和他的战友同学们唱送别歌的女孩,我的后来的爱妻,也在“文革”期间被迫害致死。一想到他们我就心痛欲裂。我于1948年大学毕业后从南京到青岛女中教书,世英正就学于附近的山东大学电机系。三个月后,我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得到通知后空手到山东大学,星夜通过关系被送往青岛市外的解放区。八个月后,即青岛解放的 1949年6月2日,我随军入城,参与山东大学的接管工作,世英把我丢在女中的全部家当,包括衣服被褥以至牙刷肥皂,无一遗漏地“完璧归赵”。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我出走后,次日恰好是星期天,一大早,一辆吉普车冲进女中的大门,下来一个威风凛凛的军官,对扫院子的老工友说:“你们这里昨儿晚上跑了个匪谍,你知道吗?我要进去搜查!”不知就里的老工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里走,又带着我的东西,来回两趟,塞进车里,上了车,一踩油门就扬长而去。这位军官就是身穿美式军装、足蹬美军皮靴、戴上宽边墨镜的世英!这样一位以“孤胆英雄”见称、以专业技术见长的电机工程师,竟被“控制使用”了一辈子,最后贫病交加死去,怎能不使我和仍然在世的尔龙、维兴和世平同声一哭!
人们常说,老年人靠回忆养活。
我却怕回忆,为的是“去日苦多”。如果是人都活着,就回忆吧,往日的苦难也变成了欢乐。
而现在,往日的欢乐也成了痛苦,为的是人已经生死两隔。谁还肯守着窗儿独自把变了味的陈年往事烂咽细嚼?
那么就往前看?却成了“来日无多”。是的,明年,后年,大后年,再后年,昏花的眼已经看到了百年的大限,四条腿还能爬过创记录的终点线?让我们都不要回忆吧,也不要戴上望远镜前瞻。
让我们只生活在现在,也就是今天,什么都不要想,只是干,能完成多少活儿是多少,然后兴奋而又急切地去会见相互想望已久的最亲爱的人,一块儿开始永恒的回忆和攀谈。
写于二〇一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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