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就是去扫墓的日子。一年下来疲惫的存储，隐隐约约想对父母说点什么， 心有些沉郁。然而，撩一下窗帘，今天却不是。
一早，像往年一样，我又驱车来到位于市区的福宁园墓园。在这块墓园——是在一座山坡的北边，山坡逶迤，树木葱郁——几年前是我母亲在这里沉默着。又过了几年，父亲也终熬不过岁月的消磨，在母亲墓碑下的旁边，不再咳嗽了，也是沉默。
临出门前，我冲完了澡，照着镜子，眼睛略过不容目睹的额下，在扫到头顶的时候，忽然看到不少白发窃贼一样悄悄地生长了……于是疑惑差遣着手，在头顶、耳鬓、耳后，拨拉着。拨拉了几下，慢慢地拨拉出叫时间，光阴和岁月的东西。是白发，让我质疑，恐慌。是一股正视不得又不得不接受的残酷，仿佛你生的深渊，捞的，抓的，是风，是空气，是沙粒。末了，你只是徒劳，只能任由它荒凉，滑落并最终也束手无策。
一块崂山绿石权充了墓碑，上面有几个纪念的字，还有我父母的名字镌刻在上面。
见过父亲，母亲。母亲又在唠叨，好好活啊，别出事儿。眼神依旧伴着牵挂，牵忧。父亲又在训斥，别好高骛远，别张扬狂妄。然后又背着双手看着院前的花草，让儿子去领悟。
湿露在草地和腿间，导流着生的苦涩……
我想起父亲。依稀记得父亲光着膀子在大院里东吆喝西呼喊的嗓音和影子——那是在唤我。那时我屁股还火辣辣的生痛，只为我逃学，父亲的巴掌像木板一样，搧糊了我的屁股。母亲用声音和身子在床沿上帮腔，帮势，属火上浇油，纵容着父亲粗大的手掌。当时，粗大的手掌，带着震耳的响声，一下一下的，打出我咧嘴大喊和撕破声带的嚎叫，甚至打出了至今对什么叫“哭天黑地”这四个字的记忆与认识。夺目的眼泪令眼前模糊，漆黑。在胆汁都要嚎出口腔时，招来了推门而入的邻里邻舍。当时，在众邻舍的劝说和拉扯下，我所幸从他们的腰腿间逃脱了。边跑边提着裤子。
他们在饭前打我。
我跑到大院邻里的一家柴垛上趴着。柴垛的边上是一堵高墙，高墙的后面是通向不知去向的火车的铁轨。在这条攀爬到高墙才能看见的铁轨上，时而有火车吼着，像我一样，撕扯着胆汁都要嚎出口腔的嚎叫而隆隆驶过。眼泪和哭泣渐渐有些停歇的时候，屁股上的疼痛火辣辣的放射出来。那时父母一个帮腔，帮势，纵容，一个充当打手，俩人合伙而凶残凶狠的映像，重叠交替并刺激着我。令我生出一股股怨恨，顷刻间想的就是跑，就是逃离这个家。当时，身上如有十块钱，或有个人能拐带我流浪，周游，今天的命运又是另一番样子了。但当时我对火车路轨的跑向未知，没看过电视，也没听过戏匣子，只是那番负气，那番躲避，逃离，让我向往，让我冲动。
待到眼泪干涩时，天色漆黑，月亮和星星在大院高墙和楼顶上的天空眨动着。
我听到姐姐，哥哥，在大院里唤我。我瑟缩着不动，鄙夷或冷漠他们的呼喊，因为他们谁也没有在父亲凶残的手掌下挺身而出，做哪怕是做做样子的袒护。我危难中渴望有突降而至的解救已过去了，而他们呢？我甚至认为他们是同父母穿一条裤子的同党。他们或许早已不满母亲对我日常的袒护而幸灾乐祸呢？大约他们只是在父母的逼迫下走走过场，满院子转悠吆喝了两圈，回去了。不一会儿，我的父亲——也应该是父亲，因为我还较劲于谁打谁请呢——来到了院子。
月亮很亮。
父亲在偌大的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的院子里，上身光着膀子，肩头和脊背在月光下发亮。他东走走西望望，望着一些漆黑的死角东吆喝两声，西呼唤一句的；在大院的四周、暗角，一个一个地走过。父亲走到柴垛旁，看到一个蜷缩着的瘦小的黑影，一步一步试探着说，洪春？……儿子……儿子是你吧？他问着，步履轻轻且小心翼翼地证实着自己的眼睛。此时，粗暴与愤怒及大大的手掌从他亦步亦趋的身影和语气上消失了。是一股关切，一股语气里让我酥软的疼爱，仿佛父亲在向我道歉一样，把我的抽泣终于从黑魆魆的柴垛里救赎了出来。我嗷嗷地哭了。
父亲把我从柴垛上抱下来。那张粗重有力的手掌，从屁股又移到我的脸上，擦抹着我的眼泪。这时，我开始哽咽，开始抽泣。
我跟着父亲回家，路上，父亲没说什么，也没讲什么。但月下有一种我听不懂的叹息在父亲踩着自己头影的脚下，拖沓的响着……
父亲！
在儿子也有了儿子的今天，这顿打偶尔从我现已肥硕的屁股下找回了记忆。在长大的儿子还想乞讨这顿打时，父亲打不动了，甚至也没有打的力气，终止了打的可能，我能说什么呢？
在父母的墓前，薄薄的气流和挂在松柏上的露珠也在默默地注视着。我跪下又站起，想说平安，勿念，但末了，只是默默地说了句，爸妈，过去了的爸妈，儿子还真想再讨一顿你们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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