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康有为墓(青岛杂记) - 世说文丛

阿龙丨康有为墓(青岛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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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大路把青岛大学一分为二,西边为西校区,东边为东校区。东校区往东走一会,又有一条通往浮山的路叫青大一路,此路将中国海洋大学浮山校区和青岛大学东区隔开,社会闲杂人等均可从青大路和青大一路出入。我选择沿青大路往北上浮山,左右都可观赏校园景致,看到那些大学美景,感觉好像自己还在校园读书,只是没认真读过,虚度了许多时光。走了大约一刻钟光景,青大路汇入宁德路,宁德路继承青大路遗志,继续往北转大弯往东而去,再与东侧的青大一路交汇。于是,香港东路、青大路、宁德路、青大一路形成闭环,怎么走都可回到起始之地。
 
宁德路像根扁担,一头挑着青大路,一头挑着青大一路,扁担不长也不宽,在青岛这个貌若天仙的小城,貌不惊人,技不压众,躺在浮山南脚下,灰灰的,毫无光彩。我压低黑色太阳帽往东走,余光中瞥见路北山崖下开了扇铁门,门前树荫中一溜蜂箱,并未在意,继续前行,待走至青大一路路口时,忽然意识到那铁门不该错过,便折到路北,往回走,穿过蜂箱和一群忙碌的蜜蜂,至门前才知,此处原来是康有为墓。入口为黑色对开铁栅门,只开了右边一扇,门后一间小屋,屋内除一张陈旧办公桌、一把椅子,别无他物。当日青岛本地的报纸摊开在桌上,看守人已不知去向,看上去怪怪的。我怯怯地探进身去,向上望一层层石阶,了无尽头的感觉。当我认定此处不需购票后,一边窃喜,一边长了胆气,清清嗓子,拾阶而上。石阶为青白山石,设为至墓前的甬道。到达第一个平台的甬道陡峭,分三层,每层近三十级台阶,台阶上稀稀拉拉落有刺槐树叶,树叶枯黄,疑似秋天来临,实为夏天旱情所致。
 
凡墓地,尤其名人墓,往往多植松柏,以彰氛围之肃穆,浩气之长存,生命之可追。康墓也如此。甬道两旁,平台之上,松柏密布,高低错落,风吹松香,咫尺可闻,却让人望之惆怅。松柏长青而人迹杳然,时值青岛旅游旺季,处处人满为患,康墓却清淡得很,站在第一个平台之上,我确认此时只有我一人,且误打误撞至此,不免心生寂寥。若非遭遇康墓,康有为之名很难浮现在脑海,而今可清晰记起来的,无非“公车上书”与“戊戍变法”。年少读书时,曾一度因康有为未与六君子一同慷慨赴死而耿耿于怀,如今想来,求生其实未必比求死容易,或求生的结局未必比求死的结局光鲜。事实也证明,流亡海外的康氏及后来归国的康氏因保皇复辟而为后人不齿,张勋复辟失败,康氏晚年苟且偷生,偷生之余娶妾狎妓,反成历史笑柄。
 
康有为之为,或因壮举彪炳青史,或因猥亵沦为笑谈,皆为人之所为,透过漫长历史,我们可以看到少数人的伟大,也可以看到多数人的渺小,但很难看清一个人内心的痛苦。这种痛苦往往背负一个民族的屈辱和苦难,它挣扎在丧失希望的旷野,自古及今,绵延不绝。这个民族到今天依然身穿高腰黑色粗布老棉裤,膝盖裸露灰白棉花,油脂麻花的老夹袄裹住上身,腰间系根麻绳,头戴黑色瓜皮帽,眼神黑暗龌龊,双手揣进袖口,倚在拐角的墙上,昏昏欲睡,偶尔醒来,咧嘴笑笑,露出醋色牙齿,掏旱烟点燃,吐着烟圈,吐到路过的人的脸上,但任谁也不能说他头上有块疤。打他身边路过的人,有旧人,有新人,也有今人,衣着光鲜,狡黠地交换眼神,抬头看看四周,再低头打量自己,仿佛看见彼此依旧穿老棉裤,系麻绳,怎么也脱不了这身装束,因为它穿在我们的骨血里。
 
正如康氏口口声声主张一夫一妻制,自己却妻妾成群,言与行南辕北辙,即便在逃亡中,也不忘处处留情,时时娶妻。比如年逾花甲,也要死命迎娶十八岁浣纱女为妾。康氏一生迎娶太太六房,其中一名日本人,一名美国华侨。值得赞扬的是,他都明媒正娶,大张旗鼓,并不隐藏。1918年春,康有为挟妓游湖,乘兴赋诗一首,开头便是:“南妆西子泛西湖,我亦飘然范大夫。”把妓女比作西施,自己比作范蠡,一时传为笑柄。此举对康氏花花绿绿的一生,实为小菜一碟。
 
由第一个平台向前,甬道平缓,缓步上去,逐渐可见墓碑,碑高二百二十二厘米,宽八十九厘米,厚三十厘米,面镌“康有为先生之墓”,碑阴字康有为生平,均为康氏弟子刘海粟撰并书。1985年10月27日立于此。康墓为圆塚,盛夏之时杂草繁盛,长满冢子。墓环砌高三十厘米挡水墙。植龙柏六株,象征被害的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戊戍六君子,森森然寂寂然立于坟墓后面。
 
康墓原不在此。1923年,康有为迁居青岛汇泉湾畔,置办洋房居住,并将其宅院题写为“天游园”。1924年春,康有为自勘墓穴,相中李沧区李村南庄刘希秋山场两亩,以百元银洋买下,并建筑寿堂。1927年3月31日,康氏猝死于青岛福山支路5号寓所,三日后下葬李村。自勘的墓地,不曾想风水转到文革,青岛五中的红卫兵们手举红旗、高喊“破四旧立四新”,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开挖康墓运动,一霎时尘土飞扬,坟破棺开,小将们取康氏头颅,捆绑木棍之上,游街示众,呼口号为“打倒中国保皇派的祖师”,忙乱中丢掉了康氏的下巴骨。
 
我们总是不乏掘墓者,同时也自掘着坟墓。我们总是被不断挖出来,绑在木棍上,扔进手推车里,或悬挂在城楼上,展览,示众,挖我们出来的,有时候是历史,有时候是历史的剩余价值。我们习惯了鱼肉他人,也习惯了被人鱼肉。我们站在墙角旮旯里,眼神黝黑,像阿Q吃剩的鱼肉。而康氏,幸而有王集钦这样的人,才得以保存住丢了下巴的头颅,我们才能看到一个真的康有为墓,而不是他的衣冠冢。我着急的是,他沉入那个潮湿阴暗又莫名的去处后,没了下巴骨,怎么开口说话。当历史需要照料时,总有人会照料它。历史不是镜子,站在镜子面前的,也不是历史,只有我们和我们虚幻的想象,以及我们闭上的双眼。是的,毫无疑问,康有为带来两个字,为他自己也为我们:宪法。这两个字,足以让我们对他景仰。因此,我们应当尊称他为康先生。他有足够的理由站在浮山南麓让我鞠躬然后注目。
 
离开康有为墓,经过202路公交车总站,右手边是青岛社会福利院,而往左去,爬过一个山坡,过“浮山胜境”牌坊,是浮山纪念堂,纪念堂大门两侧墙上,题写黑底金字“英名传世,流芳千古”。已下午四点,太阳依旧个大湿圆。没有游客,没有香客。由“浮山胜境”向东眺望,崂山山峦埋入雾霾,稀薄得很。此时,路边一家农户的门开了,秃顶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面,自顾自地走,后面跟出三条小狗,一条翘腿撒尿,另两条在路边草丛搜寻各自喜欢的味道。他们拖拖拉拉走上宁德路,又走去青大一路,我尾随其后,看看青大,看看海大,再次步入环绕青大东校区那个闭环。
 

 

写于2014年
整理于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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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龙丨康有为墓(青岛杂记)》 发布于202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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