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丨崂山茶密码(3 · 守拙) - 世说文丛

阿龙丨崂山茶密码(3 · 守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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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些时候,返岭村人均六分山地,种小麦、玉米、地瓜、花生等,产量低,生活不易。积累了一定资本的村庄前辈出于先见之明,在王哥庄平原上买了几十亩地,种植农作物。村庄和土地隔着山和海,二十里远,山路迢迢,水路遥遥,耕种劳神费力。后来土地收归集体,王哥庄那块照旧划属返岭村所有。老姚清楚记得这事。他生于1955年。

那年头没拖拉机、三轮车等机械,有也爬不上山,耕种山上薄地靠人驮肩扛。叫人分外操心忙碌的还是山海外的地。自古以来,返岭人视地如命,视海如命,两条命都不想丢。村里多条出海的木船,动力是村民。不管何时,人是最耐用的机械。他们把积攒的人和动物尿粪,沤成土杂肥。秋后,各家各户拿出家什,条筐也行,袋子更好,都装满肥料,运至村东的小码头,扛进船仓,两三辆胶轮手推车装另一条船。三五艘小舢板满载种子、土杂肥、铁锨、钉耙等,再捎上一袋子食物,壮小伙跳上船摇橹,船尾坐如花似椒的小媳妇大姑娘,嘴哼五哥李日宝的打趣诗出海种地:

山海奇观官斗气,来历有段小故事。
朝廷大员游崂山,连阴不见星和日。
皇上金牌催得急,半月方觉运不济。
回京延误军机情,大字刻下官罢职。

歌里唱的是华严寺八景之一的砥柱石。传说山东巡抚惠龄巡游崂山,连阴半月不见日,非常气恼,说了多遍“山海气官”,回京又被罢官,自是恼上加恼。老姚说他们的运气比官的好,那天秋高气爽,光照充足,海面上几朵白云,甩曳长尾,远方的小岛又红又黄,树叶都看得清。他们唱着笑着,像快活的鱼群,朝仰口码头一路荡去。

出海种地的年代很快烟消云散了。我面前的老姚不再是毛头小伙,像遭霜打的老头。霜是落到他身上一个一个的日子。白白胖胖的日子不见了,消融在了他一寸一寸的皮肤中。白的进去,出来的是黑,那些洞穿人体的日子似尖刀,重点雕刻脸和手,不轻易漏掉一个人。老姚是被特别照顾的,尤其手脸被用心琢磨过,用力雕刻过,因此吸引我的注意。它在他的额头、眼角、脸颊、下颌等地方动了很深的笔划,即使老姚不哭不笑保持沉默,也纵横交错着凹凸。它没忘记老姚的手。它发现雕刻那双力大无穷的手光使尖刀不够,还得准备一把锥子,在老姚的手背和十根指头划开纹路后,它拿起锥子穿刺和打磨,最终让那双手变成粗糙且精美的艺术品,于是老姚夏天不觉热,冬天觉不到冷。这是时间的独门绝技。转念想想不全对,其实那些日子还看得见,有些躲在老姚的皮肤里,隐为酱油色,有些钻透老姚的头发,有的日子使劲过猛,连头发一块不知掉去哪里了,但多数力道适中,且恢复了霜雪的本色,寄居他的头顶和两鬓。日子做不到明察秋毫,无论它的心思多么细密,总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它疏忽或放过了老姚的鼻子和耳朵,留下来原样。不管怎么看,老姚有个不错的鼻子。

车没停稳,我和老王就见老姚站胡同口招手,一脸憨相。他的姿势像线茄子,不是很直,瞄着身高不到一米七。胡同不长,实际上是老姚家的两层小楼、炒茶车间和东临家房院隔出的夹道。老姚家门楼外,即夹道南头,与继续朝西直去的胡同成直角,因为悬空,院外垒了一米多高的立墙防护,视野开阔,适合遥望风景。我几天前就熟悉这个角落。

2

我非智者,不敢妄称仁者,却不妨碍喜山好水。自己以此为乐,确乎与仁智无关。由此我曾质疑圣人“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的论断,今日想来,未免太拘于形下了。山不动而水长流,乃自然之本。停滞则无智识,自当如水精进,钻谷破崖,步履不停,胸怀岿然的仁心,去归那大海。崂山给了我省察的环境:在奔往自己的前程中,做些无意义的事,顺便寻点生命的真意味出来。

老王如神赐的使者。他带我认识二龙山下耿直的茶王老姜,让我明了好茶还需好人作,否则,再好的茶难免少些情趣,喝来无味。利奇马飓风过后,他发来图片和视频,菇子河有水了,且很清澈,在巨型卵石和黑松间呈奔腾之势。想必老王又去了高家茶园,目睹了我曾经想象的菇子河源头水流成溪的景象。沁心亭上,我们三个,当泡一壶高家茶园最好的春芽,开心举杯,庆贺“知者”的水和“仁者”的山再度融合,徐升热气,同处一杯,浅笑轻荡。

福楼拜写道:“写作生活就像狗过的日子,却是唯一值得过的生活。”那天走访海拔两百多米的高家茶园,跑遍一面山坡,返回免费食宿的裕恒昌民宿,力气用完,再无精力看书和记录一天的片段,早上醒来已近六点半,吃罢王慧准备的早餐,凝视窗外的绿色和返岭河峡谷,一个强烈的愿望占据心头:到海边去,让海水打湿鞋子。

我选择从三里外的返岭村下海,因为返岭村东有个停泊渔船的小码头。直觉告诉我,凡码头者就有故事,有的为人所知,有的不为人知。结果竟然辗转走到老姚家门楼外的直角平台。那时我还不认识老姚。

3

想去海边,表示自己还有行动的能力和选择的自由,是内心需求的表达。同时基于一个事实:旅游专线公路任何位置,向西大山伫立,举步即可攀爬,东侧平躺大海,壮阔娴静,望去不过咫尺,实施简单的行为便能如愿。在崂山,只要出门,要么爬山,要么下海,做个乐山的“仁者”,乐水的“知者”,或二者兼做,极为方便。

公路一个缺口是留给返岭村上山的路。进去缺口,一面向南的斜坡,铺了水泥,路基下弯成南北路,中段连接村庄一条东西胡同,呈丁字形。胡同口一小截平台,也铺了水泥,北侧是处老宅基,荒废了,长出割人藤、狗尾草、野刺槐等。胡同不算宽,留给人活动的空间也就两米多。两侧的房屋多数石头砌筑,每栋面南背北,恪守传统。房屋新旧杂陈,新的两到三层,旧的是一层的平房,随地势往海边一路沉降。胡同由一组组石阶完成村内的连接,直上直下,车辆较难通行。从胡同西望得见东首的海面和较远的小岛,小码头和停泊的渔船尽收眼底。这是胡同吸引我的地方。沿胡同走过村子,我就能到想去的码头。

下二十多级台阶,有被石头淹掉的感觉。密密麻麻的石头,没完没了,海和码头完全遁了形。不光这条胡同狭窄,与它交叉的南北胡同同样逼仄,朝北的是上坡,直至立陡的石阶挡住视线。往南的下坡,向海岸倾斜,村外的绿色隐约像茶园。大概判断,整个村庄构建于一个向阳的斜面,总趋势西北高,东南低,像折扇打开一半。扇子东沿紧邻海岸,波涛起跳,说不定可舔舐房子。斜坡并非整块巨石,而是不断凹陷和凸起,局部落差大的有六七米。落差在胡同表现为陡立的台阶。盖一幢房子,首先得造一个平面,繁重不亚于建房。几间平房很普通,却被四五米高的墙基托举,望去一点儿不普通,对我这个平原上来的人只有特别。若非人在其中,会一直纳闷老王对我讲的一个故事。三十几年前,五哥李日宝二十多岁,说好了娶老姚媳妇的妹子为妻,按习俗,娶媳妇要么盖新房,要么翻盖旧房,以新房迎新人。盖房是大事。亲戚朋友齐上阵,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出钱的也得出力,差不多惊动半个村庄。老姚是本地出名的铁人,干重活,肯出汗,加上连襟赛兄弟,力自然不会少出,哪儿活重哪儿见他。起东山的时候,老姚俯身砌石头,距离地面六七米的高度。换上我,因为晕高,早主动跳下去了。老姚像站平地上干活,两手不停忙活,他面向墙内弯腰用绳索提拉一块石头,没想到比前几块分量轻,又使了猛劲儿,忽悠了一下。这顿挫让老姚松了绳子,双脚失去着力点,人向后仰倒,重力加速度,一眨眼摔到地面,头部一角撞裂一块花岗岩,髋部一侧砸伤了另一块花岗岩……

胡同的静谧和庄重减弱了我即刻到达码头的渴望。纵横的胡同,也许明朝立村时就有了,像村庄驮着一身历史的裂缝,卷曲、回旋、错落、拥挤,很难说清将人们送去何处。胡同原先是砂砾路和石阶,保持了很长时间,后来,砂砾上铺水泥,胡同就是水泥路和石阶的了,算算也不少年了。返岭村出海种地那些年,有的胡同刚铺水泥,多数没铺。文明很难一天到来,也许需要两天——假设水泥是文明的标志物。脚步在砂砾路上沙沙作响,尤其雨后,沙与石相互挤压,渗出一汪水,很有年代感。又到给土地追施基肥的节令,家家户户一大早打开门,背上篓子,拿起条筐、蛇皮袋,甚至面袋子,聚集到沤粪池装肥。男人们一趟趟把粪肥提着或扛上船,都要穿过纵横交错的胡同,砂砾响声这时候闷闷的。那年代像旧照片,发黄了,模糊了,但老姚的年轻很清晰。他排不进壮劳力行列,就干杂活,主要是摇橹划船。那些时光,村庄像过大节,人人兴奋,人人怀抱希望,热闹场面超过船队运回满仓的口粮——希望比现实丰满。

事实上,村庄改变了许多,肉眼很难看见。胡同变化小,因为清清楚楚,给了我只有它变化大的错觉。

4

老姚家新盖的两层小楼居村北,地势较高,从门楼前的夹道望出去,村居横陈,间杂绿树,我几天前走过的胡同,被一幢幢房屋覆盖了。村西山峦嵯峨,峰顶大石林立,山腰青色浓郁。峡谷中的华严茶园比从公路墙垛俯视完整,一层层由高到低,轮廓被勾勒,分外明朗。五哥笔下的华严八景,比如望海楼、鱼鼓石、檐滴泉、船眼石等,因为隐于青山,不能看得清楚。村东的大海,一面平镜,琐碎纹理下潜流涌动。小码头在视线之内,却依旧隔着那段距离。渔船停泊,仿佛不曾移动过,像搁浅的鱼,晾晒肚皮。这是第一次我误撞到老姚家门前对码头和渔船的观感。这次,站同一个地方,顺老姚抓紧护栏眺望大海的视线望过去,码头和渔船呈现的情景不同了。渔船载种地物资,老姚解开缆绳划船,船队一字形朝十里外的仰口码头驶去。舱内男男女女指指点点迎面而来的雕龙矶——这块酷似龙头的巨石,立于雕龙嘴村海边,用不变的姿势凝视大海,频繁点头,好像握有人类无法解释的秘密和意义。每次经过,老姚习惯数龙嘴的胡须,还是三根,一根松树,一根朴树,还有一根柏树。也许两棵朴树吧。他一边摇橹,一边嘟囔。等他再抬头时,错失了角度,却见雕龙嘴西南方的挂月峰和三趾峰披上了朝霞……

“胡同不通码头。”我说。

“你可能迷路了。或没走对胡同。”老姚没当回事,扔掉烟头。他似乎清楚我来过这里,在他家门口踟蹰了很长时间。

那天靠近海边码头时,必经的十字胡同地面被扒开,一伙人忙着铺设电缆,禁止行人通过。我只好向北转弯,沿斜坡向上,七扭八拐,竟摸到老姚家门前的走道。廊桥似的走道,完全脱离了胡同概念,串起三户人家,干净而悠长,像私人领地。我试探着向前,准备遇人阻止随时退回,还好没遇什么人便走到东首的直角,居高临下朝东南探望,码头清晰,也似更远了,而且已无路可去,我失去了抵达码头的信心。回身瞧清一色花岗岩建筑的二层小楼,门窗紧闭。事先知道这是老姚家,我会上前叫门,打听码头的去路,或到他家二楼阳台,一览山海景色。

老姚家小楼庞大,是他的自豪。一楼会客、起居,自家用,通楼后的炒茶车间。二楼四五个房间,全部电炕,置为民宿,东首几间隔窗见海,躺炕上可看日出。各房间经会客厅联通阳台。阳台和四间房子一样长,两米多宽,是瞭望之地,视界超两百度,山峰、海面、茶园、村庄,一览无余。老姚不懂网络,既不上电脑,也不用微信,因此,他的民宿只是个概念,不为外界所知,从来没接待过游客。但他明确告诉我,如果裕恒昌民宿满了客,来他这儿住,免费食宿。我相信这是他心里话。而且我相信有他破费的机会,因为我还没走到码头,也没躺炕上看日出的经历。

老姚是老王佩服的茶人、铁人、工匠……老王只有一句感叹:“太能干了!”像你这样的,老王拿我举例,五十个不抵他一个。我数了数五十个自己,旅游公路上大概能排半里地。五十个一辈子流的汗不如老姚一天的。老王接着说。这让我骇然。我盯着老姚,他提半袋子前几天炒制的伏茶笑,没表示反对。这楼是老姚自己盖的,说出去没人信。老王补一句。老姚泡好茶水,分杯,点燃一支烟,烟卷的白和他手掌的黑对比鲜明。我脑子快速晃过小楼的样子,石砌的门楼、小院、山墙,布局合理的房间,充足的采光……大概花了多少钱?我终于问。“一百二十万,”老姚吐一口烟雾,往后仰了仰,“请人帮工的话,要一百五十万。”看不出他瘦小的体内,蕴藏如此之巨的能量。

动身去峡谷姚家茶园是上午十点多。出门楼时我忍不住再瞥眼码头。它似乎正发生奇妙的变化,或已经变化。一只红头蜻蜓快速飞过邻居的房舍,寻找它的同伴。远处的朴树挡住我注目渔船的视线,也许再等一等,它们将游出码头,毕竟禁海期已过。一丝海腥味是我喜欢的,淡淡的潮气足以止我脚步。我走到直角,抓住栏杆,探出半个身子,朝大海深吸一口。

5

说起青龙河,雕龙嘴村无人不晓。它发源于滑溜口,经村南入海。而今人们习惯叫它雕龙嘴河,起点确定为白云洞水库,十里长。崂山风景区旅游专线公路从仰口过来,由村北爬上将军山陡坡,翻越雕龙矶脊背,再折几个弯穿过整座村庄即到河畔,跨河的石桥,随了地名,叫雕龙嘴河桥。石桥距仰口七里路,离老姚返岭村的新居三里多,去滑溜口峡谷海拔三百多米高的姚家茶园,还要走十里以上山路。这是以石桥为中心的实际距离。现实生活中,老姚、老王、五哥他们,由于习惯而生的模糊性,距离概念已不存在,只剩时间观念,测量的单位是季节、年份,或一生。

五哥李日宝住石桥北堍东侧,紧邻旅游公路,房屋三间,进深也三间,布局近正方形,四面红瓦坡顶分出四角,大块近一米高的花岗岩立石做墙基,之上刷黄色,看不透砌墙的材质,整栋房屋和五哥一样敦实。五哥家有别于传统的一溜几间面南背北横脊耸山的平房,三十多年前是引领潮流的,现今与两层、三层甚至四层以上的居家小楼相比,当然落伍了。老王说五哥家在黄金地段,却不擅长生意,似乎志不在此。志不在此不代表放弃谋生。五哥一直努力谋生,一日三次或四次出海,禁捕期和气候寒冷无法捕捞的季节,他便就近打工贴补家用,可日子不见起色。一开始,谋生是手端,是为实现某种理想而谋生,比如为了写作。但最终,谋生变成目的,成了致命的忙碌,成了人生的底色。造化弄人。如此人生不知应视为悲剧还是无奈。然而,生命的意义往往因此显现,显于与生活乃至命运抗争的过程。当五哥翻开他近年在《崂山春秋》杂志发表的诗歌,我看到一个以家为半径,山峦间寻寻觅觅的身影。他心灵的原始状态未遭破坏,他的灵魂尚未过深地沦落物质之中,尚能凭借自身的力量攀爬面前的巉岩巨石,在四周昏聩的沉寂中释放情怀,展示自我。他的乐山乐水让他在诗意的神圣语言中摆脱了精神的空虚。迄今为止,人类所能诉诸的唯一手段就是言说。言说即艺术,艺术即言说,它使一个人不仅仅依附一副肉体,一架躯壳。人生最不幸的局面莫过于因不沾染艺术丧失心灵的自由了。

自古以来,崂山便是一座天然的艺术宝库。这座庞杂的宝库中,繁衍滋生不同形态的艺术。一海一水,一山一石,一云一雾,一树一叶……无不寄居艺术的灵魂和诗意的本原。远的不说,单说清朝贡生胶州人王大来,素工诗画,因为钟情崂山山水,七次游历崂山,著《劳山七游记》,详细记述了崂山风物。1861年,王大来干脆迁居崂山华阴,一住二十年,“日在辋川图画里,平生夙愿快相偿。”可见他何等喜欢崂山。王大来与雕龙嘴拆不开的渊源来自他一首《白云洞至雕龙嘴》的五言诗。提到这首诗,像雕龙嘴村有点儿年龄的人数说流过村前的青龙河一样,亦无人不知:

独坐白云洞,山曲且闲步。
萧萧修竹林,泉声在何处。
欲下东山巅,飘然入烟雾。
俯瞰大海波,咫尺迷云絮。
但闻风涛声,势作蛟龙怒。
行入山下村,始见村边树。
不辨雕龙嘴,道人导我去。

旅游专线公路从进雕龙嘴村到冲出雕龙嘴河,足四里。整条路仿佛商业街的间道。独特的崂山山海风景吸引了大批游客,带动了本地的商业发展,尤其以解决吃、住、行、游、购、娱为主体的民宿生意,像崂山茶园随处可见。商业的繁荣满足了游客所需,同时为村民带来财富,是大好事。然而,假如商业过度或无序发展,天然资源特别是水资源消耗过快,则让人忧虑。

虽无道士指点,我还是希望走街串巷到雕龙矶去,一是站上龙头或趴在龙嘴远眺大海,琢磨饮水之龙为何若干万年无法吸干海水;二是找一找老姚驾船的种地船队到了什么海域,听听海风送来的他们的说笑声和那个年代的波涛声;三是证实五哥所写雕龙矶“一龙卧波涛,二目金光耀。三甲映朝晖,四海乐逍遥”是否为真,尤其三甲(松、朴、柏三树)是否还在,据传,龙头上两棵朴树其一惨遭砍伐,所以五哥亲眼所见只一棵?要拐弯的时候,一处院落门口创作写生基地的牌子打断我预设的行程。时值暑期,附近一定有创作写生学员,雕龙矶是热闹地方,非绘画写生优选之地,估计他们躲在某个僻静地儿。

走完一条东西街道,路边停满车辆,树荫下,房屋门口张挂不同名字的民宿牌子,退回,再择一条进去,此路幽静,少车辆和行人,果然遇着一个写生班,十几位少男少女,分列弯道两旁,藏身数棵刺槐树下,周围一丛丛篁竹,栽植各家小楼院外。我尽量轻脚靠近,躲他们身后,偷拍照片。弯道上方,一条小溪浅而清,水下碎石生青苔,沉底零散的红枫和樱桃树落叶。溪水顺石砌小渠,溢过堵截的石条,轻轻朝少男少女们流淌。

一位少女,头戴宽沿遮阳布帽,乳黄色,上身一件宽松体恤衫,草绿色,右手握画笔,左手端染料板,身前画夹的白纸画出她视线中民居的轮廓。我站她的侧面,背依石墙,从相机视孔看她落笔。她发现了我,抬头笑笑,眼睛并未游离对过的石头房子和一根斜向西南角的胡同。汗珠从她的脸颊滑到下巴。她把沾满蓝色染料的画笔伸进脚旁的小桶,涮洗干净,再从染料板蘸些粉红的下来,在画纸的左上角用力提拉……担心扰乱她的构思,我向后退着离开,待转身时,刚好望见构成一座村庄的元素:花岗岩石块、胡同口的拐弯、房顶蓝色的天空、轻摇的竹丛……一些属于年轻人的梦想,从一处叫灵魂的角落,朝着最高的本原上升——那儿,是构建世界的色彩,充满神性,无以言说。

这之后,很奇怪,继续游览途中,远山近水,村舍街巷,绿树黄竹,长草矮花……一切悉数净化,与之前的大为不同了。

6

青龙河和雕龙嘴河指同一条河,这是地理上的概念。在雕龙嘴村,尤其老人心目中,却是两条不同的河,区别来自情感和记忆。从雕龙嘴先民明朝选择此地扎根生活算起,青龙河就产一种鱼,名仙胎鱼。一提此鱼,等于打开崂山人的话匣子,群山即展开涧溪的画卷,潺潺流淌依依不舍的目光。崂山峡谷溪水奔流的年代,都盛产这种鱼,青龙河的特别多。烹一盘仙胎鱼和泡一壶崂山茶类似,为忙碌的人生平添趣味和色彩,为单调的生活挤出闲暇和美好。

它来自一个传说。一年深秋,树叶变了色,何仙姑途经崂山,被山色吸引,游耍起来。她瞥见峡谷都有涧溪,水漩甘洌,清湛见底,红的黄的落叶飘去溪水,极为可观。观赏之下,感觉少了点儿啥。她驾云飞去崂顶,找到一棵结满红果的千年人参,摘茶芽那般,仔细采满口袋,遇溪水撒一把,不遗漏一条涧谷。种子入水,一袋烟工夫,卵石缝摇头摆尾游出些小鱼,不解地看看何仙姑。时值入冬,水冰冷,鱼儿们不胜寒气,结群游去海里。海水温暖,还有硅藻吃,一个冬天,鱼儿们长大,体扁而青黄,身披细小鳞片,大伙儿你帮我,我帮你,在彼此腮后画好卵形橙色斑纹,作为家族标志。来年春,溪水回暖,仙胎鱼离开大海,溯溪而上,欢奔旧居。这个季节,大部分雌鱼身怀六甲,忸忸怩怩,小脸通红,急流中搜寻石缝,准备诞下红色人参果……

手扶雕龙嘴河桥栏,朝滑溜口张望,一条溪水从深山里来,顺峡谷从我脚下的石桥流向大海,世世代代,未曾间断。身前可见与不可见的十几里跌宕折转的峡谷似乎便是仙胎鱼的故乡。想象何仙姑造鱼的过程,人们记住了她美丽的心意,可我忍不住想问仙胎鱼因何不叫仙姑鱼。问题太过迂腐。转身望海口,隐约一人立齐腰深的淡水与咸水交汇地,正张网捕捞。难道是青龙河再现清溪,仙胎鱼得了消息,想回久违的出生地吗?

一群仙胎鱼,约五、六十条,几条挂了渔网,多数躲过捕捞,冲上溪流,速度惊人,箭也似去往上游。我发愣时,鱼群过了石桥,又过了村南一幢小楼下的游览桥,引得游人一片惊呼。溪水一级一级由高向下,听响声便知流速极劲,仙胎鱼使浑身力气,由低到高,溯流而上,如入无水之境。前面几道小瀑布,约半米或一米高,水花像海蜇的膜。湍涡中稍微休整,等落后面的小不点到齐,喊出号子,雌鱼先错落着跃起,翻上瀑布,伏石卵下喘息,雄鱼随后轻松飞腾,空中转体,入水不起泡沫,借向前的冲劲一猛子出去五十米。雄鱼齐获跳高和游泳双料冠军,令雌鱼热泪盈眶,激动不已,也让俯瞰它们的大山觉得自己太笨重了,闭目扭转头去。

仙胎鱼目标明确,抵达青龙河源头人迹不至处,完成产卵生子的使命。这是大自然赋予它们的命运,难以抗拒。这个秘密,万事万物合力替仙胎鱼保守,无人破解。经观察,秘密的核只有一个字:傻。溯游淡水的仙胎鱼,躲开一路凶险,止步于溪谷深处。那儿是山里的平镜,是它们的出生地,是故乡。地方虽不大,但泉水澄明,纤尘不染,远离尘世。雌鱼找到各自理想的位置,产完卵,力竭而亡,无一幸免。鱼卵净水中育化,小鱼脱膜而出,成千上万,群居觅食,五六公分大小时,齐去下游,急流中戏耍,浅滩处歇息,逗留半年之久。时光催人老,时光也让仙胎鱼长大,大的长二十余公分。它们长溪中穿梭留恋的目的似乎只有一个:成为人间的美味。待到枯水期来临,水也寒凉了,仙胎鱼随最后一波,投身大海,第二年,它们如约再至,重复上辈的命运。

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们的生死循环,除了断流。不久前一个春天,看上去与往年相似,人们照旧说说笑笑,面朝大海,手探春暖,眼观花开,随后拿起塑料桶,手提马扎,进茶园采摘头茬嫩芽。这时候,仙胎鱼从大海深处集中到河口。可是奇怪:溪水不见了。鱼儿们越聚越多,眼神焦虑,神色惊慌。它们交头接耳,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不幸。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个月过去了,雌鱼因难产纷纷死掉,双料冠军们唉声叹气,失落地潜回深海。第二年又相会河口,鱼儿们少了很多,双料冠军大都因抑郁症葬身海底,几条看得开的壮汉,手牵面黄肌瘦不孕不育的雌鱼,兜兜转转,见河道远处几汪弱水,不再流动,臭气阵阵。它们绝望了。第三年。没有第三年。海面风平浪静,山头春暖花开。

7

老姚骑中飞三轮去滑溜口的茶园,由旅游专线公路朝北开,路过雕龙嘴河桥和五哥李日宝家。他没留意连襟是否在家,也不在意仙胎鱼溯流而上滑溜口峡谷。这段去茶园的十里山路,老姚不用想就知道什么地方直行,什么地方拐弯,何时上坡,何时下坡,二十多年下来,走这条路像把食物往嘴里送,完成一个无意识动作而已。对仙胎鱼,青龙河或称雕龙嘴河,只是面熟,一年虽一次往返,但祖祖辈辈来回了多少年谁都记不清了,或许不低于几个万年,次数比老姚上山垦荒种茶多。然而,毕竟断流了许多年,重走溪水有些陌生,它们留心观察谷地变化,脚步迟疑,但仍尽量快速移动。痛苦是一切生命的基本感受。祖辈痛苦和快乐的记忆不可能捡回来。不过还好,仙胎鱼不像人类善于记忆,巧于联想。为生存,它们宁愿放弃原初性本能,学习重新适应这个世界。

时间就这样出现错层——我能感受和参与的时间。一层时间里,我随仙胎鱼赶往上游,查找鱼群命运的秘密。另一层时间,我坐在老姚三轮车后斗,忍受爬坡下坡的颠簸,朝滑溜口飞奔,追寻一个人不与自己妥协的历史。两层时间里的故事似乎同时发生、发展,却辨不清哪一个更真实,哪一个在我的想象中。也许我一直生活在自以为真的虚幻中也说不定。歌德说:“最难的是什么?是看起来最容易的:用眼睛观看就在眼前的东西。”眼前的东西往往给我逼真的幻觉。

使劲扭油门,三轮车拐上雕龙嘴村朝西南上山的街巷,出村继续爬坡,老姚离他峡谷上的茶园更近了。我相机挂脖子上,坐车斗里差点颠散了架。峡谷南面,太阳悬挂山峰两块像手指的巨石间,光彩熠熠,继续照耀它认为应该被照亮的事物,而我只能眺望光影。峡谷中,溪水往下游移动,淌过砂砾和庞大的石卵,急一阵再缓一阵,仿佛呼吸,远处不在视线之内,是它们流去的大海。甘甜的崂山水在苦涩的海水中消失未免可惜。利奇马飓风的降水在我的老家,无论洼地、河沟、水库,能积攒下来的都浑浊,可汇聚雕龙嘴河的非常清澈不说,还很甜。为了验证是否甜,我捧起喝几口,的确有放了冰糖的甜味。这是光天化日下的一个迷。仙胎鱼迎面水流,似乎特别喜欢奔腾的急流,不喜平静的水面,急流中它们兴奋,停在平静的水面却死气沉沉。我站上一块石卵朝上游和下游张望,几个年轻小伙从峡谷的缺口冲出,一条斑纹秀丽的仙胎鱼情急之下跳上岸,瞬间变成穿牛仔裙的少女,戴一顶橙色长舌遮阳帽,上身白色体恤,石头上坐稳,佯装玩手机——故事是这样的:

村里几个小伙得知仙胎鱼将要过境——他们从记事起就听老人谈论仙胎鱼,说它们如何漂亮,美味如何难得——于是,商量去雕龙嘴河捕捉。仙胎鱼只游急流,不进平滩——它们的弱点。一大早,物色好淌水平缓的河道,两头用砂砾、石块封堵,上下各留三十公分的口子,供水进出,出口便成仙胎鱼中意的急流。随后安排一名小伙站在与平滩平行的真急流处,背靠底部过水的卵石,手握树枝,吓唬仙胎鱼,不让它们从这儿穿过。这是仙胎鱼躲不开的陷阱。果然,我在河口遇到的五、六十条仙胎鱼,大约二十多条冲进平滩,藏身岸边和手拿树枝的小伙同时冲进平滩,封堵水口,仙胎鱼顿成瓮中之鳖。他们把随身携带的泥土撒进水,使劲搅拌,水浑浊了,一条条仙胎鱼肚皮朝上漂浮水面(一种好干净的鱼容不下一刻水脏),被捉拿到手,立刻死去,决不挣扎(这脾气不知像什么)。小伙们把死鱼串上狗尾草,串了好几串,提着回家。

这一役,表面上小伙们取得全面胜利,实际的胜者却是仙胎鱼。面对必死的陷阱,雄鱼不约而同站到队伍前面,只留七八条保护雌鱼。双料冠军们义无返顾地冲进平滩,不再向前,等人捕捉。年轻人的注意力被全部吸引后,留下的雄鱼保护雌鱼迅速冲过险滩。这时候,一条雌鱼终于按耐不住,飞身上岸,变身少女,目睹了家人被捕捉带走的一幕。

从三轮车上我望见了溪流中的我,溪流中的我望见了仙胎鱼,这个奇怪现象,如目视海市蜃楼。

8

一个大下坡,像根斜立的筷子,老姚踩住刹车往下滑行。这是峡谷的北坡。滑到谷底,一条砂砾路横过溪水,再爬上立陡的南坡。砂砾路较新,底部垫大块石卵和多棱的石头,溪水穿过缝隙流去下游。路面覆盖沙土,减缓了行车的颠簸。路上方百米外,一座石桥,桥身跨峡谷两岸,连起斜坡半腰开辟的小道。桥为单拱,桥洞硕大,含跨河道,桥身已现岁月的阴沉。石桥上方不足三十米,一道石墙壁立,是白云洞水库大坝,高十米余,像一截长城,隔断了滑溜口上游和下游的直接联系。水库位于滑溜口中段,是雕龙嘴河的起点,却非另一层时间中青龙河的起点。说不清青龙河起于何处,也许三趾峰下,也许来自挂月峰,我这般的体力到不了山峰的深谷密林。老王说老姚去过,找到了水源。他翻山越岭铺设引水管,解决了大旱中茶园亟需的用水。

以前,滑溜口或整条青龙河无大坝、无石桥、无道路,属三无河流,自然得很。从峡谷这端去彼端需挽高裤腿,策杖涉怪石湍流,盛水期无人斗胆犯险,整条河是仙胎鱼自由自在的天地。近代学者周至元著《崂山志》称:“山游之路至此始奇,巨石作堵,涛响盈门,绿竹苍松,翛然绝尘矣。”再早些,明朝山东参政和提学使陈沂嘉靖年间游崂山途经雕龙嘴,称之为“恶水河,乱石滩”,可见山重水复的险峻没给他留下好的睹感,想必他也未遇见逆流欢腾的仙胎鱼群,否则恶水河该改称碧水溪了。至于老姚,年轻时在林业部门工作,是植树造林技术员,一把好手,他培育的松苗成活率高于他人,隔三差五,身背松苗上山,每次都经过单拱石桥。我想他肯定与仙胎鱼打过交道,说不定还尝过它的美味。翻遍五哥的崂山诗,找不到他描写仙胎鱼的只言片语。五哥一辈子和大海掰手腕,和鱼较劲儿,或许司空见惯此类淡水小鱼,压根不放眼里,它们存在与否,不值当浪费笔墨也未可知。

如今,很少有人再绕行峡谷半腰的小道,通过石桥穿越峡谷了,走砂砾路更便捷。站路基望上去,谷底的石卵、悬空的石桥、壁立的坝墙、耸峰的山峦、悠扬的蓝天,由低到高,构成青绿植物装点的别样景致,层叠着人与自然、自然与人的关系。如果绘画写生班的少男少女来这里支起画架,烈日下不惜汗水,泼墨挥毫,一定能绘就一幅幅或水彩,或油画,或泼墨写意,但若画不出此地的荒诞感而一味写真算不得一幅好画。假如我是绘画指导老师,我也许会启发小画家们:雕龙嘴河曾生活大量的仙胎鱼,它们身体娇小,个性鲜明,脾气刚烈,与炊烟、山石、峡谷、溪流和谐共生,自然的秘密在雾岚和阳光中编织,如一张打满结的大网,耀眼又模糊。我们自己,在多姿多彩的反射中,苍茫天地间,是若隐若现的生命,是逃过网眼的鱼。

假如我是远道而来的画家——我寄希望下辈子——我会画下这里的时间,画出时间里的生命形态。一枚鸭蛋形的崂山花岗岩,实有若无的溪水,环石而行,砂砾毕现。一棵枫藤,几乎爬满巨型石卵,青翠的藤尖,红色的叶沿,脉络清晰而繁复。叶间一片片巴掌大的空隙,隐现鱼骨化石,仔细辨认,竟似几尾仙胎鱼鱼骨,泛青白色。石卵远处,一个虚化的背景,青山隐隐。石桥扭曲变形,白云洞水库从低于两端坝墙的中间流泻余水,貌似瀑布,蒸汽缭绕,仿若倒悬……石卵侧旁,一位少女,长裙素颜,手握画笔,目视鱼骨化石沉思。

油门扭到底,三轮闷吼几声,冲上近九十度的高坡,随后停在坡顶摊开的黄土平台。这里是三轮车开到滑溜口的尽头,却是步行峡谷两侧老姚家茶园的开端,同时是白云洞水库的南沿。这个点,海拔近三百米。我走到库边,望见一面明镜。

水库蓄水不如想象多,或水库规模不如遥望坝墙时想象大,一座小型拦水坝挡住了滑溜口、白云洞的下泻之水而已。利奇马飓风瞬间把它灌满了,现在,山里来水羸弱,但不断溜,因此,水库蓄水持续外溢,干涸多年的雕龙嘴河再现涓涓细流,由于石卵挤压,多处呈现咆哮的水势,这水势变化,只有人到近前才能感受。如果不是恐高,也许我会跑去坝顶,蹲镜子前,睁大眼睛,照照自己的模样,瞅瞅大山的模样,数数黑松的根根睫毛,不会像现在,远远站着,仅仅远视镜子存照高天的幽蓝。那蓝色是个深不可测的隐喻,一团不可探究之物。

我竖起耳朵,听到仙胎鱼群历经百折千回,游到坝墙下。它们一路损兵折将,剩余二十多条,多数是即将分娩的雌鱼。水下的它们望不着坝顶,确信碰到了一座高山。也许可以绕行,但溪流提供的活动空间有限,绕不过去。瀑布垂挂,清澈而有力,是它们喜欢的。仅存的七八条双料冠军奋力跃起,尝试沿瀑布游进水库。但瀑布不是路。水流重力太大,仙胎鱼力量太小,三米高点,又重重跌落溪水。招数用尽,高墙难以翻越。水库下方并非理想的产卵之地,也非祖辈留在它们基因里供后代识别的故居。它们在高墙下徘徊、焦虑、紧张,神色凝重,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许有的仙胎鱼会甘冒脱水的危险,爬上石卵仰天呼喊吧?最终仙胎鱼做了怎样的选择,不得而知。那时候,我已随老姚、老王步入深山的茶园,环山青翠中,水库隐匿。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世界从未剥夺仙胎鱼对绝望的陈述。

9

像往常一样,机动三轮停水库边,老姚开始步行上山。他前面带路,老王和我跟后面。老王熟悉姚家茶园。开春采头茬时,老王会来茶园转转,收中意的嫩芽做崂山龙井茶,本地称“扁茶”。姚家茶园根本没有路,所谓路,是找准“上”或“下”的方向,过灌木草丛,从一块块梯田边角踩住泥巴和石头,一路紧走就可以。扛一口袋茶芽下山很费劲,一般都是老姚帮他扛出峡谷。老姚走路一扭一崴,是三十多年前给五哥李日宝盖新房摔坏髋骨留的残疾,但不影响他爬山如履平地,所以我总落后面。老姚的背影让我想起激流中穿梭石缝的仙胎鱼。他是一条失去溪水也能活下去的仙胎鱼。整座大山,一条峡谷,就是他的激流,他的生存空间。

说起生存空间自然想到人和土地的关系。在崂山,土地是稀缺资源。山海间生活的人家,自古以来,从未停止向大山追索土地,多增一分一毫,也让他们喜出望外。每个人都挣扎在土地情结之中。过去返岭村人均六分地,如今不到一分半。老姚在林业部门工作时,熟悉不少山头和峡谷,山坡石缝的荒地在他脑子里画了图。1998年,他与村庄签订包山协议,位置在白云洞水库上方滑溜口峡谷两侧的山坡。从那年深秋开始,老姚的人生发生了变化,垦荒和种崂山茶成了主旋律。转眼二十一年过去,他开垦了十亩茶园。

大平原上,有十亩二十亩或上百亩耕地,不算稀罕。在山区,尤其像崂山这样的地方,像老姚、老高这样的人,凭一双手,耗费二十多年光阴,垦荒而得十亩、二十几亩茶园则如开天辟地,极不平常。如果挖掘出什么力量支撑他们坚持到底保不准有深刻的社会意义。但是,无论这个意义多伟大,我想,一定建立在个人为争取在社会上的立足空间做出的努力,是内在隐忍的表现。有人通过努力做了总统,有人通过努力做了茶人,道理如出一辙。文字的苍白难以揭示事物的真相。赞美粉饰是对真相的遮掩。当我们立意歌颂一棵草时,实际上,我们已经偏离了草的本质。这类文学毫无价值。库切说:“他们卖的是书,不是真相。”优劣的分野便是如此。老高、老姚们,不需要歌颂和赞美,如果我这样做了,无疑是对他们人生的亵渎。几十年如一日的艰苦付出,他们得到或许自己并不十分满意却足以让人钦佩的生活,每年在天赐的时间,他们用双手,为社会捧出精品崂山茶,用大自然熬炼的香和甜,使我们同茶一起,沉入嘉木微妙的精神世界,如此而已。

姚家十亩茶园分列南北两面山坡,中间是三趾峰、挂月峰下滑溜口峡谷的上端,曾经的溪水朝山下流成青龙河,暖湿气流沿峡谷上涌,形成冬暖夏凉的小气候,适宜茶树生长。南坡背阴,我曾担心茶叶的出品。等差不多走完三亩多南园,顾虑即刻打消。作为优秀的造林技术员,老姚深谙茶树生长习性,只选取每天日照超过八小时的地方开垦,取舍得当,细整为畦,一块块平躺,让茶垄基本处于一个平面,望去像航空母舰伸出的甲板,日出日落,均能接受光辉。峡谷北坡朝南,茶园大一些,近七亩,梯田环绕,几近直立,日照充足而强劲,在黑松、山楂、樱桃、花椒、柿子树装点下,绮丽而梦幻。涧谷本就耸于世外,如今被南北山坡的茶园一呼应,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了。

从南坡去北坡要翻越峡谷。谷底的卵石一块挤挨一块,色泽比山体浅,空中俯视似一条白练,由三趾峰直挂白云洞水库,仿佛溪水从未停止蠕动。视觉上窄窄的峡谷足半里宽,卵石间跳跃,始知这些被岁月冲刷掉棱角的石头不仅体宽,而且个高,不小心掉进石缝,会淹没整个人。崚嶒卵石下传出水响,也许是我的幻觉,也许是真的,仙胎鱼若无坝墙阻拦,必然逆水绕石到达这里,或更高更远的上游,找到水流平缓的犄角旮旯或一处存水的小平台,分娩后代,不让种族灭绝。

峡谷北坡的树荫里,一座灰瓦红瓦相间的石头小屋,我说两间时,老姚赶紧纠正是三间。他让我查看墙基,说很多年前放蜂人住这里,早倒塌了,垦荒之初,他从山下扛来瓦片、水泥和简易门窗,开凿石头,利用没坏的旧墙基把房子盖了起来,建灶垒炕,就扎根山上了。二十年下来,石头房还像新的一样,隐于巨石和树荫中,是见证老姚垦荒造园的老物件。很难想象他对小屋怀有怎样的情感。一些深刻的经历或许只有小屋理解它。恐怕只有小屋还记得他费尽怎样的周折清理干净满山的藤萝,这种万年藤根系发达,很难清除,那是艰苦的开始,耗时半年之久。巨石间的泥土多为砂砾,是《茶经》称作“砾为上”的土壤,但经几万年沉淀,坚硬无比,一镐下去,镐头弹起老高,虎口震得生痛,再看土块,只辟出鸭蛋大小的坑,白茬森森。入夜躺小屋的炕上,身体像散了架,多少次他想放弃,结束这劳役,他迷糊入睡后,竟有一场大雨飘过,板结的泥土松软了些,老姚再次迎来希望……

随后几年,小屋周围自发自生了几棵树苗,其中院东矮墙外的酸枣树和院南石缝中的苹果树最让老姚喜爱。酸枣树和苹果树年龄差不多,接近二十岁,个头比苹果树小很多,主茎是手腕和大腿根的比例,都生机勃勃,果实累累。苹果的枝杈舒展开,叶子油光闪亮,遮出的阴凉覆盖了大半个院落。平时,尤其夏天中午,老姚总要先坐在苹果树下的大石上,凉快一会儿,恢复一上午耗尽的体能,然后生火做饭。我和老王摘几个垂到眼前的苹果,果皮纤尘不染,下口就咬,品尝天赐的酸甜,算是稍事休整。老姚则坐上苹果树下的圆石,手拿斗形围笠,朝脸上扇风。圆石失了顶,遗留一个凹坑,像丢弃院内的天然水槽,槽内积攒一汪几天前利奇马飓风的雨水,老姚就坐槽沿锐利的边上。山间静极了,溽热仿佛噪音,绕开了这里,往山外去了。此地的寂静力量强大,甚至胜过孤独。

原以为到达小屋,姚家茶园的行走就告个段落了,没想到老姚来了精神,戴上围笠,继续领我们上山。他的表情好像说好戏在后面。屋后几畦茶树旁,连着陡立的山体,层叠四五块一脚宽的石板摞成的台阶,阳光刺到石面很晃眼,老姚和老王前脚跟后脚,走进普照大山的阳光中。再旁边,一棵老姚早些年嫁接的山楂树,虽不如小屋西侧的白蜡和楸树高大,也十分壮观,叶片中成堆的山楂果,把枝条都压弯了。

10

同为垦荒人,老姚和老高性格相似,不爱说话,走路和坐着,基本处在沉默状态,这与常年同高山和土地打交道不无关系。行走时,他们是移动的石头,坐下是不动的石头。因此,想通过交谈了解他们二十多年山中垦荒一朝一夕的经历是困难的。阅历太多往往选择不语。虽然话少,但老姚和老高善于写文章,洋洋洒洒,落笔千言。他们想表达的都在文章中。他们的笔是镐头、铁锨、钉耙、二齿钩子等,文章是一座高山茶园。布局、结构、逻辑、细节……无一不精当,有别于内容空泛、措辞潦草、大喊口号的坏文章。只是阅读的过程烧脑,耐心读完更烧脑,恍如面对一座空中花园、一处世外桃源,扶荜门窥之者,难见全貌。

读完老姚用二十年写好的文章需要两个多小时。我用两个多小时穿越老姚二十多年光阴,这经历像仙胎鱼畅游雕龙嘴河一般奇特。现在,仙胎鱼是我自己,游完南园游北园。我查找文章的细节。北园的阳光比南园盛大,仿佛连天接地的溪水,畅通无阻地灌满陡峭的山坡岩缝。老姚和老王走在前面,每一步都落在更高点,每一步都跨过几垄茶畦。茶畦似石阶,又窄又陡,在山坡上一层层展开,扩大,好像遮脸的面纱被一点点拉开,十分奇妙。南园是文章的上半部分,茶畦悠长,叙事舒缓,如溪水入了平滩,清澈见底。北园是文章的下半部分,茶畦短促,叙事节奏加快,铿铿锵锵,乍见感觉紊乱无序,像急流跳崖,扬开簇簇浪花,激起红的白的沙粒,色彩斑斓。等至茶园极顶,情景完全不同了,紊乱变为秩序,错综而成和谐的排列。我目睹过仙胎鱼浅水中悠游的场景,它们绕砂砾围出多个圈,层层叠叠,看去杂乱无章,实则井然有序,大伙儿一起摇头摆尾,斜视万物,鄙睨而娇憨,一派自然之态,生命之美。

姚家茶园的极顶是块小个头的卵石,七十多公分高,顶部一个斜的凹面,正好可以下脚。小卵石搁一块大卵石上,大的是小的上百倍。我像一根枫藤爬上小卵石,并且直立起来,环视四周。似乎可以把此时的自己比喻为一棵松柏,挺拔坚韧,不惧山风吹,不怕海潮涌……高大感滋生蔓延。这是魔鬼给我的情绪,一种骄傲感。骄傲即羞耻。我赶紧垂头,默默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还原为一棵无助的草,谦卑于群山,随时准备被风折断,被时间碾碎。我小心谨慎地转身,学习用仙胎鱼的目光,仰望或俯瞰大自然的神奇。

我得感谢脚下的卵石,它们给了我高于海平面三百五十多米的高度,视线的开阔度极好。东面,十五里外山下的雕龙嘴村,红瓦绿树,建筑物塞满青龙河冲积而成的扇形谷口,虽然望不尽村庄的全部,但已经很壮观。更壮观的是村外的大海,它今天穿和天空一色的衣服,蓝丝绒的面料,绣芰荷数支,望去像小岛,由于波澜不兴,荷叶便不轻摇。返岭村出海种地的船队过了雕龙嘴,停靠仰口码头,老姚和众乡亲把种地物资卸下船,再装上胶皮轮手推车,老姚年龄小,推最轻的一辆,吱吱扭扭又行八里,日上三竿时,抵达王哥庄农商行附近的地头。这片开阔肥沃的土地太诱人了。我想招呼老姚快些爬上卵石,和我站一起遥望他自己放下手推车,大婚当夜扑向新娘子那般扑向平展的土壤,跪地捧一把泥土,像捧着新摘的茶芽,整张脸埋下去,忘情地嗅那香味……此时的老姚坐一棵苹果树的阴凉下,抬头和老王说着什么,他俩身边十几畦横的竖的茶垄,一棵高大的黑松,一棵低矮的桃树,一棵枝挑红果的花椒,一棵西葫芦,一棵山芋,一条峡谷,一座崂山。

西南方的三趾峰和挂月峰,即使我直立姚家茶园极顶的卵石,也像在雕龙嘴河桥、白云洞水库仰望,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只一点不同,那个双峰间的缺口变宽,清晰了。神造自然时,故意留了这个缺口,让它天性善良,惟其如此,青龙河的第一滴水才源自那里。缺口上方一朵白云,如传说的那样,大概总有一朵白云,优哉游哉,不肯落下来,不肯升上去,凝视簇拥着开辟河道的卵石,由缺口一路铺向雕龙嘴村。丰水年,溪水漫过卵石,浩浩荡荡,奔腾入海,顺便将巨石的棱角抹去。枯水年,溪水潜行石下,百绕千回,潺潺鸣琴,汇聚海口。如果判断没错,仙胎鱼肯定年年到达那个缺口,用祖传的基因编码,辨识旧居,完成生命的续接。多少年不见溪水了?老姚拍拍受过伤的脑袋。确实记不清了。髋骨的痛减轻了些,他走出苹果树的阴凉,走进卵石的河道,一块一块踩着卵石,去往缺口。我见他的步伐有点艰难,不停趔趄,几次掉落石缝,人没了踪影,过不多久,又爬出来,身上披几棵野草继续前进。用了多半天,他站上缺口,一个剪影,像一枚茶树叶子,冲我挥手,然后转身隐于缺口对面。

老王说:浇灌茶园的水是老姚从缺口对面引过来的,用了六千多米水管。他手指同样位于茶园顶端的小池塘,水浓稠,像加了蜜糖,满得溢出。水先到这里,再通过水管引向茶园各处,都采用虹吸技术。我盯着看黑色的胶皮水管,有拇指粗,流水带着压力流进池塘。在茶园极顶同一条水平线上,除池塘和我站立的卵石,还有一棵樱桃树和四垄茶树,樱桃树的主干两米多高,一看便知不缺水的滋养,树冠外探四五根侧枝,飒飒扬起,比我的头顶高,它的所见一定比我多,比我的精彩。四垄茶树生长于一块三角形台田,最长的一垄不足四米,最短的半米,因也离池塘较近,株株壮实。我不忍掐它的叶子,不忍扰乱老姚在这有限的空间种下的无限的梦想。按我的坏习惯,会不假思索掐掉嫩芽,嚼一嚼,品咂滋味。

“快来喝茶。”老姚的舅子媳妇见我们走完茶园,远远地招呼。老姚舅子一家是姚家茶园的主要合伙人,常年在茶园忙活。此刻已正午,太阳当头,山风轻拂。整个茶园,有一些静,一些寂,一些温情。天为顶,地为床,茶园作伴,群山置景。一块斜坡的平石是茶几,石几生黑斑,细而密,是擦不去的岁月痕迹。近旁石缝中贴地分蘖枝杈的樱桃树是把阳伞,它筛下的阴凉足够我们四五个享用。那位夫人,没因日夜操劳衰老,端详着比实际年龄少十几岁,一缕茶的清香从她身上飘出。大瓷壶内茶泡好了,她倒入硕大的不锈钢茶缸,再分给我们面前的瓷碗。半天奔波,真的渴了。

我留意了她用的茶叶,是摇筛过后的碎末和老叶,无形无颜,不能拿去市场销售,扔了可惜,便留下自己喝。喝这样的茶随意自在,茶味浓烈,淳朴香甜。仰脖咕咚一口,说不定惊醒了沉寂峡谷的仙胎鱼。我端详身旁的樱桃树,枝头大红的果实,肥硕而甜蜜,便想亲手摘了当茶肴。

写于2019年
整理于2020年


作者简介:阿龙,高密人,生于1965年,大学新闻系毕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高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散文专著《老家三部曲》:包括短篇散文集《发现高密》、中短篇散文集《夷地良人》和长篇散文《五龙河》。单篇(组)散文、诗歌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获第四届风筝都文化奖,第二届齐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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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阿龙丨崂山茶密码(3 · 守拙)》 发布于2022-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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