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部队才知道,那么多小兵,特别是文艺的,我在坦克八师制药厂楼上,看到了最小的娃娃兵才十四五岁,据说八一体工大队还有更小的,奖牌第一,揠苗助长。
坦克八师在浩浩荡荡的军队系列并不显眼,可这里的篮球队和文艺宣传队,已经在地方上小有名气了。
宣传队的小兵基本上是领导的孩子,唱歌跳舞的,演奏乐器的,还有写剧本的,帽徽领章,煞有介事。
我在篮球队,和一帮美女俊男住上下楼,一个伙房吃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说也应该有什么故事吧,可我那时候毫无知觉,上进心也太强,总和宣传队几个爷们混在一起,记得有写小说的王景岸,写诗歌的孔祥林,写曲艺的一个老哥,若干年后他在驻港部队担任政委,军衔不低。
孔祥林十四岁当兵,和说相声的唐爱国(后来成为著名演员、影视明星)都是济南老乡,孔祥林本来演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他喜欢写作,我当兵时他已经转到了创作组。
人家文艺兵细皮嫩肉吹拉弹唱轻歌曼舞,我们干体育的,五大三粗黑头糙脸,我喜欢诗歌,却长了个四肢发达的身材,起床,跑步,一遍遍在篮球场上训练,虽木知觉也,隐隐约约的有些不甘。
文革期间解放军红透全国,连毛主席林副主席周恩来江青都穿军装,先军政治和朝鲜有一拼,满大街都是军人,全社会的青年男女都往部队挤,政治光荣,香饽饽嘛,资本家海外关系地主一类出身,就是灰溜溜夹着尾巴做人的黑五类,绿军装是社会上最时髦的时装。只要到了部队,别的不说,起码先饿不着吧。
我大哥为我当兵处心积虑,初一时安排我参加青岛市少年篮球集训队,觉得当兵只有走体育特长一条路。
那时候生存难啊,初中毕业就是上山下乡,遭罪不用说了,挨饿是家常便饭。
似乎从我记事起,饥饿始终如影随形,1960年说是三年自然灾害,我们铁路宿舍居民几乎家家浮肿,我的腿上也是一按一个大窝,半天起不来,也不疼。
宿舍周围的榆树叶子早吃光了。
后来是文革,买什么也用票,肥皂票,煤票,布票有几尺几寸,据说上海广州的粮票还有半两的,我总觉得半两连塞牙缝都不够。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人也是为了那口饭,活下来再说。
我铁路宿舍的邻居们,那些哥哥姐姐,除了建设兵团就是下乡支边,能当兵的凤毛麟角。
新建哥虽然踢足球到了安徽省队,还是因为家庭出身被撵了回来。
那时候的部队,集中了中国最优秀的体育人才,篮球所向披靡,在国内一扫天下,以至于打倒四人帮以后,好几年的国内联赛,八一队都是毫无疑问的冠军,小菜一碟,不叨叨。中国第一巨人穆铁柱就在八一队。
极左和畸形体制带来的恶之花,很快在改革开放的春天凋零,我记得改革开放以后,各省市有了钱,引进外籍球员,在全国篮球联赛上,终于一举打败了八一队。
全国一片欢呼,好像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你们拿着全国人民的福利,到处挖掘网络人才,本来是一个保家卫国的战斗组织,竟然成了体育和文艺明星的大本营,文艺体育的大校将军铺天盖地,现在好了,统治了好几十年的篮球比赛,地方上的体育专业队扬眉吐气,把八一队掀翻击败。
我记得《青岛晚报》的副总编陈为朋,在报纸上写了一篇文章《打败八一队!》,八一队确实劳民伤财民怨沸腾,一种万民同乐的体育或者文艺,被你们独吞,皇帝御笔一批,把最优秀最漂亮的,都给我拿过来!先军政治啊,谁敢说三道四?忍气吞声,甘拜下风,陪练,鼓掌,保命要紧。
其实领导懂什么,他们就是千里送荔枝,长城烽烟万马奔腾博妃子一笑。
有一个笑话,民国时山东主席韩复榘应邀观看篮球赛,他看了半天觉得没意思,一拍桌子:妈的!十个人抢一个球,什么玩意儿!我说了算,每个人给他们发一个!
说起来部队的体育活动并不多,篮球是第一,没见到哪个部队没有篮球场的,糙好不济也有个球筐架子,哪怕海岛上寸土寸金。
那时候我们兢兢业业地训练,为了练腿部肌肉力量,扛杠铃负重深蹲,蛙跳,极限苦练。好像水平也没提高多少。
我觉得,现在的篮球越来越讲究个性和灵气,以前篮球教材灌输的传接球,掩护跑位,联防或盯人,已经落伍了,你看那些年轻球员,凭借天才的技术,例如反手抛球投篮,旱地拔葱爆扣,经常石破天惊,让人感叹运动员的天赋。
当然,基本的规律无法打破,毕竟就是那么块地方嘛,最终目的就是把球投进篮圈,万变不离其宗,场地和技术没变,但人变了,天才球员眼花缭乱,甚至国内的CBA,世界各国球星络绎不绝奔高薪而来,我在看篮球直播比时,唏嘘感叹不已。
有时候运动员的球感,尤其是投篮,还有个人出神入化的表演,那些天才禀赋,你在技术手册上是说不清楚的。
记得我们装甲兵篮球队一个队员,坦克二师的,身高一米八三,比我们球队里一米九的,甚至过两米的,他简直就是个矬子,可他弹跳力惊人,双手扣篮,举座皆惊!
尤其是在体育馆打比赛,开始前照例是跑蓝上篮,他快速地跑过去,接过球,突然高高跃起,一个漂亮灌篮,人们猝不及防,眼前一亮,掌声雷动。
我们都有些嫉妒,他本来是个跳高运动员,部队在挑选篮球运动员,他在边上看热闹,征兵的说谁能扣篮?下面的人叽叽咕咕,上来几个有勉勉强强把球扣进去的,结果这个老兄跑进去,轻轻松松摸了一下篮圈,说不高嘛,然后拿起篮球,跑了几步,把篮球稳稳当当地扣了进去。
我一直坚持认为,体育运动特别考验遗传和天赋,那是生理上最高状态的竞赛,无法遮掩,你想的再多,毫无用处,反倒累赘。直觉和本能的比拼,与动物相似。思索在有力的动作之后。
我从篮球队下放到基层连队,发现打篮球是连队最普遍、指战员们最喜欢的活动。
可能释放青春活力,好胜与竞赛的魅力,展示个人灵巧和技术的舞台,唯一不带政治压力,包含游戏和运动的轻松娱乐,也是不受管辖的业余活动,不管你会不会,都可以上去摸一摸球,走几步跑几步,往那个铁圆圈投几下。
比较而言,乒乓球虽然也普及,但和部队一大帮聚集在一起的男人相比,乒乓球小众,台子也贵。
篮球架往空旷地方一放,一大帮人玩去吧,轰轰烈烈,昏天黑地,打半篮,打全场,分帮热闹,各种形式的比赛,随时随地可以展开。
战友们绝大多数来自农村,农民朴实嘛,打仗能吃苦卖命,好领导。
后来我也知道了,城市人知道的事儿多,好高骛远,甚至会妄议和批评领导,容易刺儿头,领导很不爽,于是,部队的兵源百分之九十以上来自农村,让你上你就上,让你杀你就杀,一切行动听指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党指挥枪,支部建在连上。
莫言在很多作品里写了,农村人一辈子就是撅着腚种地,打下粮食先交公粮,剩下的残渣余孽温饱都不足,往外跑吧,必须要有介绍信,否则你买不上车票,在哪里也住不下。
莫言说,他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离开农村,尽管他当时21岁已经在高密县工厂就业了,还是走后门送礼,处心积虑钻进部队,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莫言说他到了部队才知道,解放军真是土八路,识字的人不多,他最高的文化学历是小学五年级,他竟然当上了文化教员!
莫言在课堂上侃侃而谈哲学,政治经济学,胡诌八扯,现摘现卖,后来还提了干,他说也算是一个时代的奇迹吧。
我觉得农村战友挺好的,他们大多数人没玩过篮球,至于足球羽毛球,更不要说什么网球橄榄球,如果你在连队说起这些运动,那你基本上是自我隔离,不敢说你叨叨的是天方夜谭,还可能被怀疑嘲弄战友。
理解吧,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战友们也不容易,爷俩比鸡巴,谁也别瞧不起谁。
我在连队给战友们讲篮球,把有限的一些篮球理论知识,呱唧呱唧了一通。
记得青岛市体委篮球教练刘振东,在青岛市少年篮球集训队上课,他带我们打球,分队训练,还讲了很多理论知识,例如投篮时的手指和手腕、胳臂的轻重力量,球的弧度。
我记得很清楚,刘振东老师说,篮球在空中飞向篮圈的弧度,应该与篮板最高处平行,也就是能保证篮球最大程度的落入篮筐。
刘振東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条曲线,表示弧度的合理性。
我也在黑板上画了一条曲线,包括反弹的角度,鹦鹉学舌,指指点点,可是下面的战友们,目光呆滯脸色冷漠。
无奈,我又讲了战术配合,篮球毕竟是群体合作的项目嘛,如何给队友掩护,跑位快攻,围点打援,我也是刚刚有所体会,还写了篮球哲理的诗歌。
战友们还是无动于衷,他们冷若冰霜,我口干舌燥,淌汗了。
也许人家不愿意听,或者有些隐隐地看不惯你,你是来当兵的,还是来打篮球的啊?
我也有些心虚,毛主席一再强调,我们要学习膜拜农民一腿的牛屎牛粪。
毛主席还说,无知者最聪明,卑贱者最高贵,于是我点头哈腰,毕恭毕敬,还一时激动斗私批修,剖析我为了写诗歌,政治学习时心不在焉,惨痛的教训啊!
我虽然在部队打篮球,可一直不是个优秀运动员,我在剧烈的运动和纤细绵密的诗歌感觉面前,内心冲突不断。
记得那时候掉头发,给报刊投了稿,心绪不宁,整天注视着副刊。
记得《解放军报》刊登了我的诗歌《清晨,我们去设靶》,编辑王颖还给我来信,我勇气大增。
结果有战友们来给我提意见,说文书你写的不对,我说怎么了?
战友拿出军报,指着我的诗歌说,你看里面的这两句:“满坡小草在风中摇曳,大山披着洁白的面纱”,既然有风,哪有面纱?是不是?
我愣了,战友说的有道理啊,我当时写的时候,确实没想那么多。
推敲修改,反复咀嚼,主题高度,时代形势,斟词酌句,誊写,装信封,再投。
年轻轻的就失眠,眼皮鼓麦粒肿,耳朵垂起疙瘩,训练和比赛无精打采。
好在仗着年轻,有点所谓“科班”的底子,仍然是篮球队的主力,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好几年。
后来,我高低不干了,什么级别的比赛也不参加了,坦克八师政治部马副主任来做工作,说这次比赛关系到咱们八师的荣誉,你一个老队员,可不能临阵逃脱啊!
我冷笑,这算是什么阵啊?我已经金盆洗手,你们另请高明,我去意已决,绝不奉陪。
马副主任很有修养,大度地笑笑,既然这样,我们也只能理解了。
不理解能怎样?我满身伤痕,已经无所谓了。
虽然告别了篮球,但那些训练和比赛,那些热气腾腾的场面,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抹不去,理还乱……
原载“杜帝语丝” 2022-04-15 14:43
杜帝更多作品
世说文丛总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