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吃过午饭后,在屋外的院子里,母亲商量的口吻对我说:“家里忙不过来,你现在去外婆家牵下牛过来耙田吧。”
那年夏天之前,我从未单独去过外婆家。一件这么重大的事情仿佛是忽然间要落在还未满十岁的我身上,让我一时觉得难以承受。我有很多的顾虑:不敢一个人去隔壁的另一个村庄,不愿一个人走那么长的路,而且更担心可能迷路……于是我不假思索就小声拒绝说:“我不去,我不晓得走哩。”
母亲说:“怎不晓得走哩?我们年年都要去好几回的。”
我噘着嘴继续和母亲僵持,母亲劝说好一会后似乎有点妥协了。然而显然听到我们谈话的父亲从里屋走了出来,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厉声说:“都十来岁的人还不敢出门,什么时候能长得大?”
那是我生平挨过父亲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巴掌。
我的脸热辣辣地疼。不听话的时候母亲也偶尔会打骂我的,但我只是对于仅在夏季双抢季节才有空回来家里帮忙收割庄稼的父亲充满畏惧。我用手捂着脸,一句也不敢争辩,转身就朝村外走去。
外面的太阳很大,我低头看着自己地面的身影浓缩成小小的一团,跟着我迈开的步子向前疾步移动。直到走出村口,我才敢抬起头,奇怪原本在眼眶打转的泪水竟一直没有落下来。
出村后是一条曲折的田塍路。两旁是一亩亩收割完捆扎成束担走后只剩下禾稿蔸的早稻田,还有部分未及收割依然低垂着金黄谷穗的中稻田。所有的农田最后都要等着牛来再次犁耕和翻耙,争取第一时间栽上晚稻。那时村里的生产队已解体,生产队里的牛也分卖给私人所有,但拥有牛的人家并不多,这个时候是借不到牛来耕田的,大家都要赶时间,耽误一天就是晚了一天的收成。外婆家里有头牛,为了放牧这头牛,长我六岁的小姨不得不早早辍了学。母亲姐妹仨,只有小姨小学都未能毕业。
这条田塍路我还是熟悉的,母亲常常带着我和弟弟从这条路步行去外婆家。但逢上春节父亲在家时,他会用一辆二八自行车载上一家四口,沿着村外的那条环形大路骑行去外婆家拜年。
很快走进了外婆所在的村庄。外婆的那个村庄是我们村的好几倍大,人口也众多,房屋密密挨挨的。我先前担心的迷路终于应验,我只知外婆家的位置在村子北面,却不记得是从哪个巷口进去了,似乎每个巷子都像先前跟在母亲后头去时折进的那个。看着某个巷子有点像,我犹豫了好一会便一股脑钻了进去,然后不停地往里走,走到快尽头时才发觉不对,我一下懵了起来。
那也是我记得的年少时最早的一次迷路。后来我有过许多次的迷路,在现实生活中,在晚上的睡梦里,许多回这样不停地走,不停地找。也许那次的迷路就那样蒂固到我生命中来了。我也才知,父亲的那巴掌之前,我的托词不愿去外婆家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原因。
怀着胆怯、焦虑和紧张,我从一条巷子中途折进另一条巷子,走到底时发现又不是。在折进好几条深巷尽头之后,我终于看见通往外婆家附近一个熟悉的池塘。可因为迷路带来的不确信,我还是向池塘旁边的一位路人打探了下大舅的名字,最终到达了外婆的家。
顺利牵到外婆家那头刚来得及从田间回来歇上一口的水牛,即刻又得返回。我想外婆断是怕我控制不了那头水牛,她交代说牛不能走田塍路回村,因为牛很可能踩坏那原本不平坦的田塍路,毁坏边上还未及收割的庄稼,且影响那担着稻穗从旁经过的人们走路。而最重要的是,外婆所在村庄通往我所在村庄的那个分界路口铺了一座铁栅桥,平常人经过都要小心翼翼,牛蹄陷进去后就不知如何出来了。我只能牵牛沿那条连通好几个村庄的环形大路返回。
大路好走,但太长,似乎长到没有尽头。有几刻我心下狐疑沿着这条路能否走到家,我和这头牛是否一起再次迷路。可我只能牵着缰绳将脚步放缓到和牛一样的速度与它并排慢慢地走。我是不敢骑牛的,我的个头甚至不能令我望到它的背脊。而对于一头生有两个长长弯角的水牛我总怀有某种莫名的畏惧,对于放牧一头牛更有着天然的敌意。六七岁曾有段时间放过牛,那是生产队里的一头小黄牛,后来在分娩时难产死了,一房下的邓英婆婆还痛哭了一场。此后,我以为就再不会跟牛打交道了,不会那么近距离地接近一头让我始终有点畏惧的水牛了,更不会承纳着像小姨那样辍学出来放牛的命运了。可在我不满十岁的夏天,生命又将那些隐隐的不安和莫名的畏惧甚至天然的敌意投递到我的心灵里来了。
沿途的右边是布着零星杂草的赣江的滩涂,左边是鳞次栉比的陌生人家。大路上有的人家门口晒着刚碾下的谷子,有的已在门口旁边的院子里高高地堆起了谷垛。这个时候青壮年都去了田间劳动,家里的老人也在屋前屋后地忙。路上鲜见到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我知道的,村里和我这样都十来岁的孩子也是要下田劳动的,跟许多同龄人相比,我比他们娇气多了,我连去外婆家牵头牛回来跑跑腿的事都极不乐意。
可当年的我并不能更多地意识到自己的娇气。对于行走在陌生路途里的莫名畏怯更深地占据了心灵,对于生活充满艰辛而我终要出来独自面对的更大畏怯也隐隐蛰伏在了心灵。父亲的那一巴掌终让我在那一天变成了与头一天不一样的人。头一天我还只知道玩乐,只知道“读书”二字,头一天我独自连村里都不曾走遍,可那一天我要带着一项庄重的使命回家,我要一个人牵着一头牛,走过许多的陌生人家,走过长长的陌生路途,走过热渴和疲累,走过恐惧和孤单。
去时太阳正当午,来时它已悄悄转为一轮热力不再那么强烈的夕阳了。我看着它一点点往西挪移,心里巴望着它不要那么快落下去。而这个时候,对于这头水牛的莫名畏怯也减去许多了。如果没有这水牛的陪伴,只是我一人的行走,我想我的恐惧和孤单是否更甚。渐渐地,在一路行走的路途中,我对这头水牛的感情也在悄然发生变化。间或经过某户人家门口,有人远远地将目光投向我这里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便将身体向着牛靠拢一些。相比那陌生路途里的陌生人,这头牛俨然是我的一名亲人了。
傍晚落日的余晖洒到赣江江面上来的时候,我终于把牛牵回了家。祖母吩咐我去檐下的草垛边扯些早稻草喂给它。牛甚至光凭鼻子就能嗅得出是早稻草还是晚稻草,牛是几乎不吃晚稻草的。第二天清晨父亲牵着牛在田间劳作了一整天。村里包产到户后,家里分到的农田不多,一天的时间足够把那些田翻耕遍。翌日母亲便把牛牵回外婆家去了。此后好几年,我都要选择在夏季的某天中饭过后,赶去外婆家把那头水牛牵回家来一趟,然后隔一日再由母亲把它牵回外婆家。
十二岁那年,我牵牛回家时顺便从外婆那带了只小猫回来,这一养就是两年。十三岁那年,我赶早去了外婆家,因有个叫国莲的女孩要与我一道牵牛回来,我还多花了半上午的时间和她一起在野外放牛。
国莲是与她母亲半路讨饭到外婆家时被收留下来的。我五六岁的时候村里经常会有外来讨饭的人,多是安徽和四川人,在家门口给点小米就离开。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来村里讨饭的人基本没了,但这个国莲的母亲却常见,样貌丑,两片唇外翻得厉害,好像就是邻县人,每年四月断黄青的时候她都要出来讨饭,在附近村里也算挺有“名气”了,却不知她还有个和我同龄的女儿。那时小姨出嫁不多久,家里的那头牛没人放牧,于是外婆见到国莲时就决定收留她,国莲的母亲也欣然同意。
国莲的右眼角有块疤,嘴唇也有点外翻,但没有她母亲那么厉害,皮肤竟很白。国莲嘴甜,把外婆当成干娘,碰上我母亲和小姨就“姐姐”、“姐姐”地叫得亲热。尽管在那些一起放牧的孩子眼里,她就是外婆家一个丫环,可她似乎毫不介意。
那次和国莲一起放牛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并且头一次试着骑上一头水牛的脊背。下午从大路回家,因为有这个女孩的陪伴,先前一路上有过的莫名畏惧孤单也跟着一扫而光。
夏天的夜晚家人都睡竹床,国莲来了,竹床不够,母亲卸下了块门板再用两张长条凳托起,就是国莲当晚的床铺了。
起先我和国莲说说笑笑玩得挺开心,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小事跟她闹起别扭来了。国莲能隐忍那些放牛的小伙伴对她的无故取笑,仍和他们打打闹闹,可在我这里竟一点也不肯服软。——或许正是因为她在与我的玩耍里找到了孩子间平等的缘故吧。总之那晚我开始赌气,内心希望她快点离开,当然牵着那头牛离开。
次日傍晚国莲就牵着犁完田的牛回外婆家去了,而我们的关系也一直没有了改善的机会,因为隔了不过一年,就有人给国莲说媒了。那个男的大国莲十多岁,可是家里是两层楼,还有一台手扶拖拉机,这换在一般条件人家的女孩能嫁过去都算不错的了。十四岁的国莲出嫁后还来看过外婆好几回,但到了十四岁那年夏天,我又不得不独自去牵那头牛了。这个时候我便想起国莲的好,怨怪谁给才十四的国莲就说上媒让她出嫁了?
不过那已是我最后一次从外婆家牵牛回来,也是最后一次趁着午间在田塍路边放牧那头水牛了。我能感受到劳作了一上午的牛非常地疲惫,可是周边没有地方能让它躺下来歇一歇,田塍路边的草也实在不繁茂,除了希望它尽量多咀嚼些,不知还能用何种方式减缓它的辛劳,它也不能像人一样开口诉说自己的苦楚。可我相信牛是通人性的,我相信它能感觉到我对它的担忧。到了傍晚,当看着它拖着劳作了一天的疲惫身躯缓缓回到家来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心下大恸,竟看着牛嚎啕大哭起来。牛抬起头望着我。我能感觉到牛的目光里充满着不解。我跺脚哭着对母亲说:“把牛牵走吧,它太可怜了,不要它再来了。”
母亲原本打算次日清晨牵牛走的,看到我的执拗,母亲当即把牛牵回外婆家去了。
不几天母亲告诉我说,幸亏她听从了我把牛牵回外婆家去了,因为当晚那头牛就下崽了,如果下在自己家这,还真不知怎办。我心下却更难受起来,才觉那天牛会那样疲惫,原来它是拖着即将分娩的身躯在不停耕耘,在好容易安歇下来时,又被我的所谓怜悯给赶走了——
此后村里养牛的农户渐多起来,村里就可以借到牛,我也再不必去外婆家牵牛了。可是生而为一头牛,除了将一生交付给田间地垄,哪里又能等到它更好的命运?
原载 美鸿文章 2019-07-11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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