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帝丨欲说还休的妈妈啊…… ——一位女诗人的自述 - 世说文丛

杜帝丨欲说还休的妈妈啊…… ——一位女诗人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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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这天的饭局上,一个作家指着我: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是母亲?你没有母亲?
我说我是母亲,也有自己的妈妈,怎么了?
作家举起杯:你为什么不喝?
我顿了一下,母亲的往事纷飞。
我忍不住有些颤抖,说:各位,你们想不到吧?我小时候,竟然诅咒过母亲早死!
他们一脸惊诧。
那个涂脂抹粉的女士低声说,谁这么狠心啊?让妈妈早死?
我很想说说我与母亲的恩恩怨怨,可是,觥筹交错的桌上,有的人满脸通红,眼神迷离口齿含混,有的与邻座交头接耳,有的举杯喊喝啊喝啊,唧唧喳喳,桌上的人,谁还在乎你说什么呢?尤其是欲说还休的母亲大人!
 
我脑海里突然跳出顾城的一句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我会说,母亲离我最近,又最远,自私的爱啊,也最狠!
其实我母亲是大户人家出身,长的也富态,我爸爸是部队干部,按说我的家庭不错,在国家经济最困难的时候,我家起码没挨饿。可是,我从记事起就挨打挨骂,妈妈的巴掌扇过来的愤怒,让我颤抖。
是的,妈妈脾气暴躁,对我真如林黛玉所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剑霜严相逼”。
表面上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可像是捡来的,或是继女,外来人,根本不像亲生女儿,与我上面的两个哥哥,待遇差别好大。歧视与虐待。
没夸张,童年刻痕,也许有些膨胀变形。

妈妈对两个哥哥宠爱溺爱有加,我的小哥哥七八岁了,还要父母给系鞋带。
吃饭的时候,妈妈把盘里仅有的几块肉,扒拉给哥哥。我在边上馋的直咽口水。
家务活我什么都干,哥哥是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主儿,我在扫地抹桌子,他还嫌我影响睡觉。
那时候我就感受到了,父母偏心会给孩子造成怎样的伤害。
我从小爱学习,看课外书,晚上别人睡觉了,我津津有味地趴在床上看,妈妈气不过,跳下床从对面走过来,夺过我手里的书,使劲撕,说死丫头,你给家里浪费电。
两个哥哥幸灾乐祸。
我从小就认识了歧视和不平等,甚至嫉妒,那是冰冷又灼热的词儿。
爸爸支持我读书,还偷偷给我零花钱,我当然都买了书。
妈妈知道了,就用鸡毛掸子抽爸爸:“丫头的毛病都是你惯的!她那么个赔钱货,看什么书啊?”
可怜爸爸一个团级干部,对我妈妈忍气吞声,他怕吵起来在部队影响不好,妈妈越发跋扈。
 
妈妈溺爱男孩,却又极度粗心,两个哥哥在河里玩耍,很晚回家,邻居看不下去,问我妈妈,你不担心孩子淹死?
妈妈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穿戴,说我哪有功夫啊,顾不上。
我是更顾不上了,家里最小的孩子干最多的家务活,妈妈还嫌我碍事。
上初中时,我只好住校,临走时背着一个书包,带着一床薄被子。
爸爸悄悄地抹眼泪,说闺女你好自为之吧,爸爸有心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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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集体宿舍滴水成冰,同学们蜷缩在床上,谈起温暖的家,有人说妈妈给她织的毛衣如何暖和,有人说家里托人送来了吃的,有人说妈妈刚给她寄来了零花钱……我呢,孤苦伶仃,同学闲谈的每句话,似乎都是抽打我的鞭子。
我在外生活,妈妈竟然除了学费一分钱不给我,来例假了,我没有钱买卫生巾,只能用旧报纸,又羞又冤。
妈妈说,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女孩子净找事儿!
记得我听到这话,走路都蹑手蹑脚,恨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在寒冷的学校宿舍里,我穿着外衣钻进被窝,还是觉得冷,抖抖索索。
下半夜了,我听见校外路上的驴车,咔哒咔哒的响着,一声声,清晰清脆,驴蹄好像踩在我的心上,我蒙着头,小声抽泣。
那时候,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了最早的诗句:大风啊,请把我刮走,一粒渴望春天的种子,不知道,哪里有扎根的土地……
稚嫩,却为心声。
母爱,在自私的母亲那里,甚至赶不上一只老母鸡。
那时候,我诅咒过母亲,死去吧!假如你真被汽车撞死,我不会掉一滴眼泪。
 
谁知道妈妈没事,爸爸却生病死了。
我难过极了,心里一次次喊,老天爷,你为什么不带走妈妈,让慈祥的爸爸多活几年呢!
偶尔静下来也会谴责自己,唉,是不是有些残忍……
读大学时,诗社一个高年级男生不断向我示好,给我看他一摞摞的诗稿,其中有《献给妈妈的20首情歌》,我始终难以接受,世界上的妈妈不一定都是儿女的崇拜者。
记得那两年有个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很火,里面的插曲《世上只有妈妈好》,很多人边唱边哭,我十分不理解,觉得电影的故事老套,插曲的歌词也俗,为了押韵,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蹩脚的比喻,浅薄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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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我的男生毕业时急了,一再问我,能不能跟他去南方,他的急躁和语气颇有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之风。
我沉默不语,摇头作答。
他有些急赤白脸,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唉,怎么说呢?母亲的梗,似乎有些家丑和隐私的味道,我羞于启齿。
多年以后,追求我的男生成了全国著名诗人,他的照片和作品经常出现在报刊上。
假如我当时答应了他,那我将完全是另外一种生活,另一种命运,正如弗罗斯特的《林中路》一诗所说,“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而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我现在的生活也不错,我和老公,应该说算是琴瑟和鸣,老公虽然不懂诗,可我们的生活不乏诗意。
有了孩子以后,我对妈妈,可以说原谅大于怨恨。
养儿方知父母恩,这话不假。角度完全不一样了嘛。
妈妈晚年身体不好,经常住院。我抽空就往医院跑,女儿伺候母亲,毕竟方便些,都说是小棉袄嘛,我没暖着自己,让晚年的妈妈感受吧。
 
妈妈晚年基本上靠我照料打理,她一直偏心照顾的儿子呢?一个个的甩手掌柜,他们确实也忙,赚钱养家糊口,老婆孩子热炕头,至于母亲那里,小棉袄责无旁贷,天经地义。
在医院里,回忆使我的心一阵阵抽搐,我看母亲的眼光愈加复杂。
可是我马上又谴责自己,她毕竟是你的妈妈啊!你还信教,虔诚的基督徒!
神啊,给我力量吧,让我爱我的母亲,让我抹去童年的阴影,忘却当年母亲的乖戾。
 
我一直陪侍在母亲身边。
一天晚上,我在病房外打电话,进屋发现母亲从床上掉了下来。
我冲过去,从地上抱起母亲,母亲闭着眼睛,好像有些神志不清,我心里害怕也难过,在心里骂自己,你在外面那么久,接什么电话啊!
我抱着母亲,忍不住流下泪来,妈妈啊,你醒醒,我会照顾你的!
妈妈脸色苍白,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眼越睁越大,突然说,干嘛呀?死丫头!怕我不死是吧?
我一惊,刹那间一片冰凉,还是那个妈妈啊!她是老了吗?
生理上,她早已经弱如稚幼儿,可残存的气势,寒气逼人。
 
母亲在床上慢慢睡了,我盯着她的脸,思绪纷飞,有时迷惑。
哥哥们还是很少过来,他们总是有各种理由,妹妹辛苦,全靠你了。
我自己也卸不下。
心头总萦绕着主的声音:“当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神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
那是雨露的声音,滋润人类成长。
我一次次压制缤纷的念头,比如离开她,或躲一阵,看妈妈什么反应。
实验是残忍的。
我渴望奇迹发生,却一次次地失望。
 
一天,我给妈妈擦洗身子,擦着擦着,突然发现妈妈身体有些颤抖,我伏下身子一看,妈妈在哭,泪水在脸上淌,我吓坏了,问妈妈你怎么了?别哭啊。
丫头,我对不起你啊!到这时候,妈妈才……
我说,妈妈,你别说了。
妈妈颤抖着:丫头,我的女儿啊,妈妈混啊。
我抚摸着妈妈的白发,她额头上的皱纹,百感交集,心里五味杂陈。
说起来,这世上哪一个不是罪人呢?如今我得救了,母亲也接受了福音一样得救了,在基督里,我们都是新造的人。正如圣经所说,旧事已过,一切都变成新的了。
原谅、饶恕、赦免,我们基督徒的功课,也是神给我的锤炼,阿门!
 
病床上的妈妈又睡了过去,我在病床边划着十字,喃喃祷告:
我尊敬的耶稣,我的神啊,你们显显灵,让我的妈妈,活着吧……哪怕我们做孩子的,吃苦受累,哪怕,以德报怨……其实,报什么怨啊,哪有什么理性,血缘和亲情为大,主啊,在你面前,我唯有服从。
手放下,却升起另一个声音,缥缥缈缈,我的心啊,是神灵和魔鬼在搏斗吗,静默里,如雷轰鸣。
啊,可怜的妈妈,曾经可恨的妈妈啊!

原载杜帝语丝 2022-05-07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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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杜帝丨欲说还休的妈妈啊…… ——一位女诗人的自述》 发布于2022-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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