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聊城正中心屹立了六百余年的光岳楼顶楼，远眺东昌湖浩渺的烟波，近看古城中起伏的兽脊，刚要陶醉，忽一眼瞥见楼下西北角的灰砖墙上，竟嵌了“可心书店”四个大字。
难道这里有书店？当地的朋友说，是有一家旧书店，开了有二十年了。
旧书，对我的吸引力远大于风景。——赶快下楼。
之所以刚才登楼前没有看到书店，是店的门脸被路边的树木遮掩了的缘故，再就是我们只顾瞻望慕名已久的光岳楼，别的，有所忽略，其实书店前的树下还有一个书摊，硬纸牌上写着“一元一本”。
书店不算小，约有六十平米，以大门为中心，分东西两截，书架密集，除了四壁贴墙而立的，地当间还摆了好几排，进门的空地有书案、木椅，也都横七竖八堆着书。循架细看，东边的多为旧文史类图书，西边以眼下的出版物为主。所谓“旧”，也就是上世纪中后期，尤其是八九十年代的东西居多，如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管锥编》《海瑞集》《魏源集》《藏书》《续藏书》，等等。
在书山中一眼看到了《战国策集注汇考》上、中二册，诸祖耿撰，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大喜，赶紧捧在手中；又选了《我读南怀瑾》，练性乾撰，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2003年印；顺带着拿过《我又梦见了你》，王蒙撰，华艺出版社1991年版。
喊来老板，一位略显黑瘦的中年男子，他看看后面的标价，痛快地给打了折，又指指王蒙的那本：“这本送您了”，我赶忙道谢，高兴地辞出。
真不愧是诞生过“海源阁”这样名闻遐迩的藏书楼的古城，小小聊城内居然有一家如此规模的实体书店，还经营了二十年，想不到。晚上回到住处，我一边感慨，一边拂拭、翻读白天买来的书。
先秦时期，《战国策》的文章仅次于“左”“国”，我藏有好几种版本，线装有影印黄丕烈翻宋姚氏本、吴曾祺“补注”本、郭希汾“详注”本，平装有上海书店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本，还有一本刘忆萱先生的“选讲”本，我先前读得最细。诸祖耿前辈的“集注汇考”本，早有耳闻，未见其书，不料，在聊城得其二，真是不虚此行的望外之喜。
如果把《战国策》比为一座山，上面举出的几种版本最多展示出一个坡面，而诸先生的这本则提供了全方位的视角，“集”与“汇”，集大成、汇众说也。他以剡川姚氏本为底本校勘文字，并不限于《战国策》的版本，凡中古以前的典籍，从《墨子》到《水经注》中的相关文字，都予著录，尤其是《史记》，同一事件而“文字异同过甚者”，均予详录，注释，从高诱到乾嘉诸子到当代的郭沫若、杨树达、罗根泽，涉及到的都录入，又于类书及别书所引《战国策》辑其不见于今本者，成《战国策佚文》，集诸本的序跋、琐记、杂语、书目提要等，为《战国策考研录》，另有“人名索引”、“地名索引”。
这是诸先生大半生的心血，他幼年就喜爱《战国策》的文字，壮岁“广求有关诸籍”，开始了孜孜矻矻的研究，到书成的1979年，先生已是“八一老人”，于《战国策》，可谓毕生以赴了。
书的前主人当是一位老派读书人，两本书都写了书根，墨笔字，字迹劲秀。“号书根”是线装书的专利，因为线装书要平放，只能从书根的字辨识书名，洋装书一般竖排着放，看书脊就可以了，但也有个别前辈，洋装书也平放，在书根上写字，我有一本田树生先生旧藏的《洪宪纪事诗》，就是如此。书中夹着发票，是1987年2月北京中国书店的。
南怀瑾先生是我敬重的老前辈，他的书我读过几部，练氏给老师写的传记，看过节选，这里遇到全书，自幸有缘。王蒙的那本，随便翻翻，或许能回想起青年时代的几个影子吧。
第二天，对书店还是念念不忘，我说过，旧书对我的吸引力远大于风景，好在聊城不大，抬脚就又到了书店门口。我的理由是，是否《战国策集注汇考》的下册藏在哪个书架的背后或者一堆书的里面呢，再仔细找找。
老板似乎很意外，热情地招呼过，比较诚恳地说，记得进货的时候，这书就不全，否则不会定那么低价。
我很佩服他开书店的毅力，他说喜欢这一行，干了二十多年，不好转行了，本地的购买力有限，在古城景区，旅游者还能光顾光顾，门前“一元一本”的，实际是个招牌，就为引人注目，这也是跟城管协商多次才让摆的，话说回来，现在书源不行了。
不知何年能再来，我又选了一本《书谱·书谱译注》，河南美術出版社“书法·书法论著丛书”之一，1986年9月初版。老板又给打了折，彼此互道珍重而别。
翌日游运河旁的山陕会馆，一座保存完好的明代建筑，在东厢房杂物店的一床旧书里，竟然发现了一本《山东新出土古玺印》，赖非主编，齐鲁书社1998年版。这书是编者完成《中国美术分类全集·汉画像石卷（山东部分）》的工作任务，周游全省，传拓汉画像石的副产品，收录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面世的并未系统发表的古玺印，有考古出土的，也有博物舘、文物店征集的，是读史及金石篆刻参考不可多得的好资料，价虽略高，亦欣然购归。
外出旅游，景点摄影、品尝美食等，固然是一种纪念，而碰到一家好书店，购得几本心仪的书，才堪称最美好的奇遇。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准乎此，我今年秋末冬初的这几日聊城之行，得到的真是上上的愉快。
2021年11月归青途中大雪
补记：现今网络发达，最大的好处就是配书容易。回青没几天，我就配上了《战国策集注汇考》的下册，而且品质、色泽与聊城所得两本非常一致，但是书根处，我不敢造次，只好任它空白了。
（刊于《藏书报》2022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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