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叶的艺术感觉敏锐,触角探到人心的各个角落。其实他和画家老贾心有灵犀,他们在社会的生存平静,家庭平静,与朋友的交往也平静,但他们的内心却翻滚,压抑着出走和不平甚至愤怒。
那是被岁月揉搓磨平的,一天天,一天天,习惯和各种规则推着我们,我们不知道自己老了,我们早就看到自己老了。
我这是第一次看三叶的小说,诗人操弄分行很溜,突然慢吞吞地摊开来写,我不但丝毫没感觉哪里不对劲,反而非常入戏,欲罢不能,还想跟老贾走一段,小说结束了,余音袅袅。
小说开头就拿人:“……灰白的天光透过窗帘,用疏淡的笔墨勾勒出房内物品的轮廓。”
仿佛不经意间提到的颜色和绘画术语,确实是一个画家的感觉。
三叶写的主人翁梦境,视觉细节的真实和荒诞,为整篇埋下伏笔,谁的追求没碎过?
诗人很有自信,也相信读者,不急不躁,平静沉稳,有跳跃,敢留白。
小说人物用了身边朋友的真名实姓,其经历、背景,甚至环境也照搬,我也熟悉这些朋友,看的很过瘾。
作家故意让作品与现实贴近,既是明示也是暗示,你我他,都一样,日常生活本身,并不比虚构故事逊色。
从另一个意义来说,那些耸人听闻黑色幽默般的新闻报道,那些挖空心思编造的各种段子,包括生死别离轰轰烈烈的虚构小说,跑得过我们当下的现实生活吗?
我读过一篇新闻报道,贵州省一个银行行长嫖娼被抓了,派出所长利用这事经常敲诈行长,行长受不了了,请来了马仔教训所长,谁知所长激烈反抗,马仔只好把所长杀了。
马仔找到行长要钱准备外逃,行长说,要你们教训一顿就得了,怎么把人杀了,并声称要报案,马仔愤而将行长一家灭门。
此后马仔混进了官场,最终当上了城管局局长。最近,贵州凯里城管局长黄德坤因贪污受贿被双规,供出了18年的前连环杀人、灭门案是他所为……
网友留言:再牛逼的作家也写不出盛世的牛逼,这年头,现实要比电视剧、小说精彩离奇多了。
三叶写老贾的日常,就是大半天的生活,起床,送老婆上班,在纺织谷工作室,接待朋友,吃午饭,画画,在海边……而且中间多次写到了微信,发朋友圈,点赞,烟火气息浓郁。
厚道的艺术家老贾,与人为善,波澜不惊,真是岁月如水,可是你会读的津津有味。
三叶写小说老道,可能与他极大的阅读量有关,整天浸润在世界级大师作品里,又具备感知力和写作技术,让三叶差,他能差到哪里去?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三叶出手就是精品,毫不意外,他的人物顺手拈来,故事和情绪节奏,语言的地域特点,包括青岛人方言俗语,说“别”基本是“白”,说“你”就是“嫩”,“的”也是“滴”,思索、考虑说是“寻思”……
结尾老贾那句“一脚把他派海里去!”那个“派”使我笑出了声。
三叶写沧口的地摊早市——“早市上没老贾急需的生活用品,却有可能唤起创作灵感的东西,所以,与其说要购买,不如说是在寻找和发现。这是一个自发形成的集市,摊子上的东西可谓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因为售卖时间有限,摊贩的脸上大都有一种急迫的神色,生意好的手忙脚乱,生意差的则努力兜售,嘴皮子片刻不闲。”
老贾在早市摊上发现了麻绳捆扎的老点心桃酥,三叶这样写道:“……虽然色泽和质感与过去的有差异,但足以唤起人们的记忆。这记忆不仅装在老贾的心里,还在老贾的口腔里,老贾似乎品尝到过去的滋味,嗓子眼有点儿发噎,舌齿间液体滋润。”
你看这心理活动和场面描写,拿捏的榫卯到位,熨熨帖帖,一如三叶的为人处世,不装不拽,平易真实。
老贾的画作《青岛人的老物件》系列,让无数年龄大的人唏嘘,多年前的生活虽然贫困,可带着时间过滤的亲切,既是表现历史,也是凝固历史,那洇出油痕的桃酥,让岁月深处的视觉与味觉,瞬间复活,无语凝噎。
特别是三叶用老贾的这些画做小说插图,味道更足。
我也向艺术家老贾致敬!
《老贾的日常》里,那些俯拾即是的外部和内心细节,总能与我共鸣不断——老贾在路上遇到老邻居张叔,当年专横跋扈的张叔嘴里流着哈喇子,已经不认识老贾了。老贾想到快九十岁的张叔儿子刚子,不抽烟不喝酒,结果不到50就死了……读到这里,你不觉得脊背发凉吗?
还有老贾创作的心理过程,写诗歌的微妙感觉,海边想象中坐快艇的大白
,主人翁幻想遐想时与环境的交融,那些富有动感和象征意味的画面……不精彩吗?
不知道别人,我是服了,我也是见过猪跑的人,何况咱也吃过不少猪肉。
三叶,好样的,多写点吧,我等着看。
附,三叶的短篇小说《老贾的日常》
老贾醒了,睁开眼睛的瞬间,听到了外面的鸟叫,一声接一声,声声入耳,灰白的天光透过窗帘,用疏淡的笔墨勾勒出房内物品的轮廓。不看手机老贾也知道现在是早晨五点左右,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准时醒来。
老贾没立刻起床,他躺在那里,琢磨刚才做的梦:在包泡老师雕塑展的开幕式上,他离开热闹的人群,来到一个大房间,房间中央,有个奇怪的人形雕塑立在旋转的底座上,每转一圈,面部就发生一些变化,似乎在演绎着不同的表情。老贾感到惊讶,想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走上前用手碰了一下,没想到碰的地方忽然出现裂纹,随着细微的破碎声,成了一个窟窿,一些蓝色的珠子像水银一般喷洒下来,在房间里四处滚动。老贾忙不迭的追赶,想在别人到来前把珠子再填回去……后来,不知怎的又坐在了出租车上,要去海边一个酒店见朋友,一个很熟悉的朋友,可是却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来。到底叫什么来?老贾瞪眼想了一阵儿,便起身下床了。
老贾来到作画的桌案前,铺开宣纸,一边润笔一边寻思,等笔润开,蘸满墨,大笔一挥,写下四个碗口大的字:最后一代。题好款,上下打量一番,觉得挺满意,就拿起手机拍照,直接发朋友圈里了,好像有朋友正在朋友圈里等着呢,帖子眨眼就收获了几个“赞”。
老贾觉得意犹未尽,就又扯过一张纸,抬头看了会儿天花板,然后收回目光,果断落笔,又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到站下车。
也许因为有了前面的铺垫,老贾自觉这幅写得更酣畅,笔划颇有可圈点之处,尤其得意的是,词语算的上新奇有趣。
发过朋友圈,又捧着手机放大了图片看,正欣赏着,夫人走了过来,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又乱发什么东西?”
老贾尴尬地笑笑:“没有,就发了个字,没发别滴。”
见夫人没搭理,又说,“人老了脑子就不好使了,有时候坐公交车,稀里糊涂就坐过站了,这不,写个字提醒一下自个儿。”
夫人给逗笑了,嗔道:“你少来糊弄人。”
吃过饭,安顿好一黑一黄两只猫,两人便出了家门,老贾先送夫人去单位,然后去纺织谷的工作室。夫人是三中的数学老师,打从老贾有了车,十多年来,差不多每回都坐老贾的车上班,对老贾来说,这可不是什么苦差,他乐于充当夫人的车夫,这早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而且,由于整天陪同夫人到校,他似乎与学校也有了更密切的关系,获得了一种值得骄傲的身份。
今天车开的比较顺,6:40就到了,老贾在校门口停了车,道过别,目送着夫人走向教学楼,看了一会儿,目光移到两个女学生身上,最后,又瞟了一眼楼前的那个雷锋雕像,便开车离开了。
老贾没直接去纺织谷,而是将车子驶入兴华路,在沧口公园南门附近停好车,信步走向喧杂的早市地摊。他想随便转转,买点什么。买什么呢?这可不好说,早市上没老贾急需的生活用品,却有可能唤起创作灵感的东西,所以,与其说要购买,不如说是在寻找和发现。
这是一个自发形成的集市,摊子上的东西可谓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因为售卖时间有限,摊贩的脸上大都有一种急迫的神色,生意好的手忙脚乱,生意差的则努力兜售,嘴皮子片刻不闲。
老贾对那些新奇的东西不感兴趣,入他眼的都是些日常的平凡的东西,如布鞋、扫帚、盖垫等,不然就是新上市的水果,如樱桃、桃子、甜瓜之类。
转了一会儿,老贾在一个点心摊前站住,在摆满货案的各色糕点中,有一样引起了他的兴趣,这是一种仿照老样子做的桃酥,圆饼状,酥黄的面上模压出“桃酥”两个字,字体稚拙,带有一种小学生要把字写好的努力,因而显得可爱。旁边还摆着整包的,牛皮纸,红标贴,细麻绳捆扎,虽然色泽和质感与过去的有差异,但足以唤起人们的记忆。这记忆不仅装在老贾的心里,还在老贾的口腔里,老贾似乎品尝到过去的滋味,嗓子眼有点儿发噎,舌齿间液体滋润。
“老式桃酥,老点心,快来买吧!”女摊主向周围亮了一嗓子,又转对老贾说,“大哥买点吧,俺都是正规厂家,用滴都是好面好油,嫩放心吃。”
“唔,唔……”老贾一边应付着一边继续察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然后开口道:“那个,那个,我能不能摆摆,拍个照。”
说着,一只手伸向点心,比划了一下。
“那怎么行!吃滴东西,哪能随便摸。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算了。”摊主有点儿不乐意了。
“好,我买,我买。”
老贾朝自己的车走去,手里捧着两包老式桃酥,要过马路的档儿,一个衰弱的老头儿走入老贾的视线,老头儿腿脚不好,一步一摇,右手却还拖着一块硕大的纸箱板,也许是捡来好当废品卖的。老贾看着,忽然认出了老头儿,竟是当年的老街坊大胡子张,赶紧叫了一声,“张叔!”
老头儿似乎听见了,左右张望一下,看到了老贾,呆呆地望着。
“张叔!”老贾又喊了一声,“你不认识我啦?我是真耀,老贾家的老小。”
老头儿嘴巴动了动,但没吐出词语,一丝涎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咱两家就隔了一个门,你不记得了?小时候嫩家刚子整天和我一块儿玩。刚子,嫩家老大张明刚。”
老头儿眨了下眼,似乎在努力回忆,又似乎想搞明白自己为何站在这儿,随后慢慢转过脸,看看身后的纸板,摇晃了一下身子,开始挪动脚步。
老贾一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了,眼睁睁看着老头儿走远。谁能想到,当年脾气火爆,小孩子见了都怕的大胡子张竟成了这样,老贾转而想到刚子,年轻时身体那么棒,游泳、扎猛子八厂宿舍没人比得上,烟酒不沾,却不到五十就得病死了,真是命不由人啊,想到这里,老贾不免有些伤感。“老头儿倒挺能活的,得九十了吧?”老贾又想。
到纺织谷工作室已经九点半了,老贾泡了壶茶,一边喝茶一边看朋友圈,回复、点赞、转发,摆弄了一阵儿手机,就走到画案前,拿过昨天画的几幅画,审视一番,放下,又坐回到沙发里。过了一会儿,老贾感到体内升起一股创作的冲动,想要写点儿文字,画画之余,老贾经常会扯个段子,写几行歪诗,随手发到朋友圈,可称之为朋友圈文学,这次老贾想写首春天的诗——不一样的春天:冠状的鲜花,口罩的波浪,集束棉棒的灯光,围网剪裁的衣服……种种意象在老贾脑袋里翻腾,令他坐立不安,老贾试着把它们组织起来,在手机屏上排列成行,可总觉得有些混乱,缺乏一种稳定的结构。
尝试几次之后,老贾决定暂时放弃,他把身体转向后面的小书架,开始寻找,看到一本刘年的诗集《行吟者》,便打开来翻看,想从中找一种恰当的格式,为己所用。一首接一首,读着读着,书上的字渐渐变得模糊不清……突然,耳边响起了熟悉的音乐,老贾从梦里醒来,拿起手机一看,是朋友大胜的来电。
“贾大师,开开门,我在嫩家门口。”
“嗯?”老贾愣了一会儿说,“我在纺织谷。”
“昨天问你,你不是说到嫩家吗?”
“……”
“好吧,俺二十分钟就到。”
“来吧,我请嫩吃饭。”
老贾挂了电话,看看时间,10:26,这才想起大胜和他的朋友老丁要来看画,老丁在十五大街经营字画,对老贾最近的“日常”系列很感兴趣,特意登门拜访,大概是想收藏几幅吧。老贾估摸刚才睡了有十分钟,虽然不长,但挺管用,重新打起了精神。老贾把书放回架子,也不写诗了,来到画案前,想随便画点什么,刚铺好纸,纺织谷的电工小陈走了进来。
“哎哟,贾老师,打扰你画画了。”
“没有,还没画来。”
“贾老师,给你带了点儿茶,俺朋友家来自己种滴,你尝尝。”说着,小陈把两袋茶放到茶几上。
老贾走过去,指着沙发旁的小柜说:“你看,我这来多少茶!以后白拿东西来。”
小陈喜欢写书法,时常来老贾工作室玩,聊了一会儿书法后,老贾起身取来一个纸卷,递给小陈,“这是嫩汪总要的桃花,过会儿你给捎个去。”
说完,想了想,又把纸卷抽回,打开来,摊开在膝头,比较了一下,拿出其中的一张单独卷好,说,“噢,这张是给方总的。”
“好,知道了。”小陈说。
“你要不要?我桌上还有一张。”
“不用了,你上次给我一幅啦。”
正说着,大胜带着朋友老丁到了,大胜喊了一声“贾大师”,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老丁则站在那儿,客气地向老贾问好。工作室本就凌乱,人一多愈显得空间逼促,老贾不禁有些慌乱了,老贾指着一旁的椅子,对老丁说:“小丁你坐,先喝点水,喝点水。”停顿一下,介绍说:“大胜,这是小陈,在这来干电工,书法写的很好……”
大胜笑了,“贾大师,嫩这是第三回给俺介绍了。”
“噢……”老贾不知说啥了。
坐了片刻,小陈告辞。老贾、大胜、老丁一面喝茶,一面聊起画展的事儿,下月三号,老贾在富邦有个展览。聊了一会儿,老贾和老丁来到画案前,一起看画,有二十来张四尺大小的画摞在那儿,都是这个月画的,脸盆、搓板、猪肉、鲅鱼……画面是些有怀旧色彩的日常食用品。本来,老贾是偶然为之,有写生练习的意思,不想发朋友圈后大受欢迎,有赞美鼓励的,有代为配诗的,有求画的,有邀请展览的,一时间好不热闹,老贾由此兴致大发,什么扫帚、布鞋、硬面火烧,凡记忆从过去生活中打捞到的,不论贵贱,统统入了画幅。
老丁看得挺仔细,从上到下看来一遍,又筛选了一下,最后选定三幅,按给大胜的朋友价,老丁用微信转给老贾。
收了钱,老贾像有点儿过意不去似的,又捡出两幅递给老丁,“这两幅送给你滴”。“白,白,贾老师,我付钱。”老丁连忙说。“你要不拿,那三张也白拿了。”老贾瞪起眼珠子,做出要发火的样子。“好,那我收下了。谢谢贾老师。”
大胜一直在房间里四处观看,作为老贾作品的热情收藏者,大胜对这里的作品几乎了如指掌,但每回来,还是会仔细观看,心里一一暗作品评。这时,指着老贾的一张自画像说:“把这个给我吧。”老贾看了一眼,支吾了一会儿,闷声说:“不行。”好像作为拒绝的补偿,紧接着,老贾用随便的口吻说:“门口架子上滴书,我都不用了,嫩要有喜欢的,拿去看吧。”
大胜和老丁各自挑了几本,回了房间大胜又问:“你弄些破木板堆那来干什么?”老贾回答说,是上回景德镇发货装瓷器的木架,觉得扔了有点浪费,打算用木条做点儿雕塑,但现在体力不行,有点儿干不动了。“所以,就一直扔在那来。”“行,有想法”!大胜竖起大拇指。
十二点左右,三人来到四流中路上的沧口锅贴店,要了一斤锅贴,三碗小米粥。锅贴分三份端上来,大胜刚拿起筷子,老贾说:“先白动。”说着,把三个盘子摆了摆,又用筷子把锅贴翻过来几个,让黄澄澄的嘎渣裸露在外,然后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看了两眼,放下手机说,“好了,吃吧。”“那就不客气了,”大胜边说边夹起一个三鲜锅贴,还没放到嘴边,老贾突然又说:“等等,拍张照片。”大胜说:“算了吧,今天出门忘洗脸了。”“挺干净滴。”老贾把手机对着大胜说,“笑笑,有点喜庆色彩。”大胜努力了一下,没笑出来。老贾又对着大厅拍了几张,拍完,看了一下,发到朋友圈里了。
老贾开始讲锅贴店的轶事,当年,某某经理是他的朋友,常到沧口文化馆找他玩,后来退休了,到处旅游,后来就死了。又讲起文化馆的故事,某某画家喜欢喝酒,某某书法家到处骗钱,某某诗人在那里看大门。这些故事,大胜有的听过,有的没听过,听过的,不止听了一两遍,大胜和老丁偶尔附和一两句,由着老贾讲到把饭吃完。
下午,送走大胜和老丁后,老贾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然后起来喝茶、看手机,看看两点多了,过去把门从里面锁了。每天下午老贾都会画一张画,认真的画,谁叫门也不给开。老贾拿过上午买的两包桃酥,比较了一下,把其中一包打开,取出桃酥,三三两两的摆在另一包的周围,调整了几次,觉得满意了,便微躬着身子,拿着毛笔画了起来。
周围显得特别安静,除了毛笔在纸上拖动的声音,老贾的耳朵再听不到别的,神色专注而平静,看上去像是年轻了一点儿,或者暂时模糊了年龄,身体似乎也在变化,一种内在的嬗变使纸上的走笔成为破茧之声,衣服垂下,褶皱转折为笔墨的线条……绘影摹形对老贾说不是难事,形象的肖似,他无需思考,信马由缰就可以做到,让他着迷的是色彩的变化,看着颜色借着水性在洁白的纸上运行,一点一点的扩散,渗透,沉淀,他常常感到神奇无比,这时候,脑袋似乎变得空荡荡的,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老贾画的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完成了,他直起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舒了口气,把笔放下,审视起眼前的作品:整体还行,但是点心纸包颜色不太对,而且结构不准确,体面关系没表现出来,显得有些不真实。
老贾有点儿失望,考虑是否重新画一幅,正犹豫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拿起手机一看是作家高兵。
“高哥好。”
“老贾,你还在纺织谷?”
“嗯,还没走。”
“展览前言写好了,我发给你看看,多提宝贵意见。”
“高哥的文笔,没说滴。”
“别,我是外行,你们是专业人士,我得多向你们学习。对了,我要的书法写了吗?”
“写好了,过会儿我给你放书房去。”
所谓书房,是高兵在文化市场租的藏书室,为了有事时方便,高兵给了老贾一把钥匙。
放下电话,老贾稍微收拾了一下,便锁上门,离开了纺织谷。
到了文化市场,放下给高兵的字,老贾顺便去“古今斋”买了几支毛笔,拿了笔出来,看时候尚早,又溜溜哒哒,来到位于天福文化广场三楼的“我们书店”。店主马一颇有学问,但平常不谈文史哲,专好说星座运势,身上又带点儿精怪劲儿,所以好多朋友将他称作马一大师。
中国人的心理,凡事喜欢问个吉凶休咎,未必都信,也未必都不信,总要看能不能说到自己的心坎里,老贾喜欢去我们书店,大概也与这种心理有些关系吧。
我们书店的店主和店员加起来总共一个人,而就这一个也不怎么敬业,百多平方的房子隔成上下两层,下层是购书区,上层成捆堆叠的书籍间摆了张板桌,不管有没有顾客,马一总坐在那儿喝茶、上网和会客。顾客询问,马一就与顾客隔空问答;选好了书,现金结账的话,在吧台喊一声,马一也一呼即至,至多不超过三分钟。
总之,顾客的感受是,店主与店员待客友好,在这里买书令人愉快。
“贾大师来了,欢迎!”老贾脚一踏上去二层的窄楼梯,马一就嬉笑着从上面打招呼,“我算着下班前还有个朋友来嘛,没想到是你,哈哈。”
“买了几支毛笔,顺便来坐坐。”老贾一面说一面在马一对面坐下,问,“生意怎么样?”
“你买不买书?你买的话,今天就有生意。”
“好,我买。”
几杯茶之后,马一开始发表他的星象学高论:……所以,你不能问好不好,对于宇宙来说没有好与坏,它只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周期,就像电脑重启系统,除了适应眼下的状况,你不能做什么,你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而适应就是吃好喝好,保持身体的健康。参考以前的历史可以知道,当世界进入动荡期,各种灾变会接踵而至,人类不堪承受痛苦,便会寻求某种解脱之道,将之奉为神圣的真理,以为从此可以得到解放,过上理想的幸福的生活,殊不知,这种狂热的追求带来的却是更大的灾难,很多时候,人类所描绘的美好图景不过是热病中的幻象……无需假设,不要设计你的行为,行为不期而然,结果自然而至……
老贾听着,时而点点头,觉得马一讲得有道理,保持身体健康,这句话老贾尤其赞同,要别人说不过是句套话,现在从马一口里出来,却显得挺深刻。
又聊了几句,老贾从楼上下来,在店里转了一圈,选了两本书:《库切传》、《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叛的种子》,半价共付118元。
快五点的时候,老贾回到金口三路的家,夫人还没回来,老贾逗了会儿猫,又从家里出来,顺着坡道往南,朝海边走去。自从去年做了心脏搭桥,老贾养成了下午散步的习惯,有时和朋友辉明一起,大多时候则自己一个人。
附近一片的岸边礁石林立,斜坡上遍植黑松,有铺石小径蜿蜒在礁石与植被之间,走了一阵儿,老贾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此时海上风平浪静,水色凝碧,睹之令人心旷神怡,老贾眺望了一会儿,转身背对大海,拿手机自拍了一张,附上几句感想,发到了朋友圈里,然后找了个长条椅坐下,对着大海若有所思。
天色依然明亮,西面的海平线上,一座岛屿隐隐浮现,老贾觉得眼睛看的有点儿发直,就收敛目光,重又俯瞰起下面的海面,忽然,他发现有个黑影在水里移动,定睛一看,竟然是个游泳的人。这片水域因为暗礁多,没有防鲨网,是禁止游泳的,这人是从哪儿下的水,不会是从浴场那边游过来的吧?
老贾一时大感兴趣。远远看去,那人显得从容不迫,似乎在享受一种特别的自由,也许他要的就是这个,在不合适的时间,在被禁止的水域,在目光才能够到的地方,游之泳之,虽然和鱼比起来,他可够笨的,全凭一股傻力气停留在水中。老贾联想到那些拒绝核酸、逃离防控网的人,同时也联想到那些五花八门荒唐可笑的检测,现实的与艺术创作的图像一起涌入脑海。对于这个主题,老贾也颇有创作,而现在,看着那游泳的人,他忽然有了新的灵感——一幅想象的画面在眼前展开:一艘快艇出现在海面上,迅速地驶向游泳的人,三个大白威风凛凛地站在船舷边,快艇抵达的同时画面拉近,这时老贾才看清,游泳的人游得并不好,手脚扑腾的像是溺水者的挣扎,两个大白各伸出一条手臂,像捞起一条大鱼一样把泳者拽起,趁泳者上半身脱离水面,张开嘴巴大口喘气的时候,另一个大白不失时机地将一根大号棉棒插入他的口腔,搅动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转动手腕,像解下一个鱼钩一样,小心翼翼地抽出了棉棒,收入某个容器,随后伸出手臂,照着泳者的脑门击了一掌,将他拍落水中。马达鸣响,快艇迅速驶离,不过不是向来时的方向,而是向着西方的海平线,傍晚的霞光提前升起的地方,大白的衣服随风摆动,散发出耀眼的光彩。
眼前的图景很美妙,让老贾联想起一幅六七十年代的宣传画,名字好像叫“海上轻骑兵”。
天色向晚,周围变得越发安静,老贾依然望着海面,但不再看到那个游泳的人,是否真的有过也变得不再重要,此刻,老贾陷入了一种漫无边际的冥想。长久以来,他心里一直隐藏着一种愿望,希望有一天能够融入大海,成为海的一部分,可是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品味到的都是海的拒绝。人类行为的任何一种方式,无论是亲近它还是与之斗争,都不能打破这种隔膜,也许只有一种方式,就是死在水里,就像一粒盐的溶解。但是,死了又如何感知?如果不再有感知,那死在海里与死在病床上又有什么不同?对大海的渴望其实就是对永恒的渴望,既无实现的可能也无法理解。
仿佛为了忘掉,老贾闭上了眼睛,渐渐沉入了无所想的境界,思绪暂止的同时,老贾似乎感觉到了衣服上的微风,慢慢变暗的空间,身后一根灯杆的挺拔,以及大海,遗忘的大海……但这只是一瞬,几乎立刻,思考再次觉醒。
老贾想,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可是在不思的时候,我却更清晰地感受到存在,虽然我不能避免思考,但起码可以放轻松些。老贾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灯杆,果然挺拔,他品味着刚才的那种感受,觉得挺好,就再次闭上了眼睛。虽然没有结论,但老贾觉得头脑清醒,心情不错,一个人坐在这儿也悠然自得。
“这会儿,如果有谁拿着个红本本或蓝本本或白本本或黑本本,过来跟我说,你应该照着这样思考,照着这样生活,我就叫他滚蛋!”
老贾心里说,“不,我就,我就一脚把他派海里去!”同时,老贾提起左腿,用力向前踢了一下,“唉吆!”老贾觉得膝盖处搅别了一下,耳边似乎听到“卡吧”一声,忍不住闷哼起来。“唉,老胳膊老腿了,还敢逞能!”老贾摇摇头,咧着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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