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辉丨乐乐(短篇小说) - 世说文丛

江辉丨乐乐(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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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乐乐,姓乐(yue),名乐(le),小名乐乐(lele)。   
凡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乐乐不是个一般人,发小就特别,特别好动,特别怕见生人,说话还特别晚;他属于那种先记事、后会说话的孩子。
开口会叫“妈”那年,乐乐已满五周岁。那时候,他已经记事了,他还能记得会说话那天,全家人都激动地松了口气。 
其实,父母一直担心他是个哑巴。他们带他去过好多家医院检查,结果,大夫都说他声带发育良好,只是说话晚点而已;可他们就是不信,事实证明,还是大夫说得对。现在可以让他们放心了,虽然他说起话来至今不是很利落,但他绝对不是个哑巴!
平日里,全家人都拿他当个宝。父母把他喂得贼胖,家里有点好吃的都塞他嘴里了。他整个身体的长、宽、高均超出了实际年龄,长得胖头大耳,总共不到一米三的个头暴增至50多公斤,许多邻家孩子见面都喊他个“肉蛋”。当然,在父母眼里“肉蛋”算个啥,只要喜欢吃,各种养料绝对供不应求。他们不仅当他是唯一的儿子,还当他是对外人的一种炫耀。每当家里有客人来,父母总是把他唤至跟前,儿子长、儿子短地亲热一番,来客们一齐夸赞,有的说他面相好,有的说他胖得富态;他始终低着头咬牙切齿地承受着,直到实在受不了,就故意把个杯子碰地上,弄出点动静,制造个麻烦,只有这样他才能挣扎着逃出来。
很快就到了上学年龄。那天,父亲开着新买的“宝马”,他坐副驾驶,母亲和爷爷陪着一起去学校报名。没想到,事情全坏在面试他的那个女老师身上。她问他1+1等于几?他没好气儿地回答:等于1。老师竟然笑了。他觉得她笑得那么不怀好意,笑得一对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嘴里的小虎牙都呲出来了。她非要他站直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凭什么!他就是习惯了摇头晃脑,他就是不愿意抬头看她。尽管女老师始终装模作样地笑着让他回答问题,他心里还是挺厌恶,他用牙使劲咬着下唇,任凭她问啥也不回答。老师近前爱抚地拍打下他的头,他触电似的一缩脑袋,她手上戴得戒指敲疼他后脑勺了。他心里好烦,他恨不能大吼一声吓跑她。父母急了,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哄劝。他才不理哪!他的心早已回到爷爷买的那辆遥控玩具汽车上。他巴不得立刻跑回家把那辆玩具汽车给卸了,他要看看里面到底是些啥玩意儿,要是能把那些零件拆下来装到自家车上,父亲的“宝马”也就不用费劲开了。
老师无语了。爷爷硬着头皮凑上前低声下气地跟老师说了许多好话。老师说:你们先回去吧,最好让他再去上一年学前班,明年来报名好了。哼,他狠狠瞥了她一眼,转身就往外跑,他一边跑一边还想着女老师那张堆满假笑的脸,哼,笑得真难看!
回到家,全家人都很丧气。母亲说:儿子啊,你可给我丢大脸了!我不是早就教给你1+1=2嘛!你咋1+1就等于1了呢?你可气死我了!说着,照他头上使劲戳了一下。爷爷赶紧过来把他揽进怀里,抚摸着说:别动头,戳成个傻子咋办!父亲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两眼直瞪着他,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感到委屈,心想:至于嘛!真当我是傻子了!我又没犯错,干嘛都对我这样。他越想越冤枉,干脆躺地下打着滚嚎啕大哭起来。爷爷一旁沉不住气了,指着儿子就是一顿臭骂。爷爷让他们都滚。爷爷说,今年上不了就算了,明年也不晚。爷爷轻易不发火,只要他一生气,谁都不敢说话,因为他有个老毛病,一旦发作起来,收不住,又想杀人又想放火的,样子很吓人,大家都怕他,所以家里人啥事儿都依着他;平时,父母也让乐乐躲他远点儿,担心受到意外伤害。其实,爷爷对他最好,他越是胡闹爷爷越兴奋。爷爷从不限制他做什么,还处处袒护他,跟爷爷一起玩是他最开心的时刻。有一次,他跟爷爷在客厅里看动画片,看了一整天,看完了《怪兽史莱克》又接上看《功夫熊猫》,他被熊猫阿宝的功夫吸引住了,他真想找到它,跟着学几招。爷爷说,还有更厉害的,换一部韩国动画大片《千年狐》看看。他问,好看吗?爷爷说看看就知道了。动画片播放了一半,他就讨厌上优比这只老狐狸了。他撒谎说不想看了,想跟爷爷玩球。爷爷立马关掉电视,拿出个足球扔给他,他把足球放在地上,用力一脚,球飞向电视机——屏幕打碎了,然后,他就躲进卫生间不出来;爷爷大笑着说,好了,好了,不玩这个了,出来吧!怕个啥,你爸爸有的是钱,让他再买一台好了。事后,他把电视机大卸了八块,他就是想看看电视机里怎么会装着那么多的动物,结果,连个影子也没有。爷爷说,都让他给吓跑了。
爷爷做事说一不二。他在家又多玩了一年,等到来年小学招生,他去报名又遇到了麻烦——他就是过不了面试这一关。那些老师好像都不喜欢他,她们总是带着异样的眼光对他笑着。他不敢正视她们,偶尔偷窥一眼,立马就感得心慌,有种说不出的恐惧让他浑身难受。他只想逃,只想赶快逃离这种场合。他喜欢一个人呆在屋里,摆弄着他那些心爱的玩具。他会把芭比娃娃的腿和胳膊掰下来放在一辆拆散的玩具摩托车旁,制造一个车祸现场;他还会在洗澡盆里兑上蓝墨水,把飞机模型沉到水底,再现飞机失事的场景。他对汽车和飞机最感兴趣。他能认出马路上跑着的各种牌子的汽车,还能说出好多种飞机的型号。爷爷经常夸他记性好,父母也说他长着个天才的大脑袋,可他就是对那些加减啥的闹不明白,一提数字就犯晕。这次,老师又问到6-6=?他的脑袋轰地一声就炸了——啊,啊!受不了啦!他双手捂着头,一边跺脚一边尖叫,吓得那些老师家长们四散而逃,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人。这下可好,父亲照他屁股上猛踢了一脚,爷爷见状扑上去就给他儿子一巴掌,母亲拖起他来就往教室外面跑。母亲说:儿子啊,这学咱不上了,回家妈教你!她们刚跑到校门口,就听见身后有人招呼,回头看,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说话:小朋友,别走哇!来,来,有啥事只管跟我说。她上前拉住他的手,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一歪头回了一句:波音777。她笑了,母亲也偷着乐了。她又问:今年几岁了?他说:奥迪Q7。她高兴地夸赞道:这孩子太有想象力了。然后,她自我介绍说她是学校的教导主任,面试通过了,去办理报名手续行了。没想到考试这么简单,母亲喜出望外,父亲也当场赔礼道歉。晚上,父亲非要请客,好好庆贺庆贺,想吃啥吃啥,还特意买了个电动蛤蟆玩具奖励他。父亲说:宝贝儿啊!怎么样?开心不?他不想说话,他的屁股还在隐隐作痛!他在想,这些大人都怎么了?变化这么快,刚才还凶巴巴地,转眼功夫就想吃啥吃啥。他有点心烦意乱的。他坐不住,他只管低着头使劲鼓捣着那个电动蛤蟆。他发现这个蛤蟆是塑料壳的,他用餐桌上的叉子撬开它的背盖,里面只有一个小电机带动几根弹簧片——没意思!这样的破玩具,他就不稀罕,他随手把它扔在地上。父亲瞪了他一眼,用埋怨的口气说:嗨!好好的个蛤蟆,还没让它蹦跶两下,就让你给弄残了,你说你......父亲话没说完,他就感觉身上被蚊虫叮咬了一样。他知道,再坐下去准没好事,说不定父亲一变脸又来上一脚,还是离着远点好。他转到母亲身后扳着她的肩膀一边摇晃着一边嚷嚷:我困了,我要回家。他没注意母亲正在有滋有味地吃着红烧鱼哪,还没等多摇晃几下,却发现她突然手捂住嘴,脸憋得通红,脖子直往后仰,嘴里还发出呜哇、呜哇的怪叫,就跟缓不过气来似的。父亲见状赶紧过来,二话没说照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这一掌打得他躬身冲出了好几米远,要不是他急中生智两手死死拽住一根柱子,结果肯定是头破血流。这一次他可没敢哭,心想,又闯祸了,爷爷不在场,这顿死揍是难免了。他左手捂着屁股右手摸着脑袋,他琢磨着这遭父亲会打哪儿下手?他躲在一张餐桌下面不敢露面。过了好长时间,父亲把他从餐桌底下拖死猪样地拽出来。他看见母亲又恢复了原样。她丝毫没生气,她说,刚才是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咽下了几口米饭,现在好多了。她说这事不怪他,怪她自己。他很生气,心想:不怪我那这一巴掌不是白挨了。哼,他头一回在心里咒骂父亲不是个东西。
                                       
2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母亲显得很兴奋。她早就为他备齐了所有学习用具,还为他量身订做了一套新衣服(因为太胖,市面上根本买不到适合穿的衣服),她好像就喜欢看他穿戴板整地背着书包傻傻地站在她面前的样子,她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直到把他盯烦了,索性把书包往地上一扔,方才罢休。他不喜欢母亲的那种眼神儿,总让他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比起父亲那对三角眼来还算受用,跟父亲在一起他干脆就不敢与他对视,在父亲眼里他永远残缺不全似的。以前,父亲对他很好,但近来,他感觉挨打的次数越发频繁了。他知道为什么,他曾偷听到父亲说他的那些坏话。父亲说他越长越不像他们家的人,甚至怀疑他脑子有毛病,不正常,还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母亲竭力辩解道:你才脑子有病哪!男孩子这样很正常,有毛病也是你们家遗传的。他听后心里乐坏了!这下可好,再挨揍的时候就犯点毛病给父亲看看,看他还能怎么样。
新生报到那天好热闹!学校门口拉横幅挂彩旗,少先队员们正击鼓吹号地列队欢迎新生入学。校园里乌压压聚集着一大群小学生,教导主任(他认识)正站在台子上讲话。她讲了些什么他没听懂,只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乐乐同学!他四周瞅瞅,没见有人喊他,声音再次响亮地重复了一遍:乐乐同学,分在一年级一斑......哦,他转悠着看了半天,才发现声音是从台上的大喇叭里传出来的,原来是在喊他。他赶紧往台上跑,那个破台子太湿滑,不小心摔了一跤,台下爆发出一阵哄笑。教导主任亲自过来扶起他,拍拍他的肩膀说:小同学,你上来干嘛?有事找我吗?他耷拉着脑袋,呆呆地站在台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想,是你叫我上来的,又不是我愿意的。教导主任笑了,对着台下说:请班主任老师带这位小同学下去。班主任老师走过来的时候,他一下子慌了神儿:这不就是曾经面试他的那个女老师吗?他对这个班级立刻没了兴趣。老师笑嘻嘻地走上前拉起他的手,他却愤愤地一甩把手抽了回来。他讨厌这个老师,他打心眼儿里烦她。老师把他带到队列里站好,突然脸色一变:谁让你跑上台的?没规矩!这里是学校不是幼儿园,你现在是学生,就必须遵守学校的纪律。老师的话音刚落,他便放声大哭起来:我要回家,我不要上学!老师开始哄他,他越发不听嚷嚷发狠地哭喊着:我不要你管,我要回家!他一边哭着一边撒开腿朝着学校大门口跑去。
他这样一闹腾,老师急了眼,只好打电话把家长叫来,见到父亲他才老实了许多。老师让家长先带他回去,做做工作。她说孩子刚入学还不习惯学校环境,慢慢适应一下也许会好的。父亲问老师贵姓,老师说她姓单。哼,他心想,她才不善哪,坏得要命。
路上,父亲开着车一句话也没说。他在后排坐着,乜斜了父亲一眼。父亲眼珠子气鼓鼓地随时要发作的样子。他心里有些害怕。他真想说,要去爷爷家,可又不敢说。他把书包里的本子一页页地撕碎,他把母亲给他买的新铅笔一根一根地折断,塞到车座底下,他暗暗发誓,这回打死也不去上学了。父亲把他送回家,一脚将他踹进储藏室,并警告说,晚上下班回来再算账,然后,锁上门就走了。
他在储藏室里扯破嗓子地喊叫,他喊爷爷,喊妈妈,直喊得口干舌燥,浑身没了力气。没人搭理他,他蜷缩在角落里,开始犯困……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只小手在他脸上抓挠,他睁开眼,不由得一愣,一个两三岁的小妹妹趴在身边,嘴里不停地叫着:哥哥,我要。父亲站一旁说:给她!她是你妹妹,要什么就得给她什么,她小,就该让服她。他一赌气,把所有的玩具都给了她,心想:干脆爸爸、妈妈也不要了,都给她,我离家出走......
……他猫着腰,贴着楼下墙边一溜小跑着逃了出来。他拼命地跑,一直跑到离家很远的北塔动物园。他在猴山脚下的一个长条椅上小睡了一会儿......远远地,他看见一个梦,那个梦又圆又大,飘飘乎乎地就被一阵风吹了过来,他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它,可气,梦破了......
他被关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母亲下班回家才放他出来。母亲问他怎么回事,干嘛躲在这里?他编个谎说约好要去爷爷家吃饭。母亲信了,赶忙收拾一下东西,打个车很快就到了爷爷家。他在爷爷面前狠狠地告了父亲一状。爷爷立马气不打一处来,狠命地挥舞着拳头,满屋子里转着圈咆哮着:逆子,逆子啊!母亲吓得躲在厨房里不敢出来,谁都不敢近前劝说,只有他能让爷爷安静下来。他心想,爷爷发作一下也好,要是他那个逆子这时候进门就更好了,肯定挨一顿死揍。他越寻思越想笑,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爷爷见他乐了,跟着就喜笑颜开了。爷爷让母亲回去转告那个逆子,就说孙子要在这里调养几天,上学接送由他负责。母亲不住下地点头连称:是、是、是,还没等爷爷把话说完,她早已侧身贴着半开半掩的门边悄悄地溜了。
他最佩服爷爷了。别看爷爷个头不高,身体可结实了。爷爷年轻时候练过武术、打过拳击、玩过空手道,还会点算命占卦啥的。他曾见过爷爷的厉害:有一次,爷爷领着他去早市买菜,无意间发现一个小偷正在作案,爷爷一个箭步冲上去,只用两个指头一点,小偷就倒下了,这时,围上来好几个小偷的同伙,其中一个手持一把大刀片子,一步步地向前逼近,爷爷一点不慌,左手抱起他,右手拳状地攥紧,嘴里还骂骂咧咧,待那家伙举刀下砍的一刹那,爷爷飞起一脚踢掉了刀,又一个转身后踹将对方蹬翻在地——那个架势好看极了,就跟跳街舞一样。事后,爷爷问他怕不怕,他说不怕,跟爷爷在一起真好玩。
 
3
             
想不到上学是比挨揍还要痛苦的一件事,他宁可让父亲打一顿,也不愿呆坐在教室里;要不是爷爷事先说好在校门外等着,他才不来遭这罪哪!一堂课45分钟,他根本就坐不下来,他一连跑了四趟厕所,第五趟老师说啥也不准去。他举手报告:老师我尿裤子了!老师过来一看,扑哧一声笑了:你还真尿啦!是不是有毛病啊!他告诉老师说爷爷在外面等他,老师说:那就让你爷爷带你回家换裤子吧!
一堂课没上完,他就兴高采烈地跟着爷爷跑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又好话哄劝着送他上学。爷爷向他保证,只要听话,老老实实呆在教室里,就会提前来接他放学。他信了!他低着头走进教室,靠窗的最后一排是他的座位。他把书包往课桌上一扔,就趴在上面睡着了,直到上课铃响,同位拿支铅笔戳醒了他。他很不屑地瞪了同位一眼——她是个挺瘦弱的小女孩,白白净净的,笑起来样子蛮好看,小眼儿眯细着,嘴角一扯便凸显出一对小酒窝——多管闲事!他心想。他把书包放进位子里,趴在桌上准备继续睡,这时,同位举手报告:老师,他上课睡大觉。老师慢腾腾地走过来,很严厉地命令道:乐乐同学,站起来!他就是不站,别人都坐着,我干嘛站着,他不服气。老师火了,上前揪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提溜起来说:瞧你这副睡不醒的样子,像个学生吗?你说你父母怎么教育的你。全班同学哈哈大笑。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可这次他没哭出来,他开始恨,他恨他的同位,是她告的状,是她让大家哄堂大笑,他恨死她了;趁老师转身的空当他照她腿上踢了一脚,同位也不示弱,从铅笔盒里拿出一个削笔刀朝他比划着,他去抢她的削笔刀,她用手死死地攥住……突然,他发现一溜鲜红的血水顺着她的指缝间慢慢渗流了出来,随着她哇地一声哭喊,他害怕了,赶紧松开手,傻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教室里顿时乱了套。老师惊叫着,迅速疏散全班同学逃离现场,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觉着自己好像又闯祸了。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弱智、脑残、杀人犯的呼喊声,好像大家都知道了一年级一班出了个带暴力倾向的男生用刀捅伤了班上的女孩。有些胆大的高年级学生拥堵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窥视着,像在提心吊胆地观望一头凶猛的困兽——他顿时觉着可笑,真可笑!瞧把他们吓成啥样了!那要是再跟爷爷学上几招功夫,还不吓死他们呀!他又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就那么笑着笑着,他觉得自己忽地长高了一大块儿——管他们的!知道怕就好,看以后谁还敢惹我。
事情发生后,校方很快叫来他的母亲(幸好父亲出差)。教导主任显得很无奈,带着亏欠的口气向他们宣读了一份声明:应一年级一斑全体学生家长强烈要求,基于乐乐同学的暴力倾向,校方决定劝退……教导主任念完后双手把声明递交给他母亲,母亲接过来看都没看一眼,嚓嚓嚓把它撕得粉碎,转身拽上他扭头就走。

4
 
他被学校劝退了。那段日子,家里像遭了一场大难,没有喧哗,没有笑声,连爷爷都没脾气了,每个人的眉头上都像挂着把锁,谁都不敢说话,就跟家里埋着颗声控炸弹似的。不过,他从父亲的眼神儿里倒也没看出有啥不妙,因为他的目光不那么凶悍了,反倒透着一点恍惚、猜疑的味道。
他才不管那么多呢!只要不上学,能整天呆在家里玩,他就很开心了。可好景不长,一天,父亲突然跟他说,儿子啊!呆家里闷不闷?准备准备带你去北京玩玩。他问,爷爷去不去?父亲说,爷爷年纪大走不动,不能跟着一起去。他小声嘟哝着:爷爷不去,我也不去。父亲突然拔高声调:去,爷爷不去你也得去!他见父亲拉着个架势又要撒野,赶紧告饶说,去就去。第二天,他们便乘坐飞机直飞北京,直到跟着父亲走进一家医院,他才恍然大悟,这哪里是来玩,父亲是带他看病来了。他在心里暗暗咒骂父亲是个大骗子。他就知道,跟着父亲出门没他的好果子吃,他恨不得立刻回到爷爷身边。他们在北京住了三天,跑了两趟医院,还好,大夫既没让他住院,也没给他用药,只是抽了点血就完事了。他问父亲,大夫要他的血干什么?父亲说,做个DNA检测。DNA是什么?父亲说,小孩子家不懂,没什么。
从北京回来过了大约半月,他们收到医院寄来的检测报告。他觉察到,父亲自打看了那份报告,就像变了个人。他时常会悄悄推开他房间的门,默默地注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父亲不再训斥他,偶尔跟他说句话也比以往温和了许多。他说不清这是怎么了,但他还是很讨厌这样,他觉着别扭,感觉父亲是不怀好意,又想存心耍花样似的。
这事儿还真让他猜对了。一天夜里,他忽然听到父母房间传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骂,还伴随着一阵忽高忽低的啜泣声。他侧耳细听,是父母在吵架……他顿时火冒三丈:这个坏爸爸,肯定在欺负妈妈,他恨不能拿刀砍了他!他迷迷糊糊地赤脚下了地,摸黑悄悄潜入厨房。他在橱柜里找到一把菜刀,随后溜进客厅,持刀站在沙发上。他要冲进去,把母亲救出来。他试着举起刀在黑暗中舞弄了两下,不小心刀碰到旁边酒柜的玻璃,稀里哗啦一阵碎响,父母同时从房间跑出来,慌忙打开灯——他立马傻眼,菜刀当啷一声从手中滑落地上。
父亲小心翼翼地走近他,二话没说,突然抬手左右开弓猛抽了他两巴掌——第一掌正手抽在他的左脸颊上,没感觉怎样,第二掌他想躲,已经来不及,只顾本能地一歪头,被掌背反抽在他的右耳根,他从沙发一头栽倒地上;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像放了个爆竹一样轰然炸响,很快便失去知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在床边守护着他,她一边哭一边用手不停地在他脸上抚摸着,哭得身子一抽一抽地抖动。
他知道,他又闯了祸,这次父亲决不会放过他。他问母亲,怎么躺医院里了?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她说他耳朵出血了,修补一下就会好。她还说了许多话,他大都听不清楚,他只觉得耳朵里不停地发出嗡嗡声,伴随着阵阵胀痛。
医生诊断:外伤性耳膜破裂。他跟母亲说,这个坏爸爸出手太狠了,竟然把耳朵给打爆了,好像打得不是他亲生儿子一样。母亲听了这话,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她不停地对他说着:儿子,对不起,对不起,是妈妈不对,是妈妈对不起你……他心想:对不起我的应该是他,都怪他,又不是妈妈的错,用不着替他道歉。
耳膜修补手术做得很成功。大约过了两周,他的听力基本恢复。母亲带他出院回家,他突然发现家变样了——原来老大的房子,四室两厅双卫还带着阁楼,现在却成了套一居室,屋内光线昏暗,脏乱不堪。
“为什么不回我们自己家?”他问。
“家回不去了。”母亲说。
“为什么?”
“你爸爸不要我们了。”
“不要好,没他我们自己过不是更好吗?”他有些暗自庆幸地反问道。
母亲用眼睛盯着看他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只管一个劲儿地哭。他讨厌看到她哭,因为她哭起来不好看,喉咙又像卡了鱼刺,就跟倒喘气儿似的。他知道母亲受了欺负很伤心,他又没办法安慰她,倒不如两人合着一起哭,哭个痛快,哭完了,啥事儿都忘了——他猛一头扎进她怀里放声大哭,母亲生气地往外推了他一把:
“我哭两声就罢了,你瞎哭个啥?”
“你不哭我也不哭。”
“那行!咱俩都憋回去。”
“好!我喊一、二、三……”
母亲破涕为笑。
“爷爷也不要我了吗?”他问。
“那谁知道?听说又犯了心脏病,正在医院抢救哪!”
母亲说着,目光转向窗外。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天灰蒙蒙的,像个叫花子从没洗过脸,不远处几朵浓密的云团正朝着楼顶缓缓移动过来;对面楼群害怕似地躲在一层雾霭后面,变得越发看不清、猜不透……看着看着他猛然想到:爷爷会不会死呢?他着急地问母亲:爷爷会死吗?咱们快去看看他吧!母亲深深吁了口气,没有回答。
从他出院后,再没见过他的父亲。父亲不要他,正合了他的心意,一辈子不见他也不会觉得少点什么。他是这么想,但对爷爷的感情可就不一样了,那是没人可替代的,无论他在哪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爷爷总是最先出现在他脑子里;有时,晚上睡着睡着觉都听到爷爷在喊他。
他一定要去看看爷爷,他要当面问爷爷还要不要他了。他天天缠着母亲去医院,母亲只好答应带他去,但只许看一眼就走,不准跟爷爷说话。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去医院那天赶巧下小雨。他心情特别好。他跟在母亲身后,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在爷爷面前狠狠地告上一状,这回说啥也不能放过他那个逆子,不然下次再动手,一拳打到脑袋上,打成个脑残,这辈子还不完蛋了。他越想越气恼,不由自主地挥舞着拳头大声喊叫起来: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敢不敢……路上的行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瞅着他。一个老奶奶提着一袋苹果刚巧从他身旁经过,好像受到惊吓似的,撒腿就跑,不小心摔了一跤,苹果滚落一地,仍旧爬起来没命地跑,直到跑出大老远才敢回头瞧瞧……眼前的景象实在是让他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母亲赶紧上前紧紧抱住他,不停地安慰着:儿子,静一静、静一静,不怕、不怕!其实,他一点都不怕,他还特意发狠用脚使劲跺碎了两个苹果……
好不容易找到爷爷住的病房,房间空空的,母亲找到大夫询问,大夫说,病人因突发心梗,抢救无效,两天前就去世了。
“我爷爷死了?”他问大夫。
大夫点点头。
“我还能见到他吗?”
“……能。”大夫看看他,苦笑了一下。
“我去哪里找他呢?”他问。
“去你的梦里。”大夫迟疑片刻肯定地回答。
“喔……”他相信了大夫的话。

5

晚上,他开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黑夜里大睁着眼,整宿地寻梦,一连好几天,连个梦的影子也没找到,那些梦怕他似的全都躲得远远的。他想,以前也经常做梦,怎么现在做个梦这么难。梦真是个摸不着门的地方,怎么样才能想进去就进去?母亲说,只要闭上眼睛,睡一觉,有时不知不觉就能走进去。
他信了。他喜欢上了睡觉。母亲要带他去乡下的外婆家,他才不想去哪!一整天,他啥都不想,只想着睡觉。真巧,那天睡着睡着觉,就听见爷爷在喊他,他循着声音跑去,远远地就看见爷爷站在楼下街口向他招手。爷爷还是老习惯,见了面嘻嘻哈哈地又搂又抱,亲热得让他缓不过气。他责怪爷爷为什么不来看他,爷爷说搬新家了,没来得及说一声。他让爷爷老实回答是不是不想要他了,爷爷说没那回事,他永远是爷爷的孙子。他这才放心了。他缠着爷爷想学点武功。爷爷说,不急,只要有心学,跟着他的徒弟两天就能学会。你的徒弟在哪?他问。爷爷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丘,不无自豪地说:瞧,那俩家伙练得多起劲儿。他顺着爷爷手指的方向仔细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浑身闪着绿光的怪兽正在跟一只熊猫打架。他们也算你的徒弟?他好奇地问。是啊!两个聪明的笨家伙。他突然拽着爷爷连蹦带跳地朝着他们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史莱克——!阿宝——!爷爷不解地眨巴着眼儿:怎么,你认识他们?爷爷你真可笑!我早就认识他们了--怪兽史莱克,功夫熊猫阿宝。他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笑仍堆积在脸上。他后悔没把爷爷从梦里拽出来,要是能抱紧爷爷别松手或者……别笑出声,梦就不会被惊醒了。可他憋不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笑了,不笑出来,他感觉憋得慌。不过,他暗暗发誓,下次见到爷爷,就算憋死,他也绝不敢再笑出来。
门外隐约传来一阵说话声,声音压得很低,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乐乐睡了?他还好……”
“嗯,整天拱在被窝里……做梦。”
他听出来了,是外婆的声音。他可不喜欢外婆,她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他去外婆家一天都住不下。她来干什么?
“已经这样了,离就离吧。”
“乐乐怎么办?”
“我带他走吧!送他去村办小学,也能让他多少学点东西。”
“只能这样了。明天就让他跟你一起回去。”
什么、什么?要送我去农村上学?妈妈也不要我了?他浑身一阵紧缩,赶紧拉上被单蒙住头;他使劲地闭着眼睛,他得快点睡过去,他要去找爷爷,他必须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他又迷迷糊糊地去寻找那座光秃秃的小山丘……他也不知道爷爷还在不在那儿,他想,只要能见到史莱克和阿宝,肯定就能找到爷爷……
……他沿着一条宽阔的大路拼命往前跑,越跑路越窄,跑到头,一座坍塌的坑穴挡在面前,他小心翼翼地往里看了看,里面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他犹豫着,有点怕,突然,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你是谁?他惊出了一身冷汗。里面有人嘛——!他大声喊道。过不多会儿,一只银白色的狐狸从坑穴里面悄悄地遛达出来。
“别怕!我叫优比。”狐狸说。
“优比?优比是谁?”
“优比就是我,我就是千年狐啊!”
“喔……我认识你。”
“你是谁?”狐狸问。
“我叫乐乐。我来找我爷爷。”
“找你爷爷?好说,我可以带你去。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是个什么动物?”
“我是人啊!”
“哦,原来是个人哪!”狐狸说着摆了摆尾巴。“人这种动物可有意思了,不长脑子。”
“胡说!人是动物里脑子最大的。”
“得了吧!”狐狸抬起他的右爪挠挠嘴巴,“我昨晚去了一间大房子想偷点好吃的,刚从窗户跳进去,就被墙上挂着的一个人头吓一跳,我壮着胆儿上前摘下来,端详了半天,咦,这人头光有个脸皮怎么没脑子呢?”
“你真傻!那不是人头,那是个面具,专门吓唬人的,哈哈哈哈……”

第二天,乐乐失踪了。
有人在街头的电线杆上看到张贴出来的寻人启事:
乐乐,男,7岁半,身高1.3米左右,头大眼小,体型肥胖,走路习惯低头,不敢与人对视,语言轻微迟缓,偶尔哭笑无常;身穿奶白色内衣、裤,光脚,昨夜自家中走失。
有知情者,请与家人联系。
联系电话:xxxx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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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江辉丨乐乐(短篇小说)》 发布于202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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