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动荡中的新华中学(1962—1965年)
(一)山雨欲来
1966年,在中国是一个多么特殊的年份。这一年,一场空前的革命运动到来了。
在这之前,我感觉到了一种浓浓的政治气氛。
我所在的语文备课组,除了我以外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先生,我们之间都是客客气气,从不深谈。可能出于无聊吧,我除了备课上课,就是读书看报。组里订有《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我发现1965年报纸的内容十分丰富,特别是《光明日报》,那段时间有许多我非常感兴趣的学术争论文章。如关于孟超《李慧娘》鬼戏的争论和批判;高二适与郭沫若关于王羲之《兰亭序》真伪的辩论;关于杨献珍“合二而一”论的批判;关于翦伯赞“历史主义”的批判和朝代“让步政策”的讨论;关于德彪西“印象派”音乐的讨论等等;直到推出《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报纸上是连篇累牍的批判文章,而且调门越来越高。尤其记得《光明日报》只发表过一篇犀利讽刺、痛斥当前文风的“反驳”短文,我猜测可能是出于补白,此后再无这种文字。
当时的国内社会政治背景正是处在全民大学毛泽东思想的浓烈气氛中。从1963年到1966年,中共中央指示在全国城乡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明确提出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存在,提出要“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这就是当年的“城乡社教运动”,亦简称为“四清运动”。
1966年春,学校政治学习的气氛就很浓了,5月中旬,学生全部安排到工厂“学工”,我们班学生是到青岛针织二厂跟着工人三班倒参加劳动。这个时候,青岛市中学教师的“四清运动”就开始了。当时新华中学和青岛市北区民办中学(即后来的山东省青岛第五十二中学,亦即现在的青岛艺术学校)、青岛市市北区机关干部业余学校(简称“市北干校”)三所学校的教职员工合为一个集训大组,统一由中共青岛市市北区委派遣的“四清工作组”领导开展“四清运动”。
“四清运动”是一场不同寻常的、非常严肃的政治运动。学校停课后,全体教职工一律集中住校,与社会隔离,不得回家。学校领导一律解除权力,即所谓统统“靠边站”。三校合一的这个集训组都是一起到港务局海员俱乐部听报告、开大会,再回各校按计划深入进行学习文件、对照检查……等等。可能因为在全校教职工中我最年轻吧,新华中学的“四清运动”一开始,工作组就分派给我一项兼职——伙食管理员。因为全校教职工都住校,学校又没有食堂,吃饭问题就需要解决。我联系了离我校较近的胶东路大众食堂(位于胶东路、无棣一路、苏州路交汇的三角地旁)由他们送餐,我在学校负责给老师卖饭票,老师们凭票打饭。这样每天大众食堂都会有一两个人挑个担子按时到校送饭,担子一头是一桶菜,另一头是一筐馒头,几乎天天如此。那时候“低标准”时期刚刚过去,大家对吃饭的要求并不高,吃饱就行。由此,全校教职工中,我是唯一可以公开外出的人,不仅去大众食堂,还常去市北民办中学与那里的总务处联系工作,所以在那个社会政治气氛异常的时间段,我对社会动态还算比较了解。
(二)运动开始了
随着“五一六通知”的发布,特别是人民日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的发表,社会政治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记不清什么时候校园开始有大字报了,矛头直指“走资派”,亦即学校领导,包括教导处、总务处的校中层领导。接着那些有历史问题的老教师作为“牛鬼蛇神”也被“揪”出来批判了。在那种“无限上纲”的语境中,教师课堂上的一些话语也被揭发出来痛批。由于新华中学教师身份比较复杂,借社会上流行的“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说法,当时大家都戏称新华中学为“新华庙”。
记不清哪一天,造反的学生把全校的教职工和“四清”工作组集合到学校中院训话,并点名工作组成员上前自报家庭出身。当工作组副组长宋某报出家庭出身“富农”时,被学生高呼口号当场押下。从此工作组撤离,学校的“四清”运动无疾而终。
随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破四旧”成为全社会的运动,学校临近的一些街道办事处纷纷到学校来邀请“革命小将”去帮他们对辖区的“牛鬼蛇神”进行“抄家”和“遣返”。新华中学在校的学生除了一个66届高三班的二十多个年龄大的学生外,其余都是初中的小孩,碰到这种“抄家”的“革命行动”当然都乐于参加。记得他们参与“破四旧”查抄回来的一些字画古董等,都堆放在校中院楼梯下的小屋子里。后来不知什么时候都上缴到某处了。我所担任班主任的那个67届班的学生到现在一直和我保持来往,日前谈起那段时光的经历,他们大都留有记忆。
在那动荡的年代,青岛新华中学上演着与其他学校同样的革命剧情。当时由于学校在校生少,且除了一个不到30人的高中班,其余400余人全是初中部小孩,所以学校“文革”期间除了初中个别调皮学生出于私怨,对其班主任下过狠手,没有出现大的恶性事件。
1966年,初三(3)班学生肖继民、张日东、任义轩、耿仁祥
在贴满大字报的新华中学校院合影
在贴满大字报的新华中学校院合影
作者曾是他们的班主任。(肖继民提供)
(三)大串联
到了9、10月份,随着全国革命大串联的兴起,新华中学的各个红卫兵组织也开始了外出串联。
那时学生外出串联很简单,只需要红卫兵为自己开一个证明信,盖一个图章就行。我帮我班的同学用蜡版刻印了一张串联证明,他们去刻字店刻了一枚红卫兵组织的印章盖上(那时红卫兵的“革命行动”任何人都会支持),无须买票,直接凭证登上火车就可以到全国任何地方革命串联。而当时全国各地许多部门都自发地设立“接待站”,为串联的革命小将安排吃住,支持革命运动。当年的社会革命行动和规模在今天看来真是匪夷所思。
1966年“文革”串联证的反、正面,此证系本文作者为学生刻印。
尺寸:9×12cm(张日东提供)
1966年“文革”串联乘车证。尺寸:12×9cm(张日东提供)
1966年11月新华中学红卫兵的外出串联证明(张日东提供)
看到串联这么容易,无需任何领导批准(当时已无所谓领导),也无须单位(官方)出具证明,可以不用花钱买票就外出周游,所到之处还有人免费接待,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大好事,于是学校也有“造反”的老师趁机外出串联了。
11月初,我就约了同事盛老师南下开始了串联。我们先到南京、苏州、上海,后到广州、梧州、桂林、武汉、北京再回青岛,历时近两个月。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出远门,一切新鲜,每到一市,除了到当地一处大专院校转转,以示革命行动外,大多时间是饱览当地风光和参观景点(包括红色革命历史景点)。沿途我曾写有日记,其中在南京、上海的日记散失,在广州和梧州停留13天的日记部分(11月13日—25日)完整保留下来了。限于篇幅,现将前三天日记的原文抄录于后,虽然是个人记录,却或可管窥当年的串联行为之一斑。
11月13日 晴 星期日
南下车上。
昨天晚上,我们等不得了,终于决定不要票了,采用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离开上海。七点多闯入车站。说了许多的话,登上了去广州的车,准备到杭州去。
车上挤得很,我们没有座,根据当时的情况,我们决定随机应变——先到广州去。
路经杭州,上车人极多,于是只有站的可能,而无蹲坐之地了,一时间,我只好坐在厕所里。不过这样的委屈我是可以受得了的。能登上这车到广州这不就已经是万幸了吗。
今天一天都是在车上度过的。从窗口望去,目不暇接的是江南秋色了。这时北方,大约已是万木凋零,寒风刺骨了罢,然而这里却显得秋色正浓。田野上,有着未收割的金黄的水稻,有时还能见得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色。这里给人印象深的是枫树。田野上,地边村头,有许多枫树,火红火红的枫叶给大地增添了浓郁的秋意。看那枫叶,有的红得耀眼,一簇簇的,像一团团跳动的火焰。走到树多的地方,真有穿行在公园之感。房子是白墙黑瓦,很好看。记得清晨起来,看那晨曦中的青山,也是极美的。
坐车累、烦,但一想到广州,于是坦然了。
11月14日 星期一
依然南下车上。
精神很好,晚上几乎也没睡觉,挤坐在车厢头的洗脸间地上。
昨天是走在浙江、江西地上,今天火车却已飞奔在湖南、广东的土地上了。
到了湖南、广东,外面是下小雨的,天是阴的。看那车外,自然又是一片风光。我发现从浙江开始,地是红的,到了湖南则更红得可爱。特别是有些山、山坡,土红土红的,有的上面山头竟红得成了紫红色。山上有树,但不多,松树特别多。那一簇簇的、矮小的青翠欲滴的松树,散布在那红山赤岭上,宛如一颗颗透明的翠宝石镶饰在红色的大地毯上,红绿相衬之间,真是美不胜收的奇景。
今天看到的枫树就少了,越向南,青山绿树越多,竟然没有多少秋意,而仿佛有盛夏的郁郁葱葱的感觉了。再看那山水风景和昨天也不相同了。狭窄的田埂划开了充水的像镜面似的水稻田,细雨过后,青瓦白墙,树木葱郁,再衬上那远处的隐约在沉沉雾霭之中的青山,真是一幅幅江南山水画。饱览这景致之余,我不禁赞叹我们中国画的写意传神之妙起来。其实现在看到的这一切,以前不是早在中国的山水画上,胡佩衡的江南画稿上领略过了吗?是那样的惟妙惟肖,怪不得我看这江南风光是似曾相识呢。
路经坪石,才进广东界。坪石有奇峰,我画了一张速写。
车上有一个广东女学生,黑眉大眼,典型的广东脸型。她给讲了不少广东的事,还唱了几段粤剧曲子。在那绿水青山之间,透过列车单调的隆隆声,而侧耳细听她轻声唱的婉转动人的调子,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南国风味。
11月15日 星期二
昨天晚上十一点多进广州,于流化桥下车。
一下车,就不自觉有一种南国的感觉了。看那树木房屋,别致得很。我们被汽车运到接待站,先在一个小学(将军东小学),后带到了另一个不远的奇怪的地方。一进门,就感到别致,院里有些假山花木,前面又有些庙堂似的东西,夜里又看不清。在这里,我们等了很长时间,又困又饿。后来老盛指点我看,我抬头一看,在我旁边的竟是一座塔。在深不可测的夜空中,突然发现一座森然而立的古塔就在头顶上,不禁吃了一惊,突然有一种阴森之感。后来去看住处,竟是睡在一座大庙堂里的。
今晨起床后,决定先到街上去走走。
这里确有许多特色。看那马路边的楼房,人行道一边总是突出一块,由大柱支着。开始奇怪,后来才领悟到,这是因为南国多雨,这是用来行人避雨的。我们到饭店去,这里是先吃饭后算账的,这使我们大为惊讶,和北方真不相同。从中山五路走到中山六路,一路店铺甚多,食品尤其多。商店里琳琅满目,或大肉香肠累累,或水果点心满柜。来到这香蕉的家乡,我们就自然要多欣赏香蕉了。
下午睡觉,晚上出去看了看,中山路上灯火辉煌,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是热闹的。
这里饭食极好,是很令人满意的。我给家中去了电报。
(11.16日以后略)(待续)
《忆广州三元里》(版画·张白波 大串联后作于1967年)
张白波,1944年10月出生,1956—1962年初中、高中就读于青岛九中。曾执教于青岛六中,系青岛画院专职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版画家协会理事。历任山东版画家协会副主席,青岛版画研究会会长,青岛市美协副主席,青岛美学学会副会长,青岛画院副院长。青岛市首批拔尖人才、终身接受政府津贴的青岛市高级专家,国家艺术基金专家委员会评委。连任4届市政协委员。作品多次参加全国及国际美展,并获金、银、铜、优秀等多种奖项。1999年荣获中国版画最高奖“鲁迅版画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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