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声不响地微笑。他欣悦的样子，让我的心倏然痛了一下子。大约，他也寂寥了很多年吧。
我认得他的神情，还是老样子。
遇见故人，如同又入旧时月色中的寂寂春山。曾经，两情相悦时，一颗心那样敏感，海潮音也能听见，桂花落下来的声音也能听见。那时，人闲桂花落。
此刻，非沉默难以表达这颗心。
彼此都如是。彼此都像是在某座挂满灰尘的老宅里徘徊了很多年。此刻，推开门，看见了花开，也感应到了花开的喜悦。
他立刻对所有的东西都不管不顾了。他撇开他的同行人，和我找到一家茶馆去喝茶。
这是一家老房子里的露天茶馆。旧时的红砖，爬墙虎茂密如毯，姹紫的嫣红的牵牛花在院子的黑色铁栏杆间盛开。木门斑驳，已褪去了最初的颜色。庭院里铺满了三叶草。日光在斑驳的木门上亮着。
我心里的灰尘也覆盖了一圈又一圈。他离开青城二十年了，现在，我们又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去处，一起喝茶。
我们面对面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面前的木桌子上，放着水晶玻璃茶壶和玻璃茶杯。壶中是桂花窨制的祁红，店主人说它是一年陈的桂花红茶。
花香入茶香。一年陈也好，二年陈也罢，都是有岁月飘进了茶里，我喜欢带着时间的感觉的茶。
添一次热水，倒出茶汤，茶烟在空中飘散。
“燕姿，小燕姿，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子。”他看着我,又笑又叹气。
谁会相信这重逢是真的？红茶的香气飘进他的眼睛里，我忽然间觉得自己积压的所有忧烦，此刻都可以解脱下来，交付给他。我心里豁然轻松，也生起激动，以至于，似乎又更加忧伤了。
“其实，我的心里还是有隐秘的诗情的。”他说。“我已经这个年纪了，多少也算是老了。可是，我收藏了所有孙燕姿的碟片，成了她的追星族。我和我十六岁的侄子做着同样的事情。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对别人说，我喜欢孙燕姿的嗓音。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根本就没有人细究这些。这个世界上有谁会被不相干的人真正关注呢？我收集那些碟片，只是因为那个明星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名字。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女孩，她一直十七岁。不过，谁会知道这些？谁又会在乎这些呢？”
我热泪盈眶。
阳光，这就是我们的关系，和我们的往事。这就是他。我曾经拥有他。
在他的往昔，青春的诗情在那里静静地闪烁。此刻我又看见了它。老旧的英文民谣从室内飘荡出来。音乐以若有若无的方式飘进我的身体。阳光照在我们的脸上。
“你现在怎么样？”我问。
“还好！”他说到现实，语气沉稳平淡。
“整天忙些什么？”
“上班啊。工作啊，开会啊。等等。哈哈！”
“哦。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开过会了。”
“我们那种开会，就象是演戏，你演给我看，我演给你看，轮流上台，轮番鼓掌。大家都心照不宣，不过，这样的工作，大家虽然是相互捧场，可是都知道戏还是要演的，哈哈。”
“哈哈！你还能说这么有趣的话。妄图一针见血还是你的爱好。”
“哪里哪里。就是说句私房话嘛。在工作单位，并不说这些的。你呢？这些年好吗？都忙些什么？”
“我，这些年做过很多种工作，见过不少人。大多如同浮萍相聚，相聚一瞬，走散很快。最快的时候，就和在路口等红绿灯那么快。”
“哦。”
微风穿过耳际，阳光洒进茶杯里。 茶，本真有香。可是此刻窨入了花香，香中有香，甜中有甜。这窨制的桂花茶，究竟是为了茶本身所需？还是为了茶客的喜好？或是，仅仅就是为了不遗失某年某月秋色的记忆？
我在记忆中寻觅这种香气。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桂花糖，月亮上的桂花酒，还有那个秋天那个金桂飘香的小镇。
那一年，我和他，与一群朋友一起去郊游。年轻的我们下了汽车走进小镇，就象一壶开水浇进那里寂静的空气中。我们的嘈杂使整个小镇都开心起来。
我和他突然产生了疯狂的同谋。我们甩开了别人，跑到那条大河的岸边。垂柳和杨树在我们身后。我们肩并肩坐在河边，肌肤相挨就觉得很满足。
河面宽阔，回头看看，小镇被绿树荫蔽。而那几树桂花，光华耀眼，香气一直追着我们。
伙伴们的身影在远处渐渐看不见了。我们此刻成了没有网来捉的鱼儿，自在极了。其实我们也明白，他们也是心照不宣，也不会来找我们。
那场爱情并不是秘密。即使我后来觉得年少的爱情终究有些虚幻。
河水幽咽着，杨树哗哗地在风中翻着叶子。白色的鸟儿在河面上飞起，落下。还有很多野鸭，在河边走来走去。
他问我，“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咱们永远停留在这里，停留在这天高云低，外人识不破的美丽河边，你愿意吗？”
“不，我不愿意。我喜欢繁花似锦的热闹。”我回答。
他的眼睛里无端地布满了重重的愁翳。他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他说：“我悲哀地想起某个书上的故事。哎！”
“你说些什么？我不懂。”
“书上的故事我能讲给你听，就象快乐的故事你讲给我一样。不过，有些故事你听了也不懂。这是天性决定。某种天性注定永远不会懂得有些真相。”
他的话让我产生一种奇怪的不解。这种不解让我觉得，世界是一个很新鲜很美丽的谜语，而谜底在很多年后将被揭开。
他说：“小姑娘，我多么想让诗性永远留在你的脸上。可以忧伤，但要平静，象穿透白雾的阳光。可以疯狂，但要快乐，象正午跳舞的太阳。阳光。让阳光永远照在你的脸上。就象现在，阳光穿过林梢，斑驳在你的肩头和发梢。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去深刻。
就停留在表面吧，不要去识破这个世界。万涓成河，可是做一条河冲冲撞撞地，多么坎坷。我的小姑娘，我因为偏爱和自私，希望你不要成为一条河，我希望你永远就是这个样子，让点点滴滴的阳光象雨雾笼罩着你，使你的身体和内心快乐而安宁。
不要去讲故事，去写诗。小姑娘。不要有情节。只要那些感觉。让那些感觉万涓成河。
我盼望你永远用不着识破这个世界。可是我也知道，你总有一天会长大，会透感觉，说出真相。真相多么让人烦恼。 ”
他的话我一直没有忘记，也一直似懂非懂。那一天，他竟然向小镇上的当地人借了一辆自行车。他蹬着车子，我坐在后座上，我们沿着这条金色的河流，穿越了整个小镇。那两树桂花闪亮耀眼，甜甜的香气一直跟着我们。
那是人生的初相。回忆如同原野，麦苗一片片冒出来 ，蒲公英和小小的花朵时而映入眼帘，他们随风晃动的姿态就是大地的姿态和希望。生机在静静地勃发，如同大地的力量。
似乎是老去了。又似乎是坠入另外一个时空，重新走过。所谓故人，和我不在一个时空了，愈行愈远。安定，衰朽，功成，名就，各自有着各自的轨道。
就像光芒曾经交汇，就像两条铁轨，曾经并行过一程。
二十年后，我们回忆起往事，就像两个老人。岁月总是要在身后倒下。那里有一个个故事。
我犹豫半晌，蓦然发现，其实，我们的时光里无非是一个爱了然后分离的故事。普通极了。聚散离合，真寻常。
意外的重逢总会让人激动无比。这个秋日的午后，我变得透明，薄如羽翼。轻盈从体内升起。我终于把自己丢失。然后，我看见了我们的过去和阳光。
关于爱情的故事，其实没有人会相信。因为谁也不知道真相。爱情可以太容易，路边的草哗啦啦地疯长。爱情也可以很不容易，因为爱情需要合适的时间，地点，还需要两颗很恰当的心。有时，还得需要一些诗情。
这个下午，桂花祁红陪着我和他。“祁门香”是一种著名的茶香。香气高扬，却又优雅精致。想必那年秋天，曾经有某个制茶师傅在夜色中，一层桂花一层茶，它们相互碰撞、融合，互相汲取着精华，然后，静置，窨制，等待。终于，在某个最完美的时刻，桂花的水分和香气释放于茶，二者的香气合而为一。
我们知道，喝完茶又是别离。他将回到他工作的城市，我将留在这里，听海风继续吹。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秩序和真实心知肚明。我平静地望着老了的他，感到真的几乎不爱了。
他点燃了最后一支烟。我心里说，要珍惜着抽完啊。生活是感觉，是点燃的香烟，唯独不是识破。
到底是何时起，我扔掉了那些既廉价又珍贵的伤感？何时，我竟然识破了这个世界？
这所旧宅子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大约是有路人喧哗着走过墙外吧。
秋风起，此刻萦绕我鼻息和心间的，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桂花香？我分不清。我低下头，闻见杯中有茶香，也有花香。它如真似幻，丝丝渺渺，在喧闹的尘埃中浮动，入我魂魄。
作者简介
兰砚——坐标：山东青岛。写作者。爱茶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