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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美鸿丨梦里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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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自己在飞行。
记不起这是自己睡眠中第几十次的飞行了?但我清楚地知道,关于飞行的梦,在有生之涯已跨度几十年了。也许这个梦会跟定我一辈子,也许不经意的某夜,睡眠里翻个身,关于飞行的场景从此不复到我梦境中来。
梦里没有拖曳伞,没有飞行毡。没有风火轮,没有筋斗云。不能乘风,不能御龙。没有垂天的羽翼,没有隐形的翅膀。梦里的我只能借助着自己的双臂飞行。梦里有时我飞得很低,低到身体几乎贴近了地面;有时我又能飞得很高,高到远离人间的九霄。我想我的前世该是一只鸟——也许是展翅翱翔的孤鸿,又或许只是低飞檐下的燕雀?也许是隐匿枝头的一只鸣蝉,又或许是停落水边的一只蜻蜓?总之是,今生幻化成了人的模样,仅偶能在梦里继续着前世的飞行。
无论前世是什么,若没有今生的渴望自由,渴望冲破某种束缚,逃离某种禁锢,而现实里又不得不永久受着羁绊,我想我定不会一而再地重复几十年这样渗着孤独而焦灼情绪的飞行的梦。
睡梦里并不是每次张开臂膀都能飞行成功的。许多回作了很大努力,我的双腿却如灌铅般迈不开地面。这样不能飞行成功的梦也短促,总会在不经意间清醒,然后在漫无边际的思绪里失眠到天亮。
似乎梦里的经验也是可以在梦里积累的。十几次的梦,甚而几十次的梦,终于让我在梦里学会了飞行。——只要张开臂膀,我就能飞离地面。但我总不能飞得高,地面的一切渣滓污秽总是看得了然,凡尘的嘈杂声响总是回荡在耳边。我的飞行更像是一场场对红尘俗世不得已的躲匿与逃亡。
早期的梦里,地面永远矗立着灰色的高大的建筑楼群。这建筑楼群恰似喧嚣都市生活的某种隐喻。许多回的梦里,我一遍遍在那连墙接栋的建筑楼群里穿梭。曾经我连续两个月每晚重复着一个相同的梦:企图从一所灰暗屋子的天窗里爬出去。——我揣想着自己后来无数回关于飞行的梦,不过是先前那个梦的进一步演化。——是的,那层楼叠榭的建筑楼群里的房屋都低矮而局促,我几乎弓着身一遍遍在那逼仄的屋子里绕过一根根如屏障的房柱,从一扇门侧入另一扇门,从一个阳台侧入另一个阳台。我试图寻找到出口,逃向这结构错综迷离的屋外。为了防备屋主人的察觉,穿行的整个过程都得小心翼翼。——是的,现实世界里我也总是有意无意在规避着人群,鲜与周边人交道,大部分的白昼都孤单独处,终朝活在自我的世界。而梦境中的场景,不过以某种隐喻的方式,毫无遗漏地将我的肝胆披沥,肺腑洞彻,心魂剖开,赤裸裸地展现给未敢也未能在现实生命中来观照直视的我。
梦中每次的穿行过程总是紧张而焦灼。千折百绕之后,我终于攀向了一个平坦空旷的屋顶。周边毗邻的俱是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的平屋顶。我在这些屋顶上又是一番近乎逃亡的奔走。终于奔至一个屋顶边缘,前方是郁郁的丛林。我想我得离开这屋顶,于是试着张开了双臂。
这是一种近乎博弈的冒险,因为很有可能只是从屋顶坠落下去。早期许多回的梦里,我并不预知自己能否飞行成功。但睡梦中的大脑焦急而强硬地指挥着梦境最终遵从了飞行的姿势。
于是我在梦里飞了起来。
梦里的飞行是渐进的,不是一开始就能飞得高远。我平行着身体往前飞,飞在那些茂密而并不高大的丛林的上空。尽管飞离了地面,但接下来梦境中的飞行并不顺畅。那横亘在前方的又一建筑楼群成了飞行的障碍。拔地凌空的铅灰色建筑楼,隔阻着铅灰色的广袤天空,带着某种威严和压迫感,凛然而冷峻地矗立在我的眼前。我焦灼地想要飞越这建筑楼,于是开始试着让身体往上飞。可很快,我察觉这建筑楼群的高度并非固定的,它在随着我的飞升而增高。就像孙悟空跳上了那个无限延伸的佛掌,无论如何努力,我仅能飞在这建筑楼的半中腰。而等我在半中腰停止飞行喘息片刻的时候,它便岿然不动不再增高。我感到气馁同时又十分累倦,无奈只好让身体慢慢降落,再降落——可是我并不能让自己安全着陆。好些回的梦里,我向下俯瞰,发现脚下竟是无底的深谷,无法降落地面的身体无一物可恃。恐怖惊慌之余,我听见了自己的梦魇。
梦中飞行的重复场景随着梦本身带给的经验也在渐次演进。后来许多回的梦里,我挣扎着终于飞越了那拔地凌空的庞大建筑楼。但旋即我便悲哀地发觉,头顶有张巨大的天网罩在上空!
那有着千万个细密洞眼的天网仿佛将天与地拦截成两半,欲意托住整个天穹同时覆盖住大地万物。我不停地在天网附近寻觅出口。失去方向感的寻觅令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折翼的鸟,一条断尾的鱼。我的臂膀累到酸痛,终究无法飞至这天网的边缘,无法冲破这细密的网罗。
反复了多回之后,这天网的梦境终给了我的飞行一次小小的突破。尔后的梦里,我在不停地挣扎里,终于将头顶的天网冲出了一道大的裂口。顺着这裂口我张开臂膀奋力往上飞,再往上飞——但旋即悲哀再次袭来——头顶又一张天网罩在了上空!我努力再次冲破这张天网,但即刻上空又出现了一张天网!头顶的上方层层叠叠有无数张巨大的天网!
我终于妥协,认领自己的徒劳无功。身体的倦怠至极,只有令我放弃挣扎往下降落。跟着阑夜里什么东西的轻微振动,这晚的梦又算告罄。
低矮局促的房屋、拔地凌空的建筑楼和层层笼罩上空的天网,是在我飞行的梦境里出现最频繁的景象。有时它们单独崭露,有时又几乎同时显现在梦里。——那也是梦境里最为疲累与焦灼的时刻。但飞行的梦境并不限于此,到后来,我的梦又有了突破,这些令我疲惫不堪想要逃出的逼仄房屋、想要飞越的高耸建筑楼和想要冲破的巨大天网在之后许多回的梦境里消失了。我开始在梦里伸展双臂无障碍地自如地飞行。我飞得很高,飞得很远,飞到了混沌空寂的云层之上,人间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直至渺茫虚无。
但这无阻碍的飞行并没有给我带来悠游的快感。梦里永远是一片混沌空濛,我的飞行不再疲累却依旧充满了凄清与孤独。后来几回的梦里,我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飞行了,只能任由着身体迅速不断地往上飞升。——也许那是天际的最高处?抑或那就是天的尽头?当身体终于止住飞行停顿下来,我环顾周遭,发觉整个的宇宙八荒一片晦暗鸿蒙,没有日照月明,不辨天地四方。时光的概念在此刻仿佛也成了空洞虚无,没有朝夕晨昏,没有往古来今。我的身子飘飘荡荡找不到附着地。一种窒息的孤寂感油然而生,紧接着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强烈失重感侵袭心头。
我不敢久呆下去,于是紧闭了双眼,让自己伴着一路的失重感远离天尽头跌落在地。而甩掉噩梦的欲念跟着在我坠落地面的瞬间同时将我的睡梦催醒。——醒来是于噩梦的最终拯救。
如果飞行是种自由的意志,那定是须以身体的疲累与心魂的孤独来作等价交换的。——飞行的梦一次次给了我这种喻示。然而我更害怕充满污秽的可怖的地面,宁愿在一场场的梦里挥臂向太虚作疲累与孤独的飞行。
在睡梦里我还常常受着敌人的追击,梦里的飞行便是最好的逃遁。受敌人追击的梦,还要追溯到更早的童蒙时期。不知什么缘故在梦里我总是屡遭劫难,后边总有一大伙的敌人追击我。从年少时期开始,我就常常做着逃逸的梦。他们每次都从村西口方向追过来,我屡屡本能地扑向老家门前的那条河,把整个身体和脑袋钻进水里向着河的东面潜游。老家门前那条河是赣江的支流。也许在我年少的潜意识里,向东的河道一直较狭窄,形诸于梦,便令我很快游到了它的尽头——不能优游涵泳的阻碍让身后的敌人很快又追击了过来。梦魇常伴着梦醒,梦中的场景也往往到此打住。
梦中屡次被人追击与被迫逃逸之后,我终于有一次于飞快地奔走中情不自禁张开了双臂,竟自飞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梦见自己飞。我梦见自己飞在了浩瀚的海的上空。我飞得很低,我怕飞太低了会不慎落入海中,于是奋力挥动双臂,却并无力量飞得更高。我不停地飞着,我料自己已飞得很远,早把敌人甩在身后了,终于感到身体久飞的疲倦。然而四下里张望时,却察觉竟无一处可以休憩的地方落足。四周弥望的是天,是海,是海天一色的交汇。我的满心里如周遭的世界一样混沌而茫然。我开始产生了疑惧,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每当怀疑产生,梦也跟着快结束。我在梦中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一声喘息,于是从睡梦里惊醒了过来。
第一次飞行于海上的梦境,在跨越了几十年后,才终于在我生命里开启了第二次——这也是我几十年来关于飞行梦境的唯一一次真正逍遥的梦,而且那还是个彩色的梦。天空蔚蓝,海水湛蓝,我飞行在波澜壮阔的海的上空。梦里了无疲倦,了无恐惧,了无孤独。我舒展双臂在海的上空将身体变幻着各种姿势,时而翻腾,时而旋转,时而俯冲,时而飞升。身下的大海若绸缎般温软,琉璃般晶莹。我不停地飞着,直至后来开始疑心起自己是在做梦,但睡梦中的大脑仍固执地调遣着这悠游的情境持续着这场梦。——半生里,做过了太多孤独、愁苦而恐惧的梦,这场飞行似欲将稀贵的自如自在与闲适从容全在这场梦里补给于我。
都道梦由心生,我对此深信。生命里多少的迷惘与困惑,也许,梦境早已公布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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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何美鸿丨梦里飞行》 发布于202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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