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孝存老师
大约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一本练习册,可能是谁的英语作业本吧。上面写满了拉丁字母,花体的,有的如舞姿,有的似花朵,美轮美奂,酷极了,至今镌刻在记忆之中!
1956年秋天上初二。年底的一天放学后在地摊上买到了几本过期杂志《拼音》,处理的几分钱一本,虽然不能读懂,却有如获至宝之感。第一期上就有周有光的文章,从此就记住了这个名字。(注:《拼音》杂志创刊于1956年8月,全年定价2.88元,1957年8月更名为《文字改革》;文革中停刊,1982年7月复刊,1986年更名为《语文建设》。)
1958年2月全国人大批准颁布了《汉语拼音方案》,并立即出现在汉语、文学分家后的《汉语》课本上,成为必学内容。当年秋天升入高中,开始学习俄语。我似乎特别钟情于字母,立即爱上了这门课程。高二时,还与苏联学生通信,至今相册里仍保留有哈尔科夫中学信友的多张照片。一次收到来信之后,俄语由毓森老师(烟台怡文商专、北平辅仁大学毕业)同我一起坐在学校北山坡上,帮我解决翻译难题。至此,对语言学科的偏爱几乎贯穿于我求学的全过程。于是,1961年高中毕业就毅然决然地报考北京外语学院。遗憾的是落榜了,只能“家里蹲”。(注:1962年春教育部召开烟台会议,其中有招生方针的纠偏内容,才给若干去年落榜的学子以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
不甘心落榜的我没有放弃继续升学的追求,在家补习功课的同时又到中苏友好馆举办的俄语班听课进修。我没有理会家长让我学医的期望,第二次高考报名选择了华东师大中文系。还没有发榜,我的中学母校正急需俄语课的代课教师,给了我上讲台的机会。
中学上课刚刚一周,就接到了录取通知书,于是离开青岛,开始了华东师大的求学生活。后来知道,我的俄语入学考试得了98分,福建来的洪本健同学100满分。
中学时代,我的理科成绩还是比较优秀的。虽然读了许多课外书籍,但对文学并没有特别浓厚的兴趣。之所以选择中文系,全是因为对语言学科朦朦胧胧的向往。报到之前,有位年轻教师告诉我说,华东师大有位著名的学者史存直教授。
大一首开《文学概论》,我可苦恼了。原因无他,听不懂应义律先生的宁波方言。看到王镇群同学每每拎着装满笔记的黑色拎包缓缓走来,我内心充满羡慕嫉妒恨呀。其他课程还是很有趣的,许杰先生“救救孩子”的呼号,钱谷融先生彬彬有礼的仪态,简修炜先生的历史述说……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俄语继续学。郑淑英老师同其他许多外语老师一样,当初都是学习英语出身的。在学习苏联的大形势下,改教俄语课。周靖老师教现代汉语,课本属于当年周扬主持编写的大学文科丛书之一,有本系范可育老师参与其中。陈秀珠老师的《语言学概论》指导我们学习斯大林的《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批判语言有阶级性的错误观点。我参加了陈老师组织的课外活动小组。记得同时参加的还有张利明同学。为加深理解,还阅读了高名凯先生的《普通语言学》等名著。
我对现代汉语课的语音、文字、词汇、语法各部分都有浓厚的兴趣。特别是文字改革方面的内容,更加引起我的关注。我在图书馆阅览室翻阅大量资料,补充印证相关内容。为了开拓视野,我还购买了一些旧书,成为我的宝贵珍藏。如时代出版社1950年出版的《中国拼音文字运动史简编》(倪海曙著)、1961年出版的《汉字改革概论》(周有光著)及若干文改史料丛书。特别是到旧书摊“淘宝”历年的《文字改革》杂志。苍天不负有心人,除了1958年(当时是半月刊)缺少两期之外,补齐了所有分册。敝帚自珍,成为我的一大宝贵财富(至今仍在)。想想看,多少次的淘书,多少次的失望,最终才成全了我的殷切期待。
1964年我读了郭沫若先生的《日本的汉字改革和文字机械化》,又在旧书店中淘到刘泽先先生的《汉语拼音方案在科技方面的利用》一书,爱不释手,深受启发。恰巧又在校广播台见到外语系的华君铎同学(后任驻印度大使、上海世博会中国政府高级代表)用英文打字机打写英语广播稿,让我眼界大开。为了实践汉语拼音的机械应用,花了40元在南京路打字机商店购得一台40年代出产的英文打字机,用来击打汉语拼音。尽管汉语拼音远不是文字,但却是文字的雏形。短短的尝试,浅浅的体验,奠定了日后参与讨论汉字编码的知识基础。
我通过《文字改革》杂志社联系上刘泽先先生(后来得知他历史上有些问题,好像属内控对象,但是公认的文字改革学者),接到了他的回信。他介绍我认识了上海天平仪器厂的周寿令,共同探讨有关字频、词频、速记等问题。
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想向史存直教授求教。记不清经哪位老师介绍,果然如愿以偿,到史先生府上聆听教诲。至于当时谈了些什么早已忘却到爪哇国了。
有次我忽然在梦中去了北京朝内南小街51号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成为那里的科研人员。梦啊梦,多么美好的境界,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福地!那时,现实的偶像多多,如学生时代就参加方言调查的颜逸明老师,研究生毕业留在本系任教的汪寿明老师、比我高两届的范开泰同学(在校广播台认识的,播音名洪波;留学归来任中文系教授)等。
恰恰1964年10月14日一声炮响(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前一天,我们被送到安徽参加“四清运动”,在“阶级斗争是你们的一门主课”的口号下,开始了一年半的农村工作生活。直至1966年“5.16通知”下发之前(5月14日),才回到了“面目全非”的校园。
我在图书馆看到过北京文革报上发表的遇罗克的《出身论》,接到北京师大中文系4632信箱刘保今同学寄来的北京文改会的大批判材料……。离开学校的前一个月,当全班同学聚集在文史楼东南侧整队准备合影留念时,正遇到手持扫把的几位教师从旁边列队而过,我瞥见周靖老师也在其中。原先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的师长竟沦为清洁工(这里没有蔑视工人的意思),难言的悲苦充溢胸襟。暴风雨尚未结束,就于1968年8月按“三个面向”的要求去了最基层的学校任教。1974年2月,我终于有机会回到第二故乡青岛,在铁路中学(后更名为青岛第66中学)一直干到2004年退休。
在青岛铁路中学的三十年,本职业务成绩平平,乏善可陈,旧梦复燃却势不可挡。在语文教学的同时,尝试了多门课题研究。做过同义词探讨,铁路站名用字调查,新编百家姓构思等。结果是一地鸡毛,颗粒无收。
1977年夏天,文革结束后的第一个暑假,去北京已经无需证明了。在刘泽先先生的引荐下,我终于来到了久已向往的学术“圣地”北京朝内南小街51号文字改革委员会,在后楼宿舍拜见久已仰慕的周有光先生。就语文现代化的诸多问题聆听大师的指点。这是我一生中难忘的一刻。近日打开尘封已久的《汉字改革概论》一书,发现书中夹有一张明信片,是周有光先生亲笔所写。内容如下:
张孝存同志:
12.27信收到了。没有听说中文系或研究所要招研究生。请你去信,请他们一有消息就直接通知你,以免失去时机。我因为身体不好,不出门,消息不灵通,同他们久不联系了。
敬礼!周有光1977.12.30
山东大学的殷焕先先生曾经发来一信,告知有关招研消息。但是错发到青岛第九中学,我很晚才看到。其实,无所谓“失之交臂”,我那时综合条件不佳,这个机遇对我来说,难以成为继续“求学”的契机。只能在梦中徒唤奈何了。
教学之余,我不甘寂寞,总要做些课外研究吧。周有光先生在《汉字改革概论》中提到拼音盲文。于是,我结识了盲人按摩师兼教师王启建(青岛盲校毕业,著名盲人维权人士陈光诚就毕业于这所学校),同他一起编写给盲文教师使用的盲文教材。他是盲校的优秀学生,对拼音、声韵、双拼、键盘都了如指掌。同他的合作,给我平添了许多有益的启示。
80年代初兴起的学历热,吸引了众多因文革耽误学业的中青年投入进修行列,相应教师奇缺。我先后受聘在教育学院、函大、电大讲授《现代汉语》、《普通逻辑》、《法律逻辑学》。并参加多部逻辑教材的撰写,分别任《简明逻辑实用词典》(四川辞书社)、《逻辑学学习指导》(济宁出版社)第二主编、副主编。1988年8月,出席“全国青年语言逻辑工作者学术讨论会”,提交题为《规范模态词“提倡”的逻辑分析》的论文,尝试用数理逻辑的方法研究“提倡”,为丰富规范模态词的内涵作了有益的尝试。在《中学生与逻辑学》杂志的启发下我在1987年为本校高二学生开设了逻辑选修课,并有为中学生编写逻辑教材的构思。为此曾到清华大学专访了羊涤生先生。可惜的是,虽然不能说半途而废,但试验没有坚持下去,无果而终。
师大物理系毕业的贝新祯,是67届同级校友,时在新疆阿勒泰地区师范学校教授《汉语》《写作》《逻辑》等文科课程,书法亦佳,才华横溢。我发现《新疆日报》连载他的逻辑系列专文,立即同他取得联系。之后,我们书信往来甚多,并多次共同参加逻辑方面的全国性学术会议。他和他朋友共同编写的有关虚词的逻辑特性的论文集独具慧眼,是逻辑和语言研究的优秀论文集。若干年后,贝新祯调回上海,在丰华中学任教直至退休。
有一次,整理大学时代的课堂笔记,回顾既往,意味深长。发现有彭涟漪老师讲课的记录,那仅仅是逻辑第一课,谈到“帝国主义”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之后再无下文。原来停课下乡四清了。彭老师可是逻辑学界的“大腕”,遗憾的是同他“失之交臂”了。有趣的是,2012年9月我在书城讲了一次专题报告,内容是向读者推荐彭老师和余式厚合写的一本书《写给中学生的逻辑学》(北京大学出版社),也算是对仅仅听了一节课的老师聊表敬意吧。
80年代末,电脑悄悄进入常人的视野,中文输入法被称为国人使用电脑的“瓶颈”。面对所谓“万码奔腾”的局面,我先后面访了双音双拼的作者刘卫民先生、声数码作者唐懋宽先生、自然码作者周志农先生(及其导师北航扶良文教授)、双拼盲文设计者黄乃先生(民国名人黄兴之子)、五十字元作者张国防等众多先锋人物,听取他们的真知灼见。悉心考察各类中文输入法之后,于《电脑》杂志1992年第6期发表题为《汉字编码纵横谈》的论文,指出编码方案必须与国民知识背景保持最大的亲和性。之后,在《中文信息》杂志和《文改之声》(内部交流)发表多篇文章,主要有《向娃娃提供优秀的中文输入法》、《电脑汉字该用哪支笔》、《先编码之忧而忧后转换系统之乐而乐》、《失当的评介消极的导向》、《停止向中小学生推荐“五笔字型”》等。强调中文电脑教育是语文课的延伸,《汉语拼音方案》是中西键盘文化的最佳接口,“拼音+智能”才是电脑中文键盘输入法的理想选择。多篇文章被收入清华大学出版的社科文献光盘。
当年王永民先生表示“砸锅卖铁也要把五笔字型打入中小学”,北京新街口中学挂出“五笔字型学校”的大招牌。本人参与了云南大学成人教育学院张在云先生等人的“批五”行列,坚决抵制其进入中小学,避免其对基础语文教育大面积的伤害。对北京师大何克抗先生主持的“认知码”本人也提出质疑,不赞成其进入中小学。实际上,一切形码都不应作为基础教育的可选方案。
1992年8月,受泰安教育学院胡敦骅先生邀请,在菏泽教育学院主持“电脑写作基础”讲习班。1996年至1998年,受聘在“青岛-霍尔姆斯学校”教授中文电脑课。
当时,我所在的铁路中学还没有开设电脑课程。我就组织学生到四方机厂技校的机房学习电脑,在DOS环境下学习汉字录入、文字处理。还到青岛第九中学加盟他们的课外小组活动,主题就是拼音输入。当时使用的软件是方世增先生亲手送给我的CW-DOC-PLUS拼音变换法“中文语词处理系统”(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1991年9月)。他与北京大学的朱守涛合作,催生了“智能ABC输入法”。这个输入法开启了拼音输入法研究的新纪元,是周有光先生学术思想的结晶。奇怪的是,方、朱二人的知名度远远不如王永民先生。1998年学校安排我改教“信息技术”课,正式“转行”为电脑教师。
1999年,自诩为汉字编码的门捷列耶夫周期表的“全息码”,在教育部某常务副部长的支持下,由体卫司发文在全国推广,并纳入所谓“世界中学生运动会全国电脑大赛”。这种轻率之举如不刹车,必将对中小学电脑教学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2000年初春节刚过,我在北京师大陈星火老师陪同下来到国家教育部,直陈利害,呼吁大赛立即刹车。全国中小学计算机研究中心北京部主任王本中、上海部主任吕传新(华东师大)分别打电话给我,询问有关情况。最后,这场大赛终于不了了之。
2004年2月于青岛第六十六中学退休后,从事老年电脑教学。授课内容涉及电脑基础、网络应用、图像处理、幻灯片制作、视频制作、动画制作、系统维护等。在同广大老年朋友共同学习交流中收获颇丰,乐趣多多。在《上海老年教育研究》发表文章《老年大学电脑教学耕耘手记》、《浅谈电脑班第二课堂和社区电子阅览室建设》,甘做普及电脑教育的拓荒牛。
多年来,我订阅《咬文嚼字》杂志,看到编委中李玲璞的名字就倍感亲切。隐约记得一件趣事,当年一起下乡夏收的时候,他一夜之间掉了许多头发,俗称“鬼剃头”。不幸的是他于2012年11月因病去世了。他在学术上的成就令人瞩目,也应是我崇拜的偶像。
2015年4月底,我代表青岛校友会出席了在杭州举行的“第二届全球校友联谊会联席会议”,见到校领导和新老校友,思绪万千,夜不能寐。同窗陈浪东带领我到杭州下城区社区教育学院(全国社区教育标兵单位)观摩,深受启发。回到青岛之后,我主动到不久前成立的市北区社区教育学院主持电脑教学,在社区教育、终身教育的田野继续播种耕耘,以华东师大给我的精神营养和谆谆教诲为动力,为母校争光,为社会奉献。梦未圆,也快乐。
补遗:最近萌发新梦,组织校友编写《中学生逻辑释疑》……
本文载于《青岛财经日报·人物周刊》,见报时,编辑周晓方做了改写,署名周晓方。
2022.6.15 A版
组稿编辑:周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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