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瑶本丨无情棒(修订版·小说连载之七) - 世说文丛

陈瑶本丨无情棒(修订版·小说连载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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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周小红之死

周小红杀死丈夫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吴德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公社的大街小巷。三天后,在公社的东方红广场召开宣判大会。文化大革命中,各种书籍、电影、音乐、戏曲都被戴上“封、资、修”的帽子销声匿迹了,只剩下八个革命样板戏和《地道战》、《地雷战》两部电影,虽然艺术上也差强人意,但是看得次数多了也就不新鲜了;精神世界的荒芜使得看游街、看批斗会、审判会成了老百姓惯常的娱乐方式。
东方红广场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捆绑在大杨树上的几个高音喇叭播送着毛主席语录歌。主席台正中央挂着毛主席像,毛主席像两边各插四面红旗。主席台上摆着四张长桌,八把椅子,桌子上有麦克风、暖瓶、水杯等。台前的横幅上写着:反革命杀人犯周小红宣判大会。
十点整,公社革委会正副主任、支左军代表、卫东兵团的头头等登上主席台就座。公社革命委员会牛副主任主持大会,他对着话筒吹了两下,大喇叭发出“呼呼”的响声,他说:“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让我们共同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台下的群众手里挥动着红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跟着高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然后是学习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然后是:“把反革命杀人犯周小红押上台来!”。在“打倒女流氓周小红!”“打倒杀人犯周小红!”的口号声中,五花大绑的周小红被两个红卫兵押上主席台,脖子上挂着一个大木牌,上面写着“杀人犯周小红”六个大字,周小红三个字上划着三个血红的×。
公社革命委员会马主任进行宣判:“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当前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可是,一小撮阶级敌人,不甘心他们的失败,总是要跳出来,破坏捣乱,这是当前,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革命群众,务必提高警惕。对于跳出来,破坏捣乱的阶级敌人,我们必须毫不留情,绝不手软,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马主任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案犯周小红,27岁,家庭出身中农。该犯十年前,就流氓成性,与人通奸,道德败坏,是名副其实的,坏分子!是阶级敌人!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今天又跳出来,抵制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公然杀害革命干部,手段极其残忍,影响非常恶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公社革命委员会,研究决定:判处流氓、故意杀人犯周小红,死刑!验明正身,立即执行!”其实,内容相似的白纸黑字盖有公社革命委员会红色印章的布告,开会之前已经在大街小巷的醒目之处张贴出来了,只不过布告中没有马主任讲话中的顿顿卡卡。
这时的公检法机关已经被造反派砸烂,各种案件的处理不走法律程序,由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几个头头商议做出判决,由“文攻武卫”棒子队负责执行。
正要押解周小红下台执行死刑时,在东风兵团几个红卫兵的护持下,两个女人抢上主席台,拦住了去路。一个是周小红的堂嫂张大翠(大嘴),一个是周小红的婆婆吴老太太。
人因为善良而美丽。觉醒了的张大翠,去除了私心杂念,不见了往日的猥琐,变得开朗勇敢,人也平添了几分英武。她走上主席台,先向毛主席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再向台下的群众鞠了一躬,最后向台上的主席团成员鞠了一躬,从容不迫,落落大方。她拿起话筒,面对会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实事求是。’我是周小红的邻居张大翠。因为爱胡咧咧,大家都叫我大嘴。十年前周小红作风不好的消息就是从我嘴里传出去的。我现在郑重声明:周小红是清白的,结婚时还是处女,这是她丈夫吴德亲口告诉我的。我当年说周小红的那些话,全是无中生有,是对周小红的污蔑。今天,我要借这个机会,还周小红一个清白。并且,真诚地向周小红妹妹赔礼道歉。”会场上的人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充满了惊奇。
张大翠走到周小红面前:“小红妹妹,当年是我胡说八道,侮辱了你的人格,毁坏了你的名誉。嫂子向你赔礼道歉。对不起!”说着,向周小红深深地三鞠躬。
周小红双手被绑,她猛地一仰头甩开遮住眼睛的秀发,看着张大翠,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嘴角上挂着微笑,点了点头,原谅她了。会场上响起了嘈杂的议论声。
张大翠又转身来到毛主席像前,举起右手,握紧拳头,对着话筒说:“我站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像前对天发誓:以上所说,全是事实。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会场上顿时骚动起来,有人高声喊:“周小红不是流氓!”“周小红不是坏分子!”“吴德才是流氓!”“吴德才是坏分子!”一人领头,群声呼应。还有人吹起了尖厉的口哨,有人嗷嗷地大声怪叫,会场上一片混乱。
张大翠说完,颤颤巍巍的吴老太太接过了话筒。她说:“我是周小红的婆婆,吴德的娘。”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杀死吴德的不是周小红,是老婆子我亲手杀死了这个害人的畜牲!”八十岁的吴老太太没有眼泪,没有悲伤,白发飘飘,大义凛然。
牛副主任厉声制止:“大娘,你不要胡说。杀人的事,周小红自己都承认了。”
吴老太太说:“吴德这个畜牲坏事做绝,早就该死,杀了他是为民除害。人是我杀的,要杀杀我吧,一命抵一命。你们放了周小红!”
见牛副主任不肯答应,吴老太太上前几步,一字一顿地问道:“牛副主任!你到底放不放人?!”
牛副主任仍在犹豫。突然,砰的一声,吴老太太撞向台柱,头破血流,应声倒地。
牛副主任被这突发事件弄得不知所措。这时台下响起了“周小红无罪!”、“吴德该死!”、“快快放人!”的口号声。一开始只有十几个人在喊,一石激起千层浪,呐喊声迅速扩展,不久就变成了山呼海啸。随着口号的声浪越来越响,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拥上了主席台,红卫兵拦挡不住,不知是谁把桌子掀翻暖瓶撞倒,砰砰两声巨响,开水洒了一地;主席像边的红旗也倒了,会场一片混乱,局面已经失控。
牛副主任见情况危急,气急败坏地大喊:“快!放人!快放人!”说完,迅速地钻进吉普车和马主任等大会主席团其他成员逃离了会场;押解周小红的红卫兵也乘机溜走。陈聪和石柱冲上主席台帮周小红摘下牌子,解开绳子。人群渐渐散去。周伟从附近的居民家中借来一扇门板,把吴老太太放在门板上,陈聪、石柱、周伟、大嘴、崔芳和一些热心人帮助周小红把吴老太太抬回了家。
自从从吴德嘴里知道周小红结婚时还是处女,张大翠心里就对周小红怀着一丝愧疚。判决大会前一天,大嘴听说周小红杀了吴德,犯了命案,要被执行枪决。她想: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这么年轻,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实在可怜;当中还与自己大有关系:如果当初不是自己不负责任地胡咧咧,糟践她的名誉;如果不是自己为贪图小利帮着吴德促成这桩婚姻,周小红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如果周小红死了,自己就是间接的杀人凶手!她终于良心发现,决心出面救人,弥补犯下的过错。想了半天,却又不知如何下手,就去问丈夫周伟。周伟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道:
“我也觉得对不起周小红,一定要想法救她出来。上边的关节我们打不通。毛主席办大事都是发动群众。我们要救周小红也得发动群众。”
张大翠问:“怎么发动?”
沉默半晌,周伟说:“你先去找吴老太太。她恨儿子,疼儿媳,和我们一个立场,肯定会帮你;再说了,她是吴德的娘,说话有分量。你们两个上主席台去闹,我再叫上东风兵团的一些哥们儿在台下配合。”
“能成吗?”张大翠还是不放心。
“放心吧,你们在台上,我们在台下,咱们上下呼应。加上东风兵团的支持,事情保准成功。不但可以救下周小红,还可以借此机会杀杀卫东兵团的气焰,长长东风兵团的威风。岂不是一石二鸟!”
张大翠立刻就去找吴老太太,商量搭救周小红的事情,吴老太太满口答应。周伟去东风兵团总部说明情况,要求支持。头头听了,一拍桌子,赞道:“好事儿呀!机会难得。”就派了16名红卫兵,听从周伟调遣,配合周伟行动;更多的兵力混入群众当中,布置在主席台周围,头头亲自指挥。这就是两个女人能顺利地登上主席台上大闹会场的原因。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周伟所料,周小红顺利得救。“小诸葛”名副其实。
几天前,陈聪老在琢磨这个社会给自己的称号。起先自己是地主狗崽子,后来是黑五类子女,现在又有了新名堂——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个用发展变化的观点来命名的新词,就像把贫困落后的国家称作发展中国家一样,很富哲学意蕴。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个带着“好”字有着喜庆色彩的名字,曾使陈聪心里一亮;沉下心来仔细咀嚼,陈聪又疑惑了。新名字起码有两重含义:一、好的反义词是坏。“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本身就说明:这些子女原本是坏人。二、既然是“可以教育好”,当然还存在着教育不好和不教育等情形,那么,这些子女就仍然是坏人,成为好人的希望依然渺茫。陈聪自问:我是什么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是说还需要脱骨换胎吗?怎么个脱法、换法?是否已经教育好该由谁来做出评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像一片挥之不去的云笼罩在陈聪等数以千万计“政治贱民”的心头。
正当陈聪为自己新的称号反复琢磨胡思乱想时,传来了周小红犯了命案被捕的消息。他的第一个想法是马上救人。可是怎么救呢?以自己现有的身份去救一个“流氓、杀人犯”,有可能吗?这岂不是以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卵”去击无产阶级专政之“石”!不去救,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生命垂危而不管不顾,还是人吗?走上层路线?自己又不认识领导,一点门路都没有!怎么办?怎么办?思来想去,无计可施。不管怎么样,他决定去参加宣判大会,审时度势,根据实际情况,采取相应措施。
陈聪来到会场,看到了周小红被押上主席台,当听到了马主任“判处流氓、杀人犯周小红死刑,验明正身,立即执行!”时,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迅速挤到主席台前,准备在周小红经过时把她抢过来,一起逃跑,就像古代劫法场一样。他知道:救出周小红的概率几乎是零,可他还是义无反顾,救不了周小红也要和她死在一起。但是,没等周小红被押下来,守在主席台口的两个女人抢上主席台了,他看到了两个女人的抗争。当周伟等一干人在台下与台上配合呼应,喊起口号来的时候,他积极地参与了进去。他大声地喊:“周小红不是流氓!”“周小红不是反革命!”“吴德该死!”“快快放人!”他喊得血脉偾张,喊得声嘶力竭。当吴老太太触柱倒地时,他感动得热泪盈眶:深明大义的老人啊,你将千古流芳!会场大乱时,他第一个冲上前去为周小红解开绳索,摘下木牌;散会后,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吴老太太身上,亲自抬着门板,送吴老太太回家。
石柱听到要召开周小红宣判大会的消息时,正在果园里光着膀子摘苹果,一身结实的疙瘩肉,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他一心要救恩人的命,急得连上衣也没顾得穿,骑上自行车,就匆匆地赶来。来到时正逢会场大乱,见牛副主任大喊“放人!”他冲上主席台,和陈聪一起,把周小红脖子上的大牌子摘下来,把捆绑周小红的绳索解开。周小红晕眩欲倒,他一把抱住周小红:“恩人大姐,你受苦了!”铁铮铮的汉子也掉下了眼泪。
周大娘那天见女儿周小青从姐姐家气呼呼地回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周小青把姐夫想强奸自己结果被姐姐杀死的事说了出来。周大娘想到大女儿为救自己才嫁给吴德,毁了一生的幸福。又痛又悔,气病了。周小青在家里照料母亲,怕母亲受不了刺激,不敢把姐姐要被处死的消息让母亲知道,所以母女二人没有来参加大会。

吴老太太被众人抬回家,本来就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再经过这番折腾,第三天就离开了人世。
吴老太太临死前异常清醒,见周伟在身边,拉过他的手,说道:“小伟啊,我是看着你和吴德从小一起长大的。吴德这个畜生坏事做绝,早就该死。你聪明,可要正正派派做人啊,不枉大娘疼你一场!”“大娘!放心吧,我会的。”周伟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又拉过周小红的手说道:“好孩子,十年来你受尽了这个畜牲的糟践和打骂,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婆婆我看得明明白白,是吴家对不起你啊!……趁你还年轻,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她指指翠翠和壮壮,“这两个孩子你也带走吧!”说完,干瘪的眼眶里渗出了两滴浑浊的泪珠,拉着小红的手也慢慢松开,带着遗恨与世长辞了。
想到婆婆为人正直是非分明,今天又是为了自己而死,周小红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陈聪、周伟、张大翠、崔芳等人和街坊邻居一起帮着周小红安葬了婆婆。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G镇的人几乎全都来了。人们敬重这位深明事理的老人,自发地送来香烛纸钱在墓前点燃,一直烧到夜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人们已经散去,周伟还是趴在坟头哭得伤心欲绝,不肯离开。原来周伟小时候,每逢吴家杀猪总爱去看热闹。吴老太太见周伟幼年丧母,生得乖巧伶俐善解人意;吴德却经常逃学打架惹是生非,所以对周伟倒比自己的亲儿子还亲;经常抚摸着他的头说:“可怜的孩子!”见周伟衣裳破了,就拿出针线来给他补;见周伟肚子饿了,就拿些饭菜来给他吃。周伟在这里享受到缺失的母爱,吴老太太成了他最亲的人。这一次,周伟叫张大翠去请吴老太太出来,任他怎么聪明也万万没有想到,吴老太太会为了救出周小红触柱而死。他心中的悲痛像山洪爆发,顿足捶胸,直哭得肝肠寸断。在张大翠和周小红的劝慰下,才止住了悲痛。回家后,他深深自省:我这前半生干的是什么混账事儿?为了贪图蝇头小利,竟然狠心把周小红推人水深火热之中,这一次周小红虽然没死,吴老太太却已经命丧黄泉。都是自己惹的祸!辜负了吴老太太“好好做人”的教导。“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周伟从此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一心向善。
周伟和张大翠结婚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二人已经断了想头,以为再也不能生育。不料周伟38岁上,张大翠却意想不到地怀孕了。
这天晚上,周伟在灯下看着张大翠日益坚挺的乳房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喜滋滋地说:“媳妇,我给儿子起个名字吧。”
“孩子还没出生,怎么知道是儿子?”张大翠好奇地问。
“以前咱俩见利忘义,做了一些缺德的事,天老爷惩罚我们,叫咱们断子绝孙不能生育。这次你救下小红妹妹,这是改恶从善立功赎罪。他老人家在天上大睁着眼睛,明察秋毫。你的善行感动了他,天老爷解除了对我们的惩罚,叫咱俩有了后代。他老人家又不小气,还能不是个儿子?”
“你可真会编排,说的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好!你给儿子起个什么名字?”张大翠喜得眉开眼笑。
“以前咱俩做事不正,咱的孩子可不能这样。单名一个‘正’字,就叫他周正吧!”
“不光儿子要‘正’,今后咱俩也要做好人,办正事;为自己赎罪,也为儿子积德。”
“好!听媳妇的。”
“……”张大翠又要张嘴说话,不等媳妇开口,周伟的舌头游进了张大翠的小嘴,爱咧咧的张大翠断了下文。

兵团之间的派性斗争此起彼伏,时常发生武斗。原来掌权的卫东兵团,因为干将吴德的死,少了一个虽无多少谋略却有不少愚勇的闯将,力量受到削弱。东风兵团乘机以卫东兵团放走杀人犯为由,把卫东兵团赶下了台,东风兵团掌了权。
一连几场秋雨过后,秋风一吹,大街上的梧桐叶子纷纷飘落。这天傍晚,周小红去井上挑水,夕阳透过暮霭,光焰不再白炽,却红得像一团血。正当她挑起水桶刚要迈步的时候,在井台上遭到东风兵团的逮捕。因为慑于群众舆论的压力再加上周伟从中斡旋,没判周小红死刑,而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把她关进了监狱。周小红的两个孩子吴翠翠和吴壮壮由姥姥周大娘抚养。
此时的周小红,婆婆死了,公检法机关已被造反派砸烂;没有法官审理,没有律师辩护,没有无罪推定,没有不服上诉;苦命的周小红被关进了大牢,有冤无处诉,在高墙内铁窗下度日如年。她想念母亲和妹妹周小青,她想念孩子吴翠翠和吴壮壮,她更想念陈聪。陈聪几次伴着周大娘、周小青、吴翠翠、吴壮壮等一起去监狱探望周小红,给她送来食物、衣服和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两个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周伟夫妇也来看望周小红,送来了点心和张大翠亲自为周小红编制的毛衣,说一些宽慰和道歉的话。
崔芳给周小红送来一些糖果和书报杂志。叮嘱周小红放宽心,以后翠翠和壮壮上学的事,全由她照料。
石柱给周小红送来苹果、红枣等时鲜水果。
牢房里铁窗高悬,难以见到阳光;窗子打不开,不能通风换气。室内阴暗潮湿空气龌龊。春节过后不久,周小红生病了。起初是咳嗽、发烧,以为得了感冒,过几天就好了,没有重视。监狱有卫生所,但是缺医少药,也拿病人不当回事。三个多月过去了,周小红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高烧不退,胸闷咳嗽,呼吸困难,身软乏力,病情一天天沉重起来。在周大娘和陈聪的多次要求下,狱方送周小红去医院做了检查,才知道患的是肺炎,已经到了晚期,还合并了肺水肿,生命垂危了。见周小红活不几天了,怕她死在牢里晦气,监狱管理人员通知家属,让她保外就医。
出狱那天,陈聪亲自去接周小红。周小红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从前一百多斤的体重,现在不足八十斤。周小红无力走路,陈聪搀扶着她走出监狱的大门。虽然已是暮春天气,周小红还是觉得浑身发冷,紧紧地偎依在陈聪怀里。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受不了强烈阳光的照射,刺得周小红不敢睁眼;陈聪用一方丝帕蒙上她的脸。周小红不停地憋气、咳嗽,吐出带血的痰,嘴也染红了;陈聪不时地停下来,给她擦去嘴上的血迹。周小青和吴翠翠吴壮壮也来了,三人一直拿着行李跟在二人身后。
那时候,农民有了病只能看赤脚医生,城市的医院不接收农村的病人。陈聪有个高中同学在县医院当大夫,他拿了礼品托这个同学走后门,周小红住进了县医院。
这时候,学校已经“复课闹革命”,吴翠翠去上学,吴壮壮还小,两个孩子需要外婆周大娘在家照料。周小青已经高中毕业,通过培训,当上了赤脚医生,也有工作脱不开身。陈聪被辞退在家,他主动提出要为周小红陪床。陈聪内心深处充满了对周小红的愧疚和同情,总怕情债难偿,能有这个机会,正怕求之不得,周大娘答应了他的请求。
在医院里,他给周小红喂饭,给周小红服药,给周小红梳头,给周小红洗脚……尽心尽力,体贴周到。周小红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和陈聪的细心护理下,病情有了缓和。
这天是端午节,家家都把屋内、屋外、院子、大街打扫得干干净净,门窗上方插上了艾蒿,满大街弥漫着艾香。
清晨起来,陈聪在周小红手腕、脚踝等处佩戴上五索线,祝福她无灾无难,平平安安。中午,陈聪买来豆沙粽子和枣泥粽子,亲自剥开和周小红一起享用。午后,下起了小雨。傍晚,雨过天晴,二人一起来到病房外的人工湖畔。岸边是一排婀娜的垂柳,湖水清澈,游鱼可数,湖的对面是亭亭白杨,铁栏墙外是一片金黄色的麦田。二人坐在柳荫下的长椅上看风景。
“聪哥,你还记得上小学时,端午节日出之前,我们一起去拉露水的事吗?”周小红问。
“当然记得。拉露水时遇到一只小刺猬,你吓得歌也停了,手帕也掉了,又不敢去拾。有这回事吧?”
“怎么能忘记呢。当时我都吓哭了,是你提着一串蚂蚱从后边赶过来,折了一根绵槐树枝轻轻地敲了小刺猬两下,小刺猬乖乖地缩成一个球,一动不动。你拾起手帕还给了我。”
“是啊!已经是16年前的事了,当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时间过得真快啊!”
“端午节那天你写的两首诗,我都记住了,现在还可以背诵给你听。聪哥想听吗?”
“想听。”
周小红清了清嗓子,念道:

“《端午节怀念屈原》



屈原辅佐楚怀王,失意自沉汨罗江。
高风亮节人钦敬,年年五月粽叶香。



屈原投江一命休,两岸百姓泪花流。
千船竞发齐打捞,至今端午赛龙舟。

我背的对不对?”
“写得直白,没有诗味。见笑了!过去这么多年,我自己都快忘了,你这么好记性,背的一字不差,真是难得。不过,拉露水时你婉转甜润的歌声至今还不时地在我的耳畔回响呢!”
“你的记性也不差啊!”周小红拉了陈聪一把,指着湖水说:“聪哥,你看,水里的小鱼好像游在树叶间。”
“好!有诗意。”陈聪看着水面,一群小鱼在柳树翠绿色的倒影中游来游去,即兴吟道:
“湖畔柳依依,倒影入水碧。
青枝绿叶间,小鱼做游戏。
小红,你看是不是这个意思?”
“聪哥真有才!怎么什么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好听。”周小红深情地望着陈聪。
“小红你看:雨过天晴、落日红霞、蛙鸣池塘、百鸟归林、麦浪连天,祖国的大地多美啊!我再诌一首《雨后》你听。”陈聪看着眼前的景色,诗兴大发,略一沉吟,随即吟道:
“润物廉纤雨,晚来忽放晴。清风杨叶翠,落日晚霞红。
池畔群蛙唱,林间百鸟鸣。麦浪接天碧,油然丰收情。”
“太好了!太好了!聪哥真棒!”周小红鼓起掌来。
“过奖了!我其实不怎么会作诗;特别是格律诗,太难了。就像刚才这两首,从形式上看像是五言绝句和五言律诗,但我可不是按照格律诗的规范写的。例如第一首中的“碧”和“戏”都是第四声,是仄声。绝句是不能押仄声韵的。不讲平仄声韵,写出来的诗自然难以合辙押韵,读起来没有抑扬顿挫琅琅上口的效果。我热爱唐诗宋词,我崇拜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等大诗人,他们真的是太伟大了!但是格律诗的平仄、对仗、声韵,还有对、粘、拗、救什么的,那些规矩太严;如果按照格律诗的规范去写,无异于戴着铐镣跳舞。为人要有自知之明,就我来说,没有那个能力。形式服从内容,以辞害意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我只是把真实的感情尽量用优美通顺的语言表达出来,力争读起来顺口听起来悦耳就行。没有多少规矩,只是自由随性。”
“聪哥,你真谦虚。”
“不是谦虚,这是实话。”
周小红一时高兴,为陈聪唱了一曲《九九艳阳天》,唱得声情并茂。
陈聪说:“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啊!想不到,你的歌喉还是这么甜润,唱起歌来还是这么悦耳动听。”
“谢谢聪哥夸奖!”周小红娇羞地依偎到陈聪的胸前。
怕周小红累着,陈聪只让她唱了两段。
霞光隐去,夜色渐浓。雨后的天空格外明净,透过柳丝,可以看到西天出现了一弯如钩的新月。周小红想起了送荷包的那个夜晚,问道:“聪哥,11年前端午节的晚上我送给你的荷包还在吗?”
“这么贵重的礼物,哪能不好好保存!红卫兵抄家时我紧紧地护在胸前,才没有丢失!要是叫他们发现,还不得当四旧给烧了!”陈聪解开扣子,鸳鸯戏水荷包挂在胸前。他继续说道:“我问你,这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红点,是什么意思?是你刺绣时刺中手指,滴上的血迹吧?”
“嗯。”周小红点头答应。
“为什么不能小心点儿?”陈聪关切地问。
“都怪你,我绣荷包时你老分人家的心!”周小红用怪罪的眼神看着陈聪,娇嗔的眸子里迷蒙着水雾,心儿一下子飞回到11年前绣荷包的时光。
“聪哥,当年绣荷包时,我随口唱起了《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这歌虽然好听,但是后两句不吉利。你说这是不是‘一语成谶’?难道不能在一起是我们的宿命?什么是打散鸳鸯的无情棒?”
“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宿命?别胡思乱想了,费心劳神的,对身体不利。你现在静下心来好好养病才是正经。”话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抚周小红;这“无情棒”的提出,却在陈聪的心里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是啊!这“无情棒”在哪里?为什么能“打得鸳鸯各一方”?
新月渐渐西沉,陈聪搀扶着周小红回到病房。
周小红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端午节后的第三天,她双颊潮红,呼吸困难,不断咳嗽,时常昏迷;一旦醒来,就拉住陈聪的手,不肯放下;有时偎依在陈聪的怀里,沉沉睡去。见陈聪掏心掏肺地体贴,细致入微地温存,虽然是在病中,周小红却觉得:在医院的这十来天,能和心爱的人儿朝夕相处,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陈聪握住周小红的手,问道:“小红,你还恨我吗?”
周小红想起了11年前农家小院的夜晚,恍如隔世。“那是我的气话,怎么能算数!聪哥,你对我这么好,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她把脸贴近陈聪的胸膛,两臂把陈聪抱得更紧了。
周小红想了想,抬起头来,说道:“聪哥,你也快30岁了。赶紧找个心上人结婚吧!安个家,生个孩子。”
“你就是我的心上人,我还找谁去?我已经有了家,你的两个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陈聪不再遮遮掩掩,直抒胸臆。
这些天,周小红看见陈聪和翠翠、壮壮亲密无间的样子,心里感到无比的欣慰。她激动地握住陈聪的手,说道:“如其在那暗无天日的监牢里痛苦一生,死倒是一种最好的解脱。以前想死,有母亲、孩子牵挂,不敢死。现在他们有你照料,我可以放心地走了!我走以后,希望聪哥能好好地活着,我的两个孩子就拜托聪哥了。谢谢聪哥!”周小红禁不住泪流满面。陈聪一边为周小红拭泪一边说道:“小红,放心吧!我会把两个孩子当自己亲生的一样看待。”
周小红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这天,医生查房后,把周大娘叫到门外,低声说道:“准备后事吧。”一直照顾周小红的护士高娟是个年轻活泼的姑娘,听了这话,呜呜地哭了起来。周小红觉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把一家人叫到身边,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妹妹。流着眼泪说道:
“娘,女儿不幸,不能孝敬母亲了,对不起!请娘多多保重!”周大娘泪如雨下。
她又转过脸来对周小青说:“小青妹妹,姐姐走了,你要好好照顾母亲。姐姐就拜托你了!”周小青含泪点头。
周小红又把翠翠和壮壮叫到跟前,说:“你们两个要听姥姥和小姨的话。陈叔叔也会照料你们,也要听陈叔叔的话。”
“是!”姐弟俩一齐答应。
“给陈叔叔磕头。”姐弟俩立马跪下,要给陈聪磕头,陈聪连忙把他们拉了起来。
尽管陈聪为周小红请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物,终因病体沉重治疗过晚,入院后的第十二天,周小红与世长辞了。
“聪哥,再抱抱我!”知道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周小红泪眼婆娑恋恋不舍。
陈聪把周小红紧紧地抱在怀里,俯首吻上了周小红的红唇。
周小红脸上漾起了红润。临死时,才迎来和心上人的初吻,她又是激动又是甜蜜;为了陈聪的健康,周小红挣扎了出来,有气无力地说:“聪哥!我怕给你传染……,不要你吻……”
“能和你一起去到另一个世界,那是我的福气。还怕传染吗?”陈聪紧紧地抱着周小红又热烈地吻了上去。周小红已经无力挣扎,就在陈聪的拥吻中慢慢地合上了她的大眼睛,再也没有睁开。28岁的周小红走完了她苦难短暂的人生之路,这一天,是1968年6月5日。
陈聪帮助吴翠翠和吴壮壮把周小红安葬在吴老太太的墓旁,没有惊动父老乡亲,只有周伟、张大翠和崔芳、石柱等人参加了周小红的葬礼。白发人送黑发人,周大娘哭倒在女儿的墓前,周小青陪着妈妈和吴翠翠吴壮壮一起,哭得昏天黑地。
陈聪哽咽道:“小红,是我的怯懦毁了你的一生,我辜负了你纯真的爱,对不起你!今生无法报答了,如果能有来生,我一定娶你,一定!小红,安息吧!”说完,放声大哭,声震山野。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群山依然巍峨苍翠,大地依然生机勃勃。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溘然长逝了!一个淳朴善良的灵魂永远地陨灭了!难道这仅仅是因为我的怯懦吗?——回家的路上,陈聪陷深深地思索。
安葬了周小红,陈聪把周大娘和翠翠、壮壮接到自己家里,组成了新的家庭。陈聪出去打工挣钱养家。周大娘在家照料翠翠和壮壮打理家务。周小青是赤脚医生,在卫生所上班,怕晚上有人找,夜里就住在卫生所,得空时就来家看望母亲和外甥。
翠翠和壮壮见陈聪仪表俊朗,待人亲切,对已故的母亲感情深厚,对姥姥和小姐弟二人关怀备至,早出晚归,为一家4口辛劳奔波;不像生父吴德:形象丑陋,性情粗暴,酗酒发疯,动辄打骂。所以姐弟二人对陈聪倒比对生父吴德还亲。小姐弟俩听从姥姥的话:不叫陈叔叔,改叫陈爸爸。
半年后,周大娘不堪旧病新恨的折磨,追随着心爱的女儿去了天国。
1972年春天,政策有变。陈聪又被召回学校,重新当上了教师。虽然心爱的人儿已经逝去,陈聪依然为周小红保持着忠贞,抵御着各类女人的诱惑,谢绝了多少“红娘”的热情,用对周小红的爱滋养着自己的肉体和心灵。
周芝见周小红已死,情敌消失了,陈聪也恢复了公职;托嫂子张大翠前来提亲。陈聪说:“我家是地主,你家是贫农。不敢高攀。”婉言谢绝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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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陈瑶本丨无情棒(修订版·小说连载之七)》 发布于2022-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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