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帝丨再次翻开《红楼梦》 - 世说文丛

杜帝丨再次翻开《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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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闷在家里,又拿起了《红楼梦》,常读常新,随手记下零零散散的感触,狗尾续貂,只鳞片爪,也算交流罢。

少年时读红楼梦懵懵懂懂,对其中的性描写格外惊醒注目,然其中的诗词一掠而过,那么多精彩的描写,如建筑、服饰、美食,还有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共鸣却很低。

后来不一样了,年龄原因,越来越有亲和力,大量的人物和情节,竟然感同身受,原认为啰啰嗦嗦鸡零狗碎的地方,读起来意趣盎然,心有戚戚。

读里面的各色诗词歌赋,竟水清沙亮,意蕴指向一览无遗,为什么以前觉得晦涩,不喜欢,掠过呢?这么美的文字!

每次读都有触动和发现,比如人性的杂色,明显的底层互怼互害,宝玉屋里的丫鬟就是一例——外屋的小红给宝玉倒了杯茶,被里屋丫鬟麝月、秋纹撞见,好家伙,里面的丫鬟觉得受到了挑衅,不依不饶,一番盘问,刻薄的猜忌和讥讽嘲弄喷涌而来。

红楼梦的人物性格及其呈献别具一格,大的我就不说了,毕竟红楼梦研究文字汗牛充栋,许多经典例证我们都耳熟能详,只说薛蟠被家人误解吧,宝钗听说宝玉被贾政痛打是因哥哥与宝玉争琪官所致,薛姨妈也猜疑儿子,于是就逮着薛蟠诘问。

按说薛蟠与宝玉关系极好,私下吃花酒就不用说了,宝玉一口一个哥哥叫着,还有宝钗这一层,结果薛蟠受母亲和妹妹几句埋怨,拿起门闩就要去结果宝玉性命,喊着干脆我去打死他算了!慌得薛姨妈和宝钗哭不迭。

其实人何尝不是如此!本来好成一个头,很可能因为一句传言或误会,反目成仇。

薛蟠肯定有守着家人撒娇、逞能的夸张成分,但到了要打死亲戚弟弟而且还是众人宝贝的地步,也算是揭示和解释了人性复杂,友情脆弱不堪一击的真谛。

我还想到了作者的视角问题。现代派文学写作有一个摒弃“上帝眼”的说法,提倡让人物和故事自己发展,杜绝作者评价议论。红楼梦不然,作者经常站出来分析和议论,我没觉得隔,更没觉得画蛇添足。

明显的例子是宝玉和黛玉赌气争吵,曹雪芹挨个介绍由爱之深责之切引发的纠结,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矛盾,挑开了一团乱麻,有提纲掣领一剑封喉豁然开朗之功效。

第三十六回写宝玉发现龄官在一遍遍地写“蔷”字,接着被龄官奚落一顿,宝玉又目睹贾蔷与龄官的送雀放雀,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王子备受冲击,回到怡红院不禁灰心失落痴痴伤悲醍醐灌顶,一段心理波动翻腾点评更是精彩纷呈恰到好处。

还有一些聚会场面,每个人各怀心事,潜藏的心理活动在作者手里的放大镜和聚光灯下显露无遗。

我觉得这种明显的“侵犯”属锦上添花,与海明威著名的“冰山理论”异曲同工,该隐藏的隐藏,该凸显的凸显,详略得当,和谐熨帖,这些“画外音”有助于读者更好地把握了解人物,也对推进全书情节发展做了铺垫。

文学味或故事性传奇性,在红楼梦里俯拾皆是,通灵宝玉和癞头和尚破足道人自不必说,就是那些神鬼作法各种报应,怪力乱神,匪夷所思,也把平常生活注进了奇异突兀。

例如宝玉在太虚幻境的所见所闻所历,贾瑞的照骷髅镜,马婆子作法加害宝玉与凤姐,阴间地府的捕捉和形形色色应验的梦……

这些怪诞让人头皮一紧,聚精会神难以释卷。包括大量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细节,你能说作者完全是再现生活吗?

潇湘馆的鹦鹉竟然流利地背诵林黛玉那篇深奥的葬花词,贾政在动大板子痛殴宝玉前的动力刺激,传言谗言怎么都那么巧,力度那么大,而且还非常可信,丰富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曹雪芹讲故事节奏张驰有致,不急不躁,几个姊妹有了争执争端,包括一些真真假假的误会,作者一句“四人和好如初”,把许多过程、场面一带而过。

这是快。

到了需要慢时,描写场面不厌其烦,拉呱聊天仿佛事无巨细,动作和声音如在现场。

有的只是写场面和对话或动作,并不交代任何原因,更不妄加分析,曹雪芹相信读者心明如镜,如薛蟠向母亲和妹妹道歉,末了一再要给妹妹炸一炸金项圈,还要给宝钗买衣服,宝钗不依。

薛蟠的愧疚补偿,还用作者交代说吗?读者会心一笑。

宝玉被黛玉呛了一顿回到屋里躺下,三个字“瞪瞪的”,把神态全端了出来,活泛生动,简练有劲。我好像看到了宝玉睁着眼,躺在床上生闷气。

红楼梦里的对话俏皮活泼,不装不拽,各种如见其人的声音不绝于耳。

凤姐是第一伶牙俐齿之人,林黛玉也是伶牙俐齿,但更多了些冷嘲热讽尖酸刻薄,在第39回里刘姥姥随口说了个雪地抽柴的红衣小姑娘,宝玉心心念念,林黛玉明察秋毫,反讽宝玉赏雪“还不如玩雪下抽柴呢!”噎的宝玉手足无措。

再如黛玉看见宝钗哭肿的眼,以为宝钗是为宝玉挨板子:你就是哭两缸泪,也医不好那棒疮。

我是真服林黛玉,风霜雨雪,连讽带刺,恐怕能言善辩之人也甘拜下风。

凤姐虽文化低,但人情练达,社会阅历的情商高,她在协理宁国府时刚柔并济疾言厉色,一众下人战战兢兢闻风丧胆。她多次骂出“放你娘的屁”之类粗话,但就是那个环境,见人说人,逢鬼谈鬼,该装腔作势或附庸风雅的时候,凤姐一样角色到位,毫无违和感。

薛姨妈反驳儿子薛蟠:你要有这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

的确,研究红楼梦语言特色的文字浩如烟海,我不愿凑热闹,只是随心所欲说感觉,现在我随便翻开一页红楼梦——从汪洋大海里舀一勺、在果园里随手摘一颗——红玉向坠儿说:“……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

这句话中间不必加什么“我信不过,你当面咋样咋样”之类,我们完全明白意思。

说话自然生动传神,用到文章里又是另一番风景了,书面语言文绉绉的,你看探春的结诗社倡议书,文言的排比对仗谨严,好像另一套语言符号,与口语迥然不同。

是谁在操弄着十八般兵器?

红楼梦在民间影响很大,这从一些流传于世的俗语就能看出来,特别是俏皮的人物对话,或者人情世故格言警句,当然我不能说这些至今流传的就是红楼梦的影响结果,文学作品多了,直接和间接影响的渠道也多了,但红楼梦这样地位巍峨的,罕见,把更多更大影响算到它头上,恐不为过。

我小时候经常听母亲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读到王熙凤这句话,耳边就响起妈妈的声音,而且还自然地领略了其中意思:没钱不一定眼界低,包括吓唬谁呢。

还有“打饥荒”、“撞客”等等,在红楼梦里反复出现,我一点也不陌生,如“撞客”,从小就听大人说遇见鬼了,或是被什么邪魅伏住,“撞客”嘛!

玉钏见宝玉不论自己怎么“丧谤”也没恼,咱们都清楚“丧谤”的含义,说熊话,夹枪使棒,讽刺挖苦,我们小时候吵起来,也会出现“你丧谤谁”的口头语。

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白话文取代文言文,其实就小说而言,民间话本一向通俗流传,起码看明代的三言二拍金瓶梅什么的,白话口语大行其道,红楼梦行文记事自然与现在生活习俗不远,人们接受毫无障碍,从文体上来说,这也不是什么诗词歌赋,每一回的“上回说到……”,“且听下回分解”,不就是活脱脱的说书人话本吗?它不接地气能行吗?

红楼梦亲民,老少咸宜,我感觉很少有这样耐咀嚼的经典,好像随便从哪一页进入,都会拽住你的眼睛,类似扑克牌,穷不尽的组合,每一章节的起承转合,结尾时留置悬念,开篇时回顾复述,让人爱不释手,欲罢不能。

好多评论红楼梦的都对后四十回续本啧有贬意,说高鹗比曹雪芹差的虽不至于天壤,也是高下立判。我倒没觉着后四十回多么差,一直读过来顺风顺水,似乎无缝衔接,感觉比较顺畅。

前八十回那么多的埋线伏笔,在后面基本都照应到,那些婚丧嫁娶迎来送往,庞大而琐碎的人物关系,一应礼节各种器具摆件用品,复杂的名字名称,都在不动声色地自然呈献,高鹗身边好像有一个拍摄电影的“场记”,专门负责记录预防穿帮的各种细节,要不就是大脑子,下了稽查考据的死功夫。

整本红楼梦里那么多的人物,数百个吧,赤橙黄绿青蓝紫,男女老少官与民,天真赤子冰清玉洁的,圆滑老辣肮脏龌龊的,聪颖敏锐和痴呆木讷的……细微处的千差万别,是作者“造”出来写出来的,你却看不到作者处理的痕迹,没发现人为的什么“技术”,何况,清朝的文学也没那么多流派和创作理论,包括技艺方法来供你借鉴,鲁迅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里提到,小说有了雏形眉目,明代才算显山露水。

曹雪芹可谓天资聪颖,当然还有后工。

他自己说的,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注意这些数量词。

曹雪芹是一代宗师,他从身世和灵魂里溢出的才情,汪洋恣肆,且行云流水,这些书写的笔墨,是他用自己的骨血熬炼的吗?是否掺和着他逝去的时光和心酸泪水?他用一生绘就了巧夺天工叹为观止的神奇画卷。

记得我当兵的时候,经常在笔记本上抄一些警句格言,特别是带有哲理意味的,有一条我记忆尤深,至今没忘——“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

这是摘自英国培根的一段影响广泛的话,现在我很想煞有介事地补充一句——红楼梦,许多人说你是百科全书,我把你看作是阅览室,在这里阅读文学,阅读社会也阅读人生。

2022.12.25.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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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杜帝丨再次翻开《红楼梦》》 发布于2022-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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