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巴赫、莫扎特、贝多芬、马勒等等都是从小在钢琴和提琴旋律里泡着,五六岁就能演奏乐器,那种环境、氛围,与音乐和谐协调,产生世界级的大音乐家一点都不意外。咱们呢,那时候还吃不上饭,衣衫褴褛,家里哪有闲钱去买乐器,没有心思去学什么乐器,更没有条件去听什么歌剧!
所以,我沮丧地想,“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音乐本来就是温饱以后的精神活动,生在一个贫困交加的环境里,马瘦毛长,你摸索着咯手的骨头,还扎煞着奢谈什么音乐?荒芜一点也不意外。
所以说,我们的音乐熏陶天生就比欧洲人差。我记得,那时候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钱买钢琴或小提琴,到上学的年龄了,只能在教材搭配的比例里摸几下音乐,好像可有可无,学校不重视,学生也没有把它当回事儿。
即便这样,我们生在城市里的孩子也比农村的好多了,乡村里人们能喂饱自己的肚子实属不易,家里的孩子能上学已经万幸,那些孩子到了漏风漏雨的教室里,在语文、数学、历史、物理、化学等重要课程之外的音乐,不当吃不当喝,你能指望有音乐师资或合格的音乐教育?痴人说梦!
说到这里,可以说我还算幸运的,生在海滨城市青岛,而青岛又是一个有殖民地历史的城市,这里不可避免地存在列强统治的影响,踢足球、爱音乐,当然比一般的城市略胜一筹,和农村就更没法比了。应该说,我们当时穷归穷,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落的贵族、被批斗的地富反坏右,历史遗留的残余音乐势力,还在丝丝缕缕地流淌,而且顽固地发挥着若有若无的影响。
记得我们铁路宿舍里就有这方面的人才,比如弹钢琴和拉小提琴的,他们都不是劳动人民出身,不是资本家就是过去的老贵族,还有解放前公司的职员,他们家里放着乐器,狭窄的客厅里还有电唱机。我的邻居杜一斌拉小提琴,他个子不高,长得跟个外国人似的,高鼻子,蜷头发,他的小提琴一响,总有不少人围上,听得津津有味。有一次杜一斌指着我:“哎,老文,你跟着曲,唱!”我有些窘,忙摇头说:“杜哥我不会。”
杜一斌鄙夷地看看我:“笨蛋,黄歌不会,连语录歌也不会?”
他抬起倚在提琴上的下巴,挥着手里的琴弓:“咱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啊子……”
底下的小伙伴们跟着哼起来,其中刘爱国的声音最大,杜哥就示意刘爱国大声唱,刘爱国大大方方地昂着头,声音嘹亮,别说,他唱的还真不错。“人民……好比……呀,那个土……呀地……”
我摸的第一件乐器是口琴。
在小学里音乐课全靠一架风琴,音乐老师在上面弹,用脚踏板打节奏,我们一帮孩子就跟着老师的风琴唱。下课时老师说:“有条件的同学要买乐器,哪怕一支口琴。”
后来就有同学带了口琴来上音乐课,音乐老师很高兴,用口琴给我们吹了支曲子,哇,那么好听!
口琴的主人、我们班上的一个女同学趾高气扬:“我爸爸给我买的!”
到下周的音乐课,班上又有口琴亮相。
没两个月时间,我们班上好像有十几支口琴了,老师就组织口琴队,高音、低音,还有的是伴奏,两只手捂在嘴上,手指一会儿张开一会儿捂住,嘴里那一支吸气吐气的口琴,把我们那些没有口琴的同学羡慕的要死。
下了课,我低眉顺眼地祈求有口琴的同学:“让我吹几口吧?”
小心翼翼地拿过来,放在嘴边,轻轻地一吹,“哇……”美妙的声音突然从嘴里发出,把我吓了一跳。
“你用舌尖顶住,别光吹,还要吸啊!”
有口琴的同学教导我。
哆来咪发扫拉西到……
我竟然很快学会了那几个音的吹法。
同学告诉我,光会吹不行,还要用手掌打拍子,把双手捂在口琴背后,随着节奏一张一合,哎呀,好像琴音也浑厚了,小小的口琴,真神奇啊。
放了学,我回家先拼命干活,拉风箱,扫地,然后瞅爸爸高兴了,悄悄跟爸爸说:“大大(我们小时候叫爸爸为大大),给我点钱,我要买个口琴。”
爸爸盯着我看了一会:“我道今天这么勤快,原来是要钱啊,是学校布置的?每个人都得买?”
我痛苦地低着头,嗫嚅着说:“是,每个人必须买。你给我钱吧。”
爸爸说:“咱家哪有钱?这个月,连买粮的钱都不够,你妈正掂兑着去借呢!”
“人家都有了,我……”我有些委屈,心里也有些虚,毕竟撒谎了。
“美玲!老吴家的美玲!”爸爸扯开嗓门朝隔壁喊。我知道坏了,吴美玲和我是同班同学,如果她证实不是必须买,那一顿揍是免不了的。
我赶紧说:“算了,算了,不给买算完,喊什么美玲!”
我扔下扫帚,准备逃之夭夭。爸爸这天脾气出奇地好,和蔼地说:“你别走,如果真是学校规定,咱们再想办法。”
我支支吾吾,偏偏这时候美玲进来了,我爸爸就问美玲你有没有口琴,美玲说没有,家里不给买。爸爸又问是不是都得买,美玲说老师没要求。
“唉,你这个孩子真不懂事儿!”爸爸叹了口气,“连饭都吃不饱,吹什么口琴哪!”爸爸这次没一巴掌扇过来,我有些意外,忙说可以不买,老师说是尽量,我不要了。
美玲一家后来被遣返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造反派说美玲的爸爸是特务,老实巴交的吴叔被插上了大牌子,在宿舍里批斗,接着按当时的有关政策,吴叔一家被卡车拉到了农村,吴叔带院子的自建房被拆掉,盖起了四间平房,吴叔破烂的旧址成了新房,搬来了两户新邻居,一家是齐阿姨,不知为什么她没有丈夫,自己带着两个女儿;另一家夫妻带着五个孩子,两口子整天吵架,我不太喜欢这家,就经常到干净整洁的齐阿姨家去。
我第一次听到《深深的海洋》,就是在齐阿姨家里。那是一首女声二重唱?还是三重唱?但歌词我是牢牢记住了,到现在仍然很清楚,一共有三段,我可以一边哼唱一边把它写下来,这些歌词刻骨铭心:
“深深的海洋,
你为何不平静,
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动摇的心。
“年轻的海员,
你真实地告诉我,
可知道我的爱人,
他如今在哪里。
“啊,别了欢乐,
啊,别了青春,
不忠实的少年抛弃我,
叫我多么伤心。”
正像歌词所写,失恋的少女面对大海,日夜盼望曾经深爱过她的少年海员会如约而至,结果少女失望了。这首歌的旋律是那么的优美,仿佛有些沙哑的女声是那么的哀怨凄凉,文革期间,我们听惯了歌颂社会主义的革命口号,所有的歌曲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砸烂狗头就是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突然一句柔软的女声“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彻底把一个莽撞的少年拿彪了!同时,我也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一支哀伤优美的旋律,可以在表达感情方面发挥骚动人心的的奇妙能力,那些漂浮在空中的旋律,就好像抚平你心里皱纹的熨斗,我开始对美好的音乐产生不可遏止的向往。
那天齐阿姨正在家里聚精会神地放电唱机,我毛毛愣愣地闯了进去,那时候到邻居家不兴敲门,我来找齐阿姨的女儿玩,不想正看到齐阿姨在听电唱机,齐阿姨背对着我,没发现我被柔柔的旋律攫住了,柔和的女声像施了定身法,我浑身酥软,张口结舌动弹不得。齐阿姨转身发现了我,跳起来,马上把唱机关了,拽过我说:“千万别跟别人说!”接着她掩上了我身后的门。 我怔怔地点头,指着唱机:“再放一遍吧,阿姨,那歌真好听。”
齐阿姨把我推到床上坐下,小声说:“这些歌曲不健康,不准放的,就咱俩知道,啊?”
后来,我在齐阿姨家里还听到了《纺织姑娘》《星星索》等许多爱情歌曲,我还记得一首歌是《母亲教我的歌》,齐阿姨还跟着轻轻吟唱:“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歌唱,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烁泪光……”
我一直没有办法买口琴,这简直成了我无法消除的心病,谁让咱家没钱呢? 好在老天爷是公平的,你在这里失去了,必定会在那里补回来,此消彼长,不必怨天尤人。虽然我没买口琴,但是我后来却拥有了一把二胡,二胡的价值不比口琴高?二胡的声音不比口琴好听?二胡多大?音域多宽?小小的口琴怎么能跟如泣如诉的二胡比!我不仅是这样安慰自己,也从心里确实崇拜二胡。
买二胡的过程有些偶然。
因为家里生活困难,为补贴生计,妈妈在医院门口看自行车,我们几个弟兄轮流替妈妈值班。记得那时候看一辆自行车两分钱,骑自行车的人来了,把车子放到集中存放的地方,我们就给自行车挂上一个牌子,另一个同号码的牌子就给自行车的主人,他出来的时候凭这个牌子推走自己的自行车,我们收二分钱的看车费。不要小看那二分钱,积少成多,一天下来,挣个块儿八毛的不成问题。
问题也正出在这里,一天下来,你到底看了多少辆车子,收了多少个“二分”,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学坏,或者说知道“割巴子”,就是从看自行车那里来的。最早是二哥趟开的路子。那天晚上回家,二哥向妈妈交看自行车的钱,“诺,八毛六!”二哥说着把一堆硬币和毛票放到了炕上。我这时知道二哥已经作了弊,在医院门口收工时,我帮着二哥清点的钱。我有些心虚,不敢抬头。
妈妈有些疑惑,嘟囔说:“还不到一块?也没下雨……”
我偷偷看二哥,二哥故作淡定,我有些心惊肉跳。
我觉得二哥太狠了,他竟然能瞒下一毛多。那时候我家除了爸爸的病号工资,全家几乎就靠这看车子了。
后来我也开始弄虚作假了,我每次都是瞒下几分钱。藏钱的地方说起来很滑稽,我把偷偷“割巴子”存下的钱,埋在地里,只有我知道墙根那块脏乎乎的地方是“阿里巴巴”的洞窟。
我存下的那些零钱快可以买一把二胡了。为此在医院住院的小李整天催我,我一直在悄悄使劲。小李是从潍坊来青岛住院治疗瘸腿的,大名叫李士庆,他只比我大两三岁,个子比我矮,脸很白净,鼻子下面有隐隐约约的黑胡子。小李的二胡拉的非常好,住院嘛,整天没什么事儿,可能他家里人怕他寂寞,就让二胡陪着他。有时候小李从病房里出来,到医院门口帮我看车子,和我什么话也聊,小李说他从小腿就瘸,为给他治病,家里带着他跑了不少地方,这次在青岛住院,隔一阵就往这里寄钱,一年多了,家里累的不轻。
我说还是拉琴吧,我给你拿下来。小李还没发话,我转身跑上楼,小李病房里的病号我都认识,我经常坐在小李的床上学着拉二胡,我从墙上拿下二胡就跑,病房里的人看着我,没人阻止。
小李拉“子弟兵和老百姓”,医院对面针织厂宿舍的孩子零零星星围过来,小李又拉“北风吹,雪花飘,”《白毛女》里杨白劳的唱段。我记得小李用了揉弦,声音凄凉哀怨,周围听的人羡慕地看着小李,小李也很投入。有的孩子还噼里啪啦鼓起了掌。
“铁拐李拉的真好!”有小伙伴小声叫着小李的外号,我狠狠地瞪着眼,为小李打抱不平,腿瘸怎么了?人家是二胡大师!
那时候,我更加坚定了买一把二胡的决心,当天晚上我也克扣了数目最大的一次“车饷”。
记得我把“阿里巴巴”洞窟清空的时候,心里有些难过,可是想到终于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二胡了,又非常兴奋。我揣着鼓鼓囊囊的零钱,在中山路北头的“环球体育文化用品商店”,买下了梦寐以求的一把二胡。调好了弦,在马尾弓上涂上黄色透明的松香,我抑扬顿挫地挥弓、揉弦,可是发出来的声音不太好听,有些吱吱啦啦,不用说和收音机里的或者小李的二胡比,就是在街上随便碰到拉二胡的,也比我这个声音好多了。
我马上找小李帮忙,他反复拉着,一会儿调弦,一会儿加垫,最终声音基本像样了。小李说一分钱一分货,你花几块钱能拉出这个声音,已经算不错了。
按我当时的“经济条件”,为买二胡我已经跌回了赤贫,再偷偷“割巴子”攒一阵儿,也就是能保住二胡生命,换个弓子、买根弦、添块松香什么的,升级换代是不大可能了。这毕竟是我拥有的第一件“私有财产”,我没敢奢望更多,我们学过红军长征精神,小米加步枪打败机械化,关键是技术,化腐朽为神奇不就是这个意思?我一有空就拉,拽住小李就让他示范,我觉得这一辈子出人头地,基本上就靠这把二胡了。
我认真刻苦地学琴,拉熟了不少歌曲,最熟的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有个金太阳》《不忘阶级苦》《国际歌》,还有毛主席语录歌等等,当时社会上最时兴这些,收音机里整天广播。那时候咱哪知道应该跟教材学啊,起码循序渐进、由简到繁,技法基础打不牢,越走越偏,纠错也就越来越难。最明显的是速度一快就不行了,指法变化少,跟不上。
原载轻博客12/14/2019 10:14:3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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