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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一方丨读莫里亚克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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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亚克是法国小说家、戏剧家、诗人、批评家,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董强为《莫利亚克精品集》所写的序言中介绍说:

莫里亚克与纪德构成了二十世纪上半叶法国小说的两个半圆。……纪德仿佛是莫里亚克的反面,两人却有着一种惊人的共性:对人的灵魂与肉体的冲突持有最诚实的观察与最真诚的反省。

序言还介绍了莫里亚克与萨特之间的一场著名论战。据称论战之后:

法国小说全面走向了现代美学的道路。小说家们似乎都听从了萨特的分析,将艺术聚焦在表象之上,开始拒绝深度,从而也放弃了对人性的深度的探索。

莫里亚克被视为存在主义者们的先驱,也就是萨特、加缪等人哲学和文学传承上的前辈。他对论辩对手表现出很大的包容和理解,“他甚至认真思考了萨特的批评”,创作风格后来产生了某种变化。这一点后面再谈。

看来,莫里亚克与萨特、加缪的论辩是用不上中国“文人相轻”这个俗语的。“相轻”者何?相互轻薄也,多般是一种意气用事而已。“轻”也是难免的,因为可能确有轻重之差别存在,但就浅俗知性的文人而言,这种“相轻”应视为一些误会,或交流沟通上的阻塞。因为即便是对抗,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应是相互尊重的。近年来,不少人对“中国文人”的秉性气质有所洞察和分析,认为:官本位意识和根植于利益动机的政治热情,恰好挤掉了他们的深刻思辨和灵性跃动。为此而发生的这类争辩是无益的。而“莫—萨之争”不是这样的情况,后来发生在伽达默尔和德里达之间所谓的“德法之争”更不是这样。他们的争辩开启了新的致思,增进了对话交流。

我读莫里亚克小说时,刚好读了现代波兰作家托卡尔丘克、中国作家残雪、奥地利作家汉德克的小说,三人均属现代主义。这样,读莫里亚克就有一种返归传统的感觉,而又觉得他不是单纯的现实主义,莫里亚克处在传统和现代的结合部上。

我爱传统小说,传统小说在我们给定的人生经历中延伸着经历;我爱现代小说,现代小说在我们固化的人生经历中破碎着经历。莫里亚克小说何以比传统写实更加凝重?更为震撼人心?似乎他比浪漫主义时代的作家更了解读者的心思,他触到了这个时代深深的焦虑。这是一位人性榛莽的冒险者,假如与他有同样的敏感体验和才能,大概也不敢触及他所触及的东西。好小说是向人性至深处的勇进,也是对灵性至渺处的仰望。在莫里亚克小说《黑天使》中,写年轻的神甫阿兰·傅兰尔卡救护一位特殊的病人,有这样的描述:

他没有完全失去与上帝的联系,在他的内心深处,爱依然存在,充满活力的爱没有停止在他身上产生作用……只是,这个可怜的灵魂,把目光悄悄转向了另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转向了生活的阴暗面;他向这些芳香,这种充满活力的芬芳敞开胸怀。(下集P428)

这一段描述可视为作者自我精神面貌和艺术追求的内心独白。

我个人觉得,与其说莫里亚克热衷于揭示人性的阴暗,莫如说他在努力呼唤投射到黑暗中的一线光亮。在他的作品中,爱的主题和爱的能量就是生活阴暗面里“充满活力的芬芳”。这个主题在小说《爱的荒漠》中有极为生动的表现。

这部小说所要捕捉那个“爱”是莫里亚克设置的一种“理念”,它就像幽灵一样闪烁不定。人间一切现实事物都不适于让这个爱落脚生根,但现实的荒漠并不是死寂,而恰恰表现为对爱的渴望。爱这个东西大概已处于王东岳所说的“智质变异演化系统”的顶端,显得极为虚渺和脆弱。小说写到玛利亚和雷蒙坐电车相遇时的环境:

和这些人在一起,他感到自在,他哪里知道,只要一句话就会使荒漠突然出现,而荒漠使阶级,使人们相互隔离。这种接触,在冲破郊区黑夜的电车上的这种融合,大概实现了最大限度的相知和一致。(上集P95)

虽如此,小说人物也不惜尝试情爱上的冒险,因为这是他们生命的最有力的支点:

爱是可怕的,而不再爱是可耻的……(上集P182)

爱在荒漠中无法得以实现,道德、信仰、事业、性欲等一旦接近它,立刻就会把这闪烁的小火苗扑灭。但无论哪种情爱,从它发射出来的能量都是巨大的。莫里亚克的几篇小说都凸显了“爱”对于人的性格塑成的关键作用。雷蒙是一个有严重自卑感的年轻人,当他感受到玛利亚关注的目光时,这样写道:

一个女人,不用说一句话,是靠着眼神的威力,就使库雷热家的这个孩子变了样,重新塑造了他,而家里人竟没有在他身上认出被施过这种魔法的痕迹。(上集P100)

我们都曾被爱我们的人一再塑造。……没有任何爱情,没有任何友谊,能够掠过我们的命运而不促使它永远定型。(上集P101)

《爱的荒漠》描述的这种情爱,虽说精妙而难以捕捉,却也是人们可以体味的。同时,现实生活和文学作品中总有丰富多彩的爱情故事,有的至少可以在情节中暂存一时,或不至于走近床边就会被碰得粉碎。

在《黑天使》这篇小说中似乎也触及到了一种近乎终极性质的爱:

爱是胜利者,这种爱的真正面目,这个世界是看不到的……(下集P426)

前面说莫里亚克处在传统和现代的结合点上,意谓其小说的表现手法是传统的,而精神内涵却是现代的。这在他的《给麻风病人的吻》和《蛇结》两部小说中显得尤为突出。简单说,前者用人物悲剧去冲击尼采有关“奴隶道德”和“主人道德”的命题;后者刻画人物的那个心结暗合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原理。好在莫里亚克虽然让“主题先行”了,但并没有让主题窒息鲜活的艺术表现力。在小说里,某种哲学理念的设置并不是牵动木偶的线绳,而只是人物丰富的心理面貌的注脚。

但是,确实像传统现实主义小说那样,莫里亚克全面控制他的小说人物,操纵他们的命运,这在苔蕾丝小说系列的最后一篇《黑暗的终止》中很明显。萨特批评说这并不是莫里亚克所想的那样,是一部关于自由的小说,“却是一部关于奴役的小说”。作者不仅奴役着小说人物,也奴役着读者的阅读,亦即遮盖了读者的想象空间,只能被动地跟随他强大的表现力走下去。

莫里亚克小说对于人物的心理刻画真可谓精妙细微,常常令人叫绝。但有时却因这种精雕细刻而让读者感到沉闷,每当间或出现一段环境描述时就舒一口气。读《黑暗的终止》感到累了,我就翻开残雪的《最后的情人》,顿时便有一种放松感。到了《黑天使》这部小说里,莫里亚克的控制欲似乎淡了下来。虽然这部小说写的也是人物沉重的罪感意识,但风格上已有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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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在海一方丨读莫里亚克的小说》 发布于202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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