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丨千目庐钩沉 - 世说文丛

北冥有鱼丨千目庐钩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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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我在支部更得多读新书,多学习文件,觉快乐的人生前途,有伟大的光辉,有照耀美丽的远景。
——张镜夫民盟档案《小传》

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
——迟子建《群山之巅》




读书和藏书,曾是令人羡慕的事情。
刚刚过去的4月23日,是一年一度的读书节,各级文化部门、各类媒体都在不遗余力地造势,当天有关书的活动估计要占全年的一半以上,爱书、好读在这一天蔚然成风。这天,我正在为一件事懊恼,我发现十天前那次访谈的录音,竟然有一半听不清楚,这是我第一次出现这样的失误,后悔和自责陪伴了我整整一个星期。
这些录音的内容也和书有关。
青岛建置时间不长,读书氛围和藏书规模难比那些历史文化悠久地区,但在短暂的进程中也出现过不少有影响的大家。特别是民国期间的那批文人学者,传统功底扎实,又有新式思维,不乏名重一时的藏书家或学问家,赵孝陆、孟昭鸿、郑爰居、黄孝纾就是其中的代表,而张镜夫的千目庐则是岛上著名的藏书楼。
千目庐位于青岛老城区的平原路8号,毗邻青岛大学附属医院。现在,这个曾经拥有花园、祠堂的院落早已失去昔日的辉煌,横七竖八的建筑、广告、电线和杂物充斥其间,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楼前那几棵柿子树,目睹了大院的兴衰,一根伸向天空的枝杈,好像一个大大的问号。(图1、图2)

1.png 图1  千目庐旧址

2.png 图2  千目庐旧址

近一时期,每当经过此地,我都会向里面投出探寻的目光,有时,脑海中会浮现出一个老人的形象,虽然这个画面稍纵即逝,但还是让我感到一丝宽慰。
我关注张镜夫先生有一段时间了。
此事的缘起还是因为书。这些年自己在温饱之余,也喜欢搞点獭祭诗书之事。张先生是本地知名的藏书家,自然就成了自己关注的对象。但在浏览张先生的资料时,感觉大多语焉不详,而且歧说纷陈。所以一直期望能有翔实的材料来匡正谬误。说来也巧,两年前意外收集到几份张先生在民盟时的档案,去年年底,又在一个场合听孟庆泰老师讲起张先生的遭遇。多种因素都在鼓励我为探究真相作出一番努力。从那以后,对张镜夫先生的研究工作就算开始了。
能为敬重的前辈做点事情,实乃人生之幸。然而,问题不在于你想表达什么,而在于你有什么可表达的,资料搜集成了最大的问题。人事的变迁,政权的更迭,已经将有限的史实消磨殆尽,而人为地贬抑,有意地掩盖则使更多真相永沉水底。我曾向一个同好吐槽,我说,青岛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城市,我们有的只是框架式的概念,口号式的语言、大事记式的记录。作为城市细胞的个人记忆的缺失,将使城市文化难以为继。
档案馆查不到张先生资料,图书馆的古籍又不对外开放,资料搜求工作艰难而缓慢。失望,是我这一个阶段的常态,偶尔有点小收获,也会让我兴奋半天。
今年春节后,就在工作重点将由资料搜集转为梳理写作时,我在网上看到了一则博文,博文的内容是记录一次朋友的雅集,参加雅集的人都是一些名人之后,记得有陈介祺、陈干的后人,还有孟庆泰老师,他的祖父是著名的鉴赏家和藏书家孟昭鸿先生。刚退休的市博物馆的赵曾老师也在参加之列,让我高兴又意外的是,文中提到,赵曾的外公就是张镜夫先生。
我和赵先生不熟,但共同的关注可以消弭彼此的距离。很快我就和他接上了头,几次长谈,赵老师向我介绍了许多张镜夫先生的轶事,还提供了张先生的照片和一些资料的复印件。
另外,一次对张镜夫先生老家的访问也不期而至。
随着对采集到的材料进行分析,张先生的轮廓开始逐渐清晰。虽然材料比原先充实了很多,但我总担心不足以反映这位文史大家的学术造诣和内心世界,更担心自己的文字难以表现那种极致的人生。可既然许下了诺言,只有义无反顾,立此存照,也算是抛砖之举吧!


研究书籍源流、版本嬗递的学问称之为目录学。各类藏书书目是其基础,因为书目资源稀少,难以形成系列,故收藏者甚少,在藏书中尤为可贵。
赵曾先生提供给我的材料里有这样一则跋文的复印件:(图3)

3.png 图3  王绍曾先生的跋文

“余近辑中国古代书目总录,自汉至清,得两千零七十二种,其中许多种尚非专书,亡佚者亦复不少,张镜芙以一人之力,收得一千余种书目,其用力之勤可知也。前些时候去青岛,知青岛市馆亦有张氏旧藏目录书十数种,张氏于目录之学虽无专著,其收藏之功有益于目录学之研究,不可忘也。”

跋文虽无落款,但基本肯定是山东大学的王绍曾先生。他是从治学的角度去评价张先生的,可谓知遇之言。过去的书目,基本属于私人档案,好多是写本、抄本,就是印刷也是少量自用,加上过去的交通资讯状况,要收藏一千多种书目,谈何容易。王绍曾先生写此跋文时,已是国内目录学大家,以他的名望和图书馆的体系,也只征得书目两千多种,(应该包含山东大学自身的藏书,且只是征集书名简介)张镜夫先生所藏书目在全国的位置可见一斑。
山东大学图书馆李艳秋女士在其研究文章《张镜夫及其千目庐藏书》⑴中说:“我国历代藏书家很多,但是专门收藏书目或收藏书目较多者并不多见……私家收藏书目逾千种者,据我们所知,唯有张镜夫千目庐一家。”
在王绍曾先生主编的《山东藏书家史略》当中,对张镜夫有较长篇幅的介绍:

“张鉴祥(?-1955年后)字镜夫,诸城人,酷嗜山东文献及目录之学,尝遍访南北书肆,收藏山东先贤遗著颇丰,复穷毕生之力,购藏公私薄录凡一千零四十一种,三千五百九十七册,名其室曰千目庐,自号千目庐主人,镜夫卒后,其书散出,山东先贤著述大都归青岛市图书馆,青岛市博物馆亦得十数种,书目多半归山东大学图书馆……”

该条目概括了张镜夫先生藏书的情况,特别是对收藏《刘氏天一阁见存书目》的介绍非常细致,但也有瑕疵:一是没有给出明确的生卒时间,出生日期空缺,去世时间标注为1955年后,有不少不明就里的人引用时直接简化成1955年,和真正的去世时间相差太多。二是有点想当然,张镜夫先生的藏书实际并不像其介绍“卒后散出”,而在其生前就差不多散失殆尽了。
镜夫先生出售给山东大学图书馆的书籍情况比较清晰,但其他书籍情况则有些含糊。捐献给青岛市图书馆的古籍数量有2000多种、2万余册(2)和3000余种的说法,(3)我没查到详细统计,但估计规模比较可观。1956年青岛市图书馆编印《明清山东人著作目录》,即以镜夫先生所藏为主。2013年齐鲁书社出版的《青岛市图书馆藏山东文献珍本图录》带有张镜夫的藏书章或题跋就有三十多部(还有很多因没有盖章题跋无法统计)。2014年齐鲁书社出版的《青岛市图书馆藏珍贵古籍叙录》首篇《周易传义大全》,即是张镜夫捐赠的,已被收入首批全国珍贵古籍名录。
张镜夫对书近乎痴狂的热爱和不遗余力的搜求从其题跋中就可以看出。
1935年在《苏溪渔隐读书谱》题跋中,有如此记录:“余自民国八年习治目录之学,即欲购耿氏书读之,征访及十五年之久……始在杭州艺文书局以五金购得。”(4)
《山阴先生题跋》中有先生手跋:“共和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函日本东京琳琅阁,购得书五种,值极廉,而书品优,予征访目录类书,国内已不易得新刊,乃求之海外,予可谓痴之甚亦!”(5)
“予十二三岁时从李季方先生读于家塾,尝闻道李渔村先生应博学鸿儒科中式留京,学者引为荣遇,并知先生著述等身,学品兼优,然遗著不易获见。后二十年逢村刘少文表兄始赠我渔村集一帙,藏之箧笥,如得宝珍,而艮斋笔记八卷邑人亦无闻之者,今夏阅北京文殿阁书目,子部中有抄本八卷,急函索来,惟五卷缺一番也,予访求卅年,精力耗而志愿达,因以志幸。己卯(1939)七月朔胶州张镜夫记。”(6)
张镜夫不仅藏书,而且对目录学有着宏大的研究规划:
1935年先生在《传书堂善本书目补遗》跋中云:“余平生之愿,拟将古今四部书籍作整理而统计之,以流通孤本之罕传者,保全现存已刊行者,并详考某书之成于何时,某籍佚于何代,迄至今日,萃全国公私书目,较其存佚异同,究竟留存人世间共尚有若干函卷,但斯事体大繁赜,恐一人之私力所不济,于是分作数步阶段,循序收拾,首聚天下古今书目,以立基础,然而十数年来,所获极微,精神经济,两相交困,虽然,余志不少馁,勤勉始终,辗转征访,约近千家,每得一书,则撰为提要……”(7)
古人做学问讲究师承,薪火相传也是士子神圣的责任,镜夫先生在胶州法伟堂《历代四不朽传》稿本上的题跋就记载了这样一段学术道统的传承。尤其是提到夫子遗教时流露出的焦虑,让人怦然心动。
“此胶州法伟堂先生著述稿本也,先生著作甚富,因无子,身后皆散佚,此书亦不全,盖赵孝陆夫子受业于先生,先生受业于诸城臧升潍,臧受业于曲阜孔顨(xun)轩、桂未谷。经史家法渊源有自朴学,授受不绝如线,夫子尝言,承前继后,在尔一身。每思及遗教,悚然而惧也。乙酉(1945)秋九月十七日向学谨志,时年五十三岁。”(8)
镜夫先生对乡土文献有如数家珍般地热爱,倾注的心血不亚于其目录学研究,他曾通过青岛本地名家胡峄阳的一篇序言考证出明代即有二崂艺文志一书。
“镜夫案,胡公此序,系作于明代,非为黄氏而作明矣,予抄录于首,是为知明代曾有二崂艺文之书,至于书之义例内容,因其书不传,无由得其梗概,或书尚在人间,予陋简未曾得见,并未闻先辈言及,后晤黄秋岳先生,当问其究竟也。丙戍(1946)二月十三日。”(9)
考据求证是历史研究的基本功,张镜夫在《刘氏天一阁见存书目》写下的两篇长跋被《山东藏书家史略》全文引录,是有其道理的。
首篇书跋分析了天一阁书目制作流传历史和刘燕庭辑录该书目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断定是刘燕庭的旧物,然而没有印章题跋等证据,“不敢加以武断,言其必是”。第二篇书跋是因为第二年又于该书末叶左发现刘燕庭小印“嘉荫簃”,经咨询表兄刘少文,感觉“言必可信”。即便这样,仍不轻言必是,“留待博雅君子证之”。从两篇题跋可以看出镜夫先生严谨的治学精神。《山东藏书家史略》评论道:“书中镜夫题跋,大率类此,可见其学养有素。”
张镜夫先生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狂飙突进、玉石俱焚的年代,加上地处青岛,偏于一隅,能够在如此境遇中坚守藏书旧业,实属不易,其藏书成就,非常值得说道。
李艳秋女士的《张镜夫及其千目庐藏书》文章中对其书目类古籍有比较详尽的分析。
千目庐书目中,以百余种抄本比较珍贵,不少是已经失传的孤本,还有好多是流传不广的珍本,还有60种张镜夫先生自抄本,被山大图书馆装作三函,名曰《千目庐书目丛抄》。
在刻本书目中,也有不少当时就属稀见之书。
另外,镜夫先生收藏的《御书目录》《御请来书目》《新请来经目录》等和刻本书目,刻印时间相当于我国的元代,也弥足珍贵。(10)
镜夫先生收藏的地方文献,汇集明清以来地方贤达著述保守估计有数百种,孤本、珍本很多,是一个尚未开启的宝库。
镜夫先生一生都在做着重整目录学的梦,可惜功亏一篑,没有正式出版过著作,这是其本人的遗憾,也是学术界的一个损失。
尽管没有正式的出版物,但镜夫先生留下的著录稿本却有多种。据《山东藏书家史略》和李艳秋女士介绍,有《增修胶县艺文志》一卷,《即墨县艺文志》一卷,《山东艺文志考证》《潍县艺文志金石类补正》各若干卷,又有《薄录通考》稿本两册,存梁子涵慕真轩。据赵曾先生提供的复印件,镜夫先生还撰有《崂山艺文志补》一书,其书稿现存青岛市博物馆。(图4)

4.png 图4  《崂山艺文志补》

在网上见到一篇名为《张鉴祥与古籍书目考略》的文章,文章介绍该书共注录古籍书目105种。条目有官修目录、史传目录、藏书家目录、引书者目录、题跋家目录、考据家目录、校刊家目录、目录学家目录、学者目录、读者目录等十类。和我了解的镜夫先生的研究设想基本接近,只是感觉体系浩大,不知完成到什么程度,该书稿是镜夫先生目录学的重要成果和见证,不知现存何处。
实际上,散落在古籍上的大量题跋已能充分体现其学养与精神。据说,山东大学图书馆研究员张长华先生曾奔走济南、青岛两地,抄录、校订成《张铮夫题跋辑注》一书。可惜至今未见出版。
尽管目录学的专著没有出版,可镜夫先生的收藏已经给后来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得益于此,山东大学图书馆的目录学研究工作走在全国前列,各种研究文章、著作层出不穷。山东大学的杜泽逊教授在《我与四库存目标注》一文有这样的描述:
“我留所工作的第一件大事是参加王(绍曾)先生主持的《清史稿艺文志拾遗》……《艺文志》及《补编》著录清人著述约二万种,而《拾遗》竟得五万四千馀种。这样的收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资料条件下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当时的取材来源是山东大学图书馆比较丰富的各式各样的书目。这些书目是近人胶州张鉴祥先生‘千目庐’的旧藏……”


从严格标准讲,张镜夫是真正意义上的青岛本土藏书家,从出生到亡故都是在青岛这块土地上。

5.png 图5  张镜夫先生(1892-1972)

先生名鉴祥,字铮夫、镜夫、镜芙,以字行,笔名有张甡、向学、岱海、仁朱、长寿、敬佛等。原籍山东省胶县大台山庄,今为青岛市西海岸新区隐珠办事处大台社区。(图5)
关于其出生时间,据我了解,目前有1889年、1891年、1892年、1893年四个说法,别人确定其出生年份的依据我无从得知,根据本人掌握的材料并分析,我比较倾向于1892年出生。
我手中有其在民盟所填的一张登记表,填表时间为1949年8月21日,其年龄栏填写58岁,按照此表推算,应该为1891年出生。还有一张表,没有填表时间,表中年龄填写的是59岁,社会关系填有老友张公制,职务是副市长。查张公制当选副市长是1950年9月,也就是说,该表填写肯定在1950年9月之后,藉此判断,镜夫先生出生肯定在1891年之后。其自传中说,19岁,辛亥革命爆发。按照此说法,应该是1892年出生,前面引用的《历代四不朽传》题跋写着“乙酉秋九月十七日向学谨志,时年五十三岁”。其出生时间也指向1892年,根据当地人生日之前少说一岁,生日过后多说一岁的习惯。我推断其出生时间为1892年,其生日很可能在9月至11月这个区间。
民盟登记时所写的自传,是其前半生的概括。原文不长,我将其全部录出:(图6)

6.png 图6  张镜夫自传手迹

“张铮夫,年五十八岁,山东胶县大台山庄人也,先世务农,且耕且读,勤俭年久,成为地主,予三岁丧父,移居诸城县,四岁学蒙,入外祖家私塾,十岁毕四书五经,习作策论文,翌年科场废,阅资治通鉴及小学等书,十六岁入德华学堂,系德国教会附设者。十九岁,辛亥革命起义,从前辈王心园、马卓章参加诸城独立。腊月,满军破城,残杀二百余人,余仅免于难。旋满奴退位,建立民国,民国元年,即同弟侄求学青岛,予考入黑澜大学预科,康生侄考入礼贤书院。吾家本是地主,三人在外求学,而经济尚不困难,民国三年,德日战起,日兵围攻青岛,吾等离开青校,各自转学。予往天津,由德文改习英文一年,考入南开学校。民八,学生之五四运动,我以山东旅津同学会会长被推为学生会代表,奔走呼号,热血填胸,只知爱国,不知利害。省长署全体同学请愿,死伤数十人,逮捕学生三人,我身受两刺刀,同学扶往医院,止血治疗,及创愈归校,则校长以胡闹半年,功课荒疏,命令退学,与代表马骏、黄通同时出校,众同学窃集欢送,然而皆泣涕而别,我复考于河北大学,毕业后任教半年,任大总统府秘书九个月,始知政治腐败,军阀跋扈,盗国贿赂,不以为耻。直奉战起,我乃辞去,自感学问浅薄,经验幼稚,于是鬻产购书,并订阅全国新文化刊物,居移青岛,闭户自修,但理论与实践分离两件事,故二十余年,毫无进步于实用,期间在礼贤中学任教数年,因有心脏病,辞教静养,病未痊愈,转瞬衰老,回忆过去,完全在旧书橱里生活,吃多不消化,胜利后,儿女侄孙辈秘密带给我各种解放区的新书,始觉恍然大悟,这真是救中国、救世界之唯一光明道路。薛侯二同志谈话间,知我思想改变,乃约我参加民主同盟。及盼之青岛解放,民盟公开登记编组。我在支部更得多读新书,多学习文件,觉快乐的人生前途,有伟大的光辉,有照耀美丽的远景。”

7.png 图7  张镜夫(右)与其弟张培祥

结合了解的情况,我对张先生的这份小传作一点解读。
关于出身:镜夫先生所在的张家,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其家产遍布胶州、诸城、高密等地,其祖父张锡祺为大台张氏第二十一世,三大家之一,堂号为环山堂。父亲张复元,在兄弟中排行第六,张镜夫为其老来得子,深受宠爱。据曾和张镜夫一同工作的中共地下党员侯健民的证明材料,张镜夫的母亲是其父亲晚年收房的奴婢,其父殁后,遭族人嫉妒,欲剥夺其和其弟弟的继承权,经过一场官司后才争得相关权益。从自传的上下文来看,张镜夫的生母不是正室应该是事实,但说其母为收房的奴婢则可能性不大,因为小传中说四岁学蒙,入外祖家私塾。感觉其外祖家能请得起私塾,应该不会让自己的女儿给人家当丫鬟的。如果是利用继承张镜夫父亲的家产办私塾,一是时间对不上,二是情理上也说不通。(图7)
关于和康生的关系:张镜夫的祖父张锡祺和康生的曾祖父张鸿义是亲兄弟,按辈分,康生应该叫张镜夫为叔。辛亥后,张镜夫和其弟培祥、其侄康生来青岛求学,是否相约同来不很清楚,但在青期间过往一定是有的。1924年,康生去上海求学,就是从张镜夫家中去码头乘船的,赵曾先生的母亲当时在楼上亲眼看着康生、孟超还有一个姓祝的诸城人三人一起离开平原路8号的。后来,康生的原配夫人和其子女来青,就住在离张镜夫很近的观海一路,得到了张镜夫不少帮助。
关于求学:张镜夫十六岁所入的德华学堂,应该是德国教会在山东境内设立的,暂未查到明确记载,其和后来考入的德华大学应该不是同一所学校。
去天津求学的时间为1916年,张镜夫将其母亲、夫人、孩子全部搬了过去,据孟昭鸿先生“笨鸥日记”记载,其住在天津法租界同德里二号。(11)
关于参加五四运动:除了此小传里的介绍,民盟登记表中也有和周恩来、马骏、时子周一同参加五四运动的记录,我从网上购买一本很厚的《五四运动在天津》,虽然没有查到张镜夫的名字,但小传里所说的演讲、省长公署请愿等事都是有的。当时,张镜夫以学生会宣传负责人的身份,编写了一本《演讲学》,经时子周、赵公瑾修改,作为各校演讲人员的辅导。1948年张镜夫还在此书稿上题写了一篇跋,讲述此书稿的来历,发出时间流逝,一事无成的感慨。(12)此书稿现存青岛市博物馆。
关于家庭:镜夫先生的夫人姓臧,诸城四大家族之一,她和镜夫先生生了四个孩子,分别是长子张永昌(振中)、长女张惠昌、次子张启昌、次女张兰昌。臧夫人于1945年病故,续娶高密王云先,无子。
关于藏书:我见到的张先生题跋中,涉及藏书最早的文字是1918年。“民国七年渡弟寄赠山东先哲著作三种,此其一也,因破败而重订之,胶州张镜芙记于津门。”(13)1950年之后的题跋没有见到。
关于青岛置业:1923年前后,张镜夫同其母亲及弟弟联合购置平原路23号地块和观海一路6号地块土地6.5亩,建三层楼和二层楼各一座,平房二十八间。(以后还有改扩建)1924年举家迁青岛,就一直在青岛定居下来。
关于工作:张镜夫回青后曾干过礼贤中学教员,但时间不长就以心脏不好理由辞职,之后就一直在家藏书、读书。解放后,受市长王少庸的邀请出来工作,职务是青岛市文管会文物保管组组长,1955年文管会解散后,继续在图书馆、博物馆工作。
刚开始,我对镜夫先生的印象是一个传统、木讷的书痴,以为他不会交际,更没有什么朋友。其实不然。据张家后人讲,张镜夫很愿讲话,也很善于交际。他与徐世昌的儿子为大学同学,和徐家的联系保持了很长时间。在天津,他结识了不少名士。在青岛也和不少遗老有交际。孟昭鸿先生的日记记载了不少他和诸城文人之间的通信、互访等活动。
在《涵芬楼志书目录》跋中,先生言及和黄公渚和刘承干的交往:“共和第一庚午(1930)夏六月,识黄公渚先生于青岛,并约予往南浔嘉业堂为刘翰怡先生整理藏书,翰怡于前年来青岛,和蔼长者,以家变而懊丧过甚。”(14)
《求恕斋书目》及《续编》题跋又谈到黄公渚:“黄公渚兄不见面,瞬息十年。离乱南北,把晤倍觉亲爱。欢谈半日,悲伤身世,前辈凋零,文化斯堕;茫茫大地,浩劫未已。吾辈文弱书生,衰病老大,设弗转手沟壑,亦归天然淘汰。抱残守阙,更何暇及。公渚持赠《刘氏目录》二册,怆然拜受,铭感志之。”睹物生情,感伤时事,读之令人犹如身历其境,顿生哀伤。(15)
在《万木草堂目录》中,张镜夫记录了和康有为在青岛的交往:“(康有为)先生晚年隐居青岛,小子侍先生晚,趋谒不过二三次,每见先生凭几挥毫,老而弥勤,窃窥尽属题跋文章,拟请稿录副,终以冒昧,未敢启齿。不久,先生即归道山。”(16)
镜夫先生是如何同康有为结识的已经很难查清,但这段跋文解决了过去康同璧每年到青岛给康有为扫墓,都是由张镜夫陪同的疑问,看来,张镜夫同康家不少人都熟悉。
但为什么1957年郭沫若来青也是由张镜夫陪同?就不得而知了。他曾经陪郭一起游崂山并鉴定华岩寺所藏《册府元龟》,要知道,郭来青时已经地位显赫,如果仅凭镜夫先生的职务,是轮不到他的。(17)
傅增湘1932年游崂山时,张镜夫邀其参观自已的藏书,傅増湘欣然前往并为其题写“千目庐”斋号,当时,傅已是著名藏书家,他对张镜夫的藏书大为赞赏,并讲:“藏书之道,在于目录之学。”(18)多少年来,张镜夫咬定目录学不放松,同傅增湘的鼓励不无关系。
赵曾先生提供的材料还有一封王献唐给张镜夫信件的复印件,信中王献唐称镜夫先生为“学长”,(王献唐和张镜夫是德华大学的同学)除了谈及和其他同学联系情况,还对郑爰居病况“感念不已”,也介绍了郑爰居《西昆酬唱集校注》出版筹划设想,还询问了镜夫先生的现状和文物捐献情况,并请其转达对郑爰居的问候。(19)
据说,镜夫先生和郑振铎也是因书结交的好友。
让人有些感伤的是镜夫先生的《忆夫子》组诗:

不信一为别,千秋无见期。每忆遗编托,愧痛泪沾衣。
知己可生死,交谊廿年深。倾尽平生泪,难酬昔日恩。
壇坫文星落,铭旌暮雨残,无子井宪孟,今古漫同观。
授经仅一录,所传惭非人,休题名山事,遗珠已成尘。(20)

这是我第一次读镜夫先生的诗,該诗不知写于何年,诗里所说的夫子是指赵孝陆先生。赵孝陆(1875-1939),名录绩,是青岛民国时期的又一位名士。山东安丘人,清光绪三十年进士。其父蕙畦,曾任清内阁中书、民政部主事,堂叔葵畦、堂弟录绰皆为中国近代著名藏书家。孝陆工诗词,有《丁丑秋词》《謨鬯閣词集》传世。赵墓原在青岛万国公墓,毁于“文革”。
从诗中看,他们之间的交际很深,孝陆先生似乎对镜夫先生有知遇之恩,镜夫先生对于所托之事有愧疚之心,从字面看,好像和“遗编”有关,但具体是什么事,则无从得知了。


人生能够从事自己喜欢的事,就是最大的幸福。1924年来青之后,张镜夫闭门自修,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是冬(1932年)十二月,瑞安陈绳甫先生寄抄本一部,系其小女所抄,鲁鱼难免,正以大雪天寒,不克出门访友,于是研朱详校一过。”(《书钞阁行篋书目》跋)(21)
“萧亭诗选六卷,邹平张宾公实居所著,渔洋先生为选者,宾公与渔洋为内兄弟而不务声华娱乐,山水诗亦有仙气,予访山左先哲遗著,十年仅得百种。此集久访不可得者,杭州宋经楼访而寄下,可喜也。又寄韵香阁集,廿八年(1939年)十二月圣诞节张镜夫记于灯下,时伤右手指。”(22)
“癸未(1943年)春三月献五自琅琊来携明刊汉魏丛书一部,百金易得者今之善本也。又王子光君诗集文集三册见赠均乡先哲之遗著抄稿本之未刻板者,夫一朝而获三先哲之书,特志之以记庆幸,张镜夫识。”(23)
“癸未(1943)小阳月防空日杭州汇古斋寄至十三种乡先哲遗著,二种均为单册,书面破烂不敢检视,乃以硬币加敷面上,他日当另行装订,使单本一律齐整籍保久远。桑梓文献访求亦苦心十年矣。”(24)
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那种专注的态度,那种从容、自得的心情。
然而,焦虑也是经常有的。
“余自三十岁后专治目录之学,志在将古今典籍做严密之整理,首目录一类即用十七年力,稍有统系,但无二人精楷书记,佐我誊清稿本,恐亦不克近年杀青,著书之难令人太息,刊传一层更为遥远,先哲抱恸如余者,复不知有若干人噫嘻伤哉。戊寅(1938)秋校白虎通毕镜夫记。”(25)
更多的烦恼来自经济方面。
“此八册一函乃最后所得,北京宝铭堂寄来作价三十金,虽贵,而係罕见之本也。又有明代实录五百册,千伍百元。玄览堂丛书百二十册,四百元,皆係难得之书,因妙手空空,只好太息作罢,他日追悔,亦无可奈何,穷困如余,既不能生财有道,可惭!可惭!镜夫识。”(26)
烦恼当中也有自鸣得意的小聪明。
“今夏来青阁邮《传书堂善本书目补遗》四卷至,索值奇昂,装写亦劣,乃命儿子永昌雪铅录副,匆匆三小时而毕事,原书即寄还之阅五日余墨誊此目。”(27)
随着经济每况愈下,慢慢从买书发展到卖书了。
《木犀轩书目》上面有镜夫先生的两次题跋:
“李氏藏书甚富,随其先公官湘时所得为多,袁漱六家书多归之,然曾不示人,予以重金录得此目,杂乱无法,盖随手所录者,近闻黄公渚云,‘李氏书已胥归北京大学图书馆,代价四十万元,其中多有善本,待经济少苏,当抄录副本。”
看来抄录副本也是要付钱的。
又跋云:
“前岁悲李氏家藏书以易米,今予亦以生活困难,祈估友让于他人,现正议价未成,但衣食用急,先售十种,六千五百万元,适启昌在上海,嘱其易米带归,言之亦可叹也!”(28)
从上面提到六千五百万元可以看出时间是在上世纪40年代末。之后,情况并未好转,不得不再次筛选卖书,而这套现存青岛市博物馆的宋元明递修本《魏书》,经历也真够传奇的。
“吾妻之先祖在明世世为高官,诸城五大家以臧氏为首。清兵破城杀戮最惨,其先祖朝服坐班荆堂,兵以为神而罗拜,公大笑骂贼,兵怒,加之刀矛,公愤起欲夺矛杀贼,以血手扶书架而就义,书上血迹至今犹存。余宝藏已三十八年矣。今将以书易米,而此魏书不敢售去也。妻故已五年,视此书悲从中来,今昔之感不觉泪下,我子子孙孙应知此书历史,世世宝之。戊子(1948)四月二十五日张镜夫挥泪识于青岛。”(29)(图8)

8.png 图8  张镜夫手迹

一套书,承载着多少苦难,蕴含着多少希望。然而,在一个连生命都难以保障的年代,文化自然失去了它应有的价值。
“呜呼!贫穷之困难也!老病无能,生产无力,四野歉收,八方不静(靖),贫困更难矣。处此,不得已只好出售古籍。弓失弓得,昔者易主而已。今则还原投入水池以造纸。每斤得米半斤,宣纸白棉不及报纸之半,洋纸更贵,且古书好纸者轻,一架不及洋书一束,真古今奇闻也。予生活不继,三月来售约十架,重仅二千余斤,洋纸本杂志有千斤,尚待售于学校,稍为多价,善本似(拟)寄北京,而邮资亦不克办,奈何?愁闷不堪,夜不成寐,秃笔记之。己丑(1949)冬月朔张甡识于岛上。”(30)(图9)

9.png 图9  张镜夫手迹

这不是三言两拍,而是今古奇观,出售的古籍用来化浆造纸,古籍不如报纸、洋书值钱,而且家里穷到连点邮费也拿不出来。我也是一个收藏爱好者,知道与自己心爱的东西割舍的那种心痛的感觉,我也了解一点藏书史,我还没有听说有哪一个藏书家困窘到如此地步。呜呼,无话可说。
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卖书!1954年张镜夫将书目类书籍一千零四十一种,三千五百九十七册,售与山东大学图书馆,价1600元。随后,又将山东文献类书籍捐献青岛市图书馆。至此,一个梦想破灭了,那个曾经“勤勉始终,辗转征访”“拟将古今四部书籍作整理而统计之”的中国梦夭折了,哀莫大于心死,对于一个嗜书如命的人来说,这是比剥夺生命还残酷的事实,我不知道一个人能够承受多大的痛苦,我不知道在将这些多年相伴的古籍送出的前夜,他内心有着怎样的感受。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还有更大的不幸在等着。
1947年,国民党在城市里面也实行保甲制度,居住在平原路、观海路一带的诸城籍人士较多,因为张镜夫在青岛定居时间长,又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所以大家就推举他担任保长,张镜夫悠闲散漫一生,厌恶政治,不想干这个差事,可又不敢直接拒绝,找到老友侯芝庭希望能够解脱。后经侯芝庭的儿子,地下党员侯健民向当时的中共青岛市委书记宋子成汇报,决定让张镜夫干保长,并由侯健民担任其文书,以掩护其地下党的身份,保公所的事都是侯健民打理,张镜夫从不过问。侯健民曾在“文革”后专门写材料证明此事。除去家庭出身这种“原罪”外,这就算张镜夫历史上的一个污点了。不知是否因为这个问题,1966年“文革”一开始,张镜夫就被遣返回了老家。


2016年4月12日一早,我搭乘一位老同事的车踏上了去张镜夫老家胶南大台村的寻访之旅。

10.png 图10  张镜夫老家胶南大台村

大台村是张镜夫的老家,也是他度过生命最后时光的地方。(图10)原先我曾想自己到村子里转一转,了解点情况,可又听别人说,那样不行,人家接不接待另说,就是接待也不一定知道情况,必须有人带。我有位退休的老同事原先曾在胶南工作,对胶南的情况很熟,我曾问他能否帮忙联系一下,他答应了,但一直没有回话。4月11日晚,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事情联系好了,明天一早他要到胶南办事,最好一同过去。于是,一次突如其来的访问就开始了。
到胶南后,老同事去忙他的事,他帮我联系的青西新区第二中医院卫生科的王培明主任带我去大台村,王主任多年负责大台村卫生室的督导工作,村里的好多人他都认识。
进村后,我们直扑老村长刘桂庭的家,可能是王主任提前打了招呼,在刘村长家还有两位老者,一位是原先干过村委的杨正森,另一位叫王进连,两位也都八十多岁了。(图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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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左起:王培明、刘桂庭、杨正森、王进连

一交谈,我发现,他们对我的来意理解错了,包括王主任在内,他们都以为我是来了解康生的情况,看来,康生在村民心中的位置要远远高于在村里呆了六七年的张镜夫。
“如果不是上边不让搞,那个纪念堂早就建好了。”老村长说起来还是一脸遗憾,他说的纪念堂是十几年前村里为了搞活经济想借康生这个招牌而想出的办法。“康生在的话就好了,一会把大台就弄起来了。”康生从十几岁离开此地,就再也没回来过,尽管没有给这个村子带来大富大贵,但村里出了个中央副主席,也足以让这个偏远小村的村民心理上得到极大满足。三位老人开始向我讲述张家的一些往事,还讲到康生的哥哥曾去北京,见不上康生的事情。
为了节省时间,我不得不强行将话题拉回到张镜夫身上,然而,三位老人显然对其了解不多,而且老村长的记忆有些问题。当我听说他的母亲给张镜夫家当保姆三十多年,解放后才从青岛回来时,满心希望可以了解更多的事情,谁知再也问不出更多来。问起张镜夫遣返的事,也光知道是反革命,其他都记不清楚。另外两位老人虽然思维比老村长清楚,但当年和张镜夫没有什么接触。在经过一段断断续续的对话之后,决定由王进连带我们去找张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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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左起:王进连、张炳林、王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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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左起:王培明、张炳林、张守圻



张炳林是大台张氏“三大家”之后,他介绍了一些情况,可是对于关键的张镜夫的墓地在那里,也说不清楚。于是我们只好又去找张守圻(qi),张守圻已过世的父亲张炳珍曾是民办教师,和张镜夫一家接触最多。(图12、图13)在张守圻家,我们还碰到了当年为逃避歧视而出走新疆的张守圻的弟弟张守在,听我们说明来意,张守圻饭也不吃了,陪我们来到好几里之外的村南,给我们指认了张镜夫和张振中的埋葬地,使我心中最大的悬念落了地。
为了方便,我把从各方了解的张镜夫遣返的情况合并叙述。
要说张镜夫被遣返的情况,必须要说一下他的大儿子张振中。张振中,也叫张永昌,张镜夫的长子,1911出生,山东大学毕业,后在青岛市北区干部职工学校任教,1958年,因为“反动”言论被定为右派,1962年左右遣返大台村,和妻子离异,无子。张振中的情况知之者很少,赵曾先生提供的资料中,有一则他写在一本大学讲义上的跋语,可以让我们管窥一下他的人生:(图14)

14.png 图14  张镜夫长子张振中手迹

“忆少从丁山先生学史,有远古文化及商周史二科,时余方一力为诗,未遑多务,虽领订讲义,而淬厉殊少,遗之箧笥,匆匆廿载,其存其亡盖久忘之矣。比行年渐长,性癖嗜古,进而研求考据,参证陈编,虽以海陬迂生见闻谫陋,既失良师并稀益友,坐穿藜床,苦乏建树,然向往之情,初未能已。
顷者,偶捡求学时之旧籍,忽睹此册,封识宛然,幸无残损。乃重加拂拭,详读一过,念古之情油然以生,夙之不屑一顾者,今则视如拱璧矣。
去岁文汇报载先生著作出版,以遗著称是,倏忽之间先生已归道山,今捧诵此篇,觉体长而颀,音高而吭者,犹仿佛在前,督我靡懈。把卷低徊,弥增哲人其萎吾将安仰之痛已。
1957年3月4日受业张振中谨跋”(31)

从此跋可以看出,张振中和其父亲一样,是一个有着浓郁的儒家情结的忠义善良之人,尊师重道,博雅好学,富有道义和责任感。据赵曾先生回忆,其大舅古体诗词写得很好,“但不太会讲话”。
大台的杨正森和王进连对于张振中的印象还比较深,“(遣返)进村后,就住在场院边上的两间小屋里边,经常看着他上井去弄水吃。”“是个睁眼瞎(高度近视),一摘下眼镜来什么也看不见,石头耍得挺好。”(指多块石头的连续抛接游戏)“书呆子,连地瓜是在哪长得也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吃,什么活也不会干,只好让他背着个筐子拾粪。”(图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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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张炳林家门口西南角,就是张镜夫等原来居住的场院屋子,现已翻建成民宅了


在大台村的村民眼里,张振中是一个异类。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种种笑料,成了枯燥乏味的农家生活的调味剂,然而,大家就像躲瘟疫一样离他们远远地。“谁敢靠着他们,谁靠着就是反革命。”老村长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认真,让人们感觉这是一种必然的逻辑。所以,在村里张振中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有时可以看到他在自言自语,没有人和他讲话,没有人关心他的一切。
1966年,张镜夫和他的妻子王云先也被遣返回大台,执行遣返的是北京政法学院的红卫兵,(32)这是张家后人至今有些疑惑的地方,是不是和江青有什么瓜葛?因为当年江青在山大图书馆任管理员的时候,张镜夫已是小有名气的藏书家,和山大图书馆联系不少,还有诸城老乡这层关系,没准也知道一些逸闻,遭到了江青的忌恨?当然,这些现在只能是猜测。
张镜夫夫妻遣返后,就和张振中挤在那两间场院屋子里,尽管拥挤不堪,可毕竟有了可以说话的人,也有了可以一起讨论的话题,赵曾先生告诉我“有时,他们两个人会因为对历史问题持不同意见而争论”。
精神生活比过去丰富了,可生计成了最大的问题。过去的生活太优裕了,按照王进连的说法:“吃饺子都要掰了角去”,到现在没有饭吃,这落差太大了。张振中1962年回老家时,尽管也很困难,可当时张镜夫有工资,还可以接济一下。现在都回老家后,张镜夫因为年龄大,不下田劳动,但收入完全没了。王云先和张振中则必须参加扫街和下地劳动,可是一没技术,二没体力,所挣工分都是最低的。在那时,一个整劳力也只是勉强糊口,他们三个人连基本口粮都难保证。所以,三人把希望都寄托在张镜夫的小女儿张兰昌每月5至10元的汇款上,稍微晚一点,就得饿肚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挂牌批斗的事少了,但监督和歧视并没放松,他们继续在村里人异样的眼光下,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只是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张炳珍他们才敢和他们说句话,给他们一点吃或用的东西。
我曾经问赵曾先生,像你姥爷这样的情况,康生知不知道?你姥爷不会向康生求助么?要知道,“文革”时期的康生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赵曾先生沉思了一会,苦笑一下说:“不会的,就是这个性格。”又说:“大家都认为,这就是革命嘛!”
那些艰难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谁也没有记录。然而,大限终于还是来临了。1972年深秋的一天,出去拾粪的张振中发现了一只被别人(后来了解是生产队养猪场)丢弃的病死猪,这对于已经饿了好几天的人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于是,他便把这只死猪扛了回来,极度的饥饿已经使他的思维失去了判断力,而常年未见油水更使他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欲望,他把这只已经肿胀变形的死猪草草收拾了一下就下锅了,那时是用柴草做饭,火不足,煮的时间又不够,饥饿难耐的张振中就迫不及待地开吃了,这是这些年来为数不多的一次饱饭,那已久违的猪肉味使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衣食无忧,心情快乐,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想写一首诗,记述这收获的季节,他还想重拾大学的课本,把那些已经忘却的功课重新温习一下……结果,他不同寻常的行动最后一次成了村民的谈话佐料,第二天,张振中因食用病死猪中毒而死,终年61岁。
过去曾有张镜夫和张振中都因吃死猪肉中毒死亡的说法,经了解,张镜夫死猪肉吃的并不多,虽然也有中毒迹象,但不至于危及生命,他是在失去相依为命的儿子后,哭了整整8天之后,才追随儿子而去的。
就这样,一个80多岁的老人,一个参加过诸城起义、五四运动的耆老,一个熟读四书五经、读过德华、南开、河北三所大学的饱学之士,一个担任过总统府秘书、文物征集委员会组长,曾经和康有为、傅增湘等诸多名士交往的社会贤达,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藏书家、卓有成就的目录学家,在老来失子、哀子与自哀的极度悲痛中,哭泣了八天之后,死去了。(图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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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就在这里,”张守圻指认张镜夫死后的埋葬处


因为他们的身份,没有几个人来给他们送葬,张守圻的父亲张炳珍是这几个人之一,张守圻也曾参与。“两个人是分两次下葬的。”“就是用秫秸捆了捆,挖了个坑。”我问:“是有人安排吗?怎么你们来管?”“没有!谁叫咱是一个阶级的来。”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张守圻一脸平静,他身材不高,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
赵曾先生曾听说,镜夫先生在处理完自己的藏书之后,还留有少量的古籍,“大约有总藏书量的十分之一左右”。这些书在遣返时被一起带回了老家,据说,在张振中、张镜夫死后,别人问这些书怎么处理,其妻王云先悲从中来,说:“都是这些书惹的祸,不要了!”于是,这些书便和张镜夫葬在了一起。
这次在大台,我就这个问题专门问过张守圻,张守圻答复此事记不清了。张守在告诉我,张镜夫在世时,曾经送给他一本古书,名字叫《绿牡丹》,现在还在他新疆的家中。看来,张镜夫带一部分书回老家应该是肯定的,我曾想努力厘清这些书的下落,可惜最终也没有一个确切答案。好在这些书是葬在坟里还是被别人拿走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个最疼、最爱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2016年4月12日正午,清明节刚过,青草开始吐绿,迎春的花儿已吐蕾欲放,我站在青西新区隐珠办事处大台社区村南,和尚山东麓,向两个被放逐的灵魂致敬。张镜夫,一个藏书家,一个本应是我们这个城市明星级的人物,已经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50年。现在,他就静卧在这片没有坟头的土地里。他曾经的藏书,有的已经化为灰烬、化为泥泞,还有的静静地躺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在需要的时候,会给我们装一装门面。50年,没有人理会那个爱书如命的人哪里去了,更没有人来给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悲剧负责。(图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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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远处望去,在张镜夫埋葬地有一株离群怒放的桃树


“不信一为别,千秋无见期。”“休题名山事,遗珠已成尘。”这就是一代大家张镜夫的一生,过程也许平淡,但每一步都交织着希望和幻灭,聚合和散失,崇高和卑贱,喜悦和哀伤,看似无常,却深深地镌刻着时代的烙印。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但我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诉说,生命之所以有意义,就是因为它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注:
(1)李艳秋《张镜夫及其千目庐藏书》见《山东图书馆》季刊1998年第二期。
(2)见百度百科“张鉴祥”条目。
(3)(4)(5)同(1)。
(6)见《青岛市图书馆藏珍贵古籍叙录》齐鲁书社2014年9月出版111页《艮斋笔记八卷》照片。
(7)同(1)
(8)见《青岛市图书馆藏山东文献珍本图录》62页。
(9)见《胡翔灜序二崂艺文》复印件,原件存青岛市博物馆。
(10)出处见(1),有删节和文字调整。
(11)《市南人文历史研究》总14期。
(12)张镜夫题写在《演说学》书稿后的跋语为“这本小册子,看见它就觉着惭愧,自问三十年来,究竟做了些什么?享受了些地主生活。回想五四运动,被推为代表,又负宣传总责,各校同学们分到街头宣传时,感觉态度不合式,乃通过代表团,叫我作统一的练习小册子,两夜的东凑西拉,才能完卷,经时子周、赵公瑾两先生的修整,与各校宣传同学们才互相研究。咳!眼转间三十年已过,他们都存亡不明,已入朽老徑界的我,真是到大不成材的荆条!1948年2月9日”
(13)《青岛市图书馆藏珍贵古籍叙录》173页《研经堂周易显指》配照。
(14)引自(1)。
(15)引自周洪才周慧《评山东大学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
(16)同(1)。
(17)百度百科“张铮夫”“郭沫若青岛寓居”等多处均记载郭沫若1957年来青岛游崂山,鉴定《册府元龟》是由张铮夫陪同,没有交代其他陪行者。
(18)鲁海《青岛民国往事》71页。网上。
(29)复印件,原件现存私人处。
(20)赵曾先生抄件。
(21)见(1)。
(22)《青岛市图书馆藏山东文献珍本图录》298页。《萧亭诗选》跋。
(23)《青岛市图书馆藏山东文献珍本图录》197页。《单紫溟先生文集》跋。
(24)《青岛市图书馆藏山东文献珍本图录》67页。《陶情集》书衣题识。
(25)复印件,原件存中国海洋大学。
(26)《青岛市图书馆藏山东文献珍本图录》75页。王培荀《管见举隅》书衣题记。
(27)(28)见(1)。
(29)复印件,书藏青岛市博物馆,宋元明递修本,2009年评为国家珍贵古籍。
(30)复印件,原件现存中国海大图书馆。
(31)原件存私人处。
(32)见侯健民的证明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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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北冥有鱼丨千目庐钩沉》 发布于2023-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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