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词人是批评当世的文人们,每逢重阳必定作诗填词,每当作诗填词必定要拈出东晋末年“孟嘉落帽”的典故才算是扣住了“重阳”之题。
但我个人猜想,晋人孟嘉在东晋大将桓温的幕中任职多年,而桓温毕生致力于北伐,甚至一度攻克洛阳。刘克庄身处南宋,国家处境与东晋相仿,桓温幕中旧事被周遭人们当做文人掌故反复提及,桓温的北伐精神却早已式微。或许这是刘克庄真正的牢骚所在。
世人新意,的确不多。张孝祥总算是当世的一流词人,他填写的《水调歌头 · 闻采石战胜》咏宋军战胜完颜亮,全用三国与南北朝时代南军战胜北军的旧典:“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剩风去,击楫誓中流。”
在这首词中,隐藏着吾国特有的一种传统史观:必视自己为祖先的翻版,必视当今为过去的再现。历史是一个宿命的圆圈而不是永无尽头的直线,我们在时间和命运的掌控之下,不断循环重复。因此,就事论事,总不如以史为鉴。
巧合的是,张词中描述的宋金采石矶之战,之所以南军能够战胜北军,与词中所咏的赤壁、淝水等历史战役极其相似,都是因为北军内部存在着重大的不安定因素。
以这样的观念而言,南宋诸词家对自身处境的唯一参照系,便是自汉末至隋朝持续数百年的南北大分裂。(五代十国的分裂程度轻、时间短,且彼时宋居北方攻灭南朝,无法作为南宋人的参照。)然而,这场大分裂的历史记忆并没有给南方政权以更多的信心——南方数度北伐均劳而无功,数度战胜北方政权也只能维持均势。而北方对南方的攻击则先后酿成了侯景之乱和江陵惨变,宋文帝、梁武帝时代虽承平日久却突生变故,更有数度朝代更迭、萧蔷祸起……这些恐怖的历史记忆,让南宋诸词家何以克当。
刘克庄说得不错,世人新意确实少,南宋的词人们就算不反复咏叹被风吹落帽子的文人狂客,也必然时常追忆起南北朝时期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往事。
直到清朝,黄景仁依然在金陵怀古时感叹“叹曲里锦样家山,禁几回北兵飞至”——又是一声历史循环的长长叹息。
贺新郎·九日
[南宋]刘克庄
湛湛长空黑。
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
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
看浩荡、千崖秋色。
白发书生神州泪,
侭凄凉不向牛山滴。
追往事,去无迹。
少年自负凌云笔。
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
把破帽、年年拈出。
若对黄花孤负酒,
怕黄花也笑人岑寂。
鸿北去,日西匿。
(选自《唐宋词格律》第1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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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
[南宋]张孝祥
雪洗虏尘静,
风约楚云留。
何人为写悲壮,
吹角古城楼。
湖海平生豪气,
关塞如今风景,
剪烛看吴钩。
剩喜然犀处,
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
周与谢,
富春秋。
小乔初嫁,
香囊未解,
勋业故优游。
赤壁矶头落照,
肥水桥边衰草,
渺渺唤人愁。
我欲乘风去,
击楫誓中流。
(选自《唐宋名家词选》第2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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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金陵怀古
[清]黄景仁
何处狮儿,半空飞下,横惹江东多事。
霜骤金戈,开出千年佳丽。
渡永嘉杂沓名流,实钟阜绵延王气。
到如今,一半兴亡,南飞鸟雀尚能记。
莫问临春结绮,共澄心百尺,一样南内。
回首新亭,消得几行清泪。
叹曲里锦样家山,禁几回北兵飞至。
只添他来往词人,多少沧桑意。
(选自《两当轩集》第3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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