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强丨魂瓶的原始意义(读房兆祥藏品宋代魂瓶) - 世说文丛

王晓强丨魂瓶的原始意义(读房兆祥藏品宋代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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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述说的问题是魂瓶。因为宋代魂瓶瓶体之皇宫殿堂造型,涉及了当时的“营造法式”,以及当时中华民族的核心利益,故而我们将其随在本文中一起论述。


魂瓶为冥器,也称“魂魄瓶”“谷仓盖”“谷仓罐”“堆塑罐”。它源于汉代,兴于三国,盛于宋代,衰于民国。
一般认为它由汉代的五联罐演变而来(图1),是长江中下游地区三国两晋时期墓葬中特有的随葬品,是流行于中国南方地区的一种随葬器物。
“流行于南方地区的随葬器物”,这句话说明其流行的地区,有楚文化耳濡目染的心理基础,它凝聚了楚文化的信仰,更是楚地民众凭临中华民族的一种自豪。
魂瓶出现,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伯夷、叔齐为商末孤竹国君之子,因忠于殷商,劝谏武王伐纣无效而誓死不食周粟。周武王灭商后,建立西周,两人遂饿死于首阳山。人们念其节操,故在陪葬品中放入“五谷囊”。于是,有说魂瓶随葬的礼俗,殉葬的早期,因为它为贮粮之器。我对这种说法有些怀疑。固然有些魂瓶出土时有少许象征性谷物,而且陶瓷瓶罐,直到今天的一些农民,仍然用它做稀缺粮食或种子的存贮;储存粮食的物品,也不妨作为灵魂依存的地方。先辈农民希望自己的灵魂安住在粮食多多的地方,应该不是怪事。魂瓶、魂瓶,既然与魂有关,也就事关信仰。
图1汉代五联罐由来:1983年4月15日,合肥市一位市民向合肥市文物管理处捐献了这个陶罐。这陶罐由五个陶罐紧紧簇拥在一起。这首先让人想起了“壶公”的故事。壶公又名玄壶子或悬壶翁,是东汉时期的一位卖药人。传说中,他常在市肆中悬一壶出诊,市罢后则跳入壶中,一般人无法见到他。壶公也被认为是传说中的仙人,传说纷纭,所指各异。较有名的是“壶中日月”的传说。但是“壶中日月”过于具体,让人反而不能有宽泛的回味。推想“壶中日月”的具体传说已经失传,乃至于我们只好用古代有关“壶”的图像,相互联系,以求得其一二。
合肥市市民向合肥市文物管理处捐献的“五联陶罐”,其“罐”古名多统称“瓶”“壶”。汉许慎《说文》:壶,“昆吾圜器也。象形。从大,像其盖也。”“壶”和“瓠”为异体字。具体说“壶”即古代仿葫芦形器。至今山东许多农村仍称“一瓶酒”为“一壶酒”,可见“昆吾圜器”统称圜形器身的陶器为“壶”。其实“昆吾圜器”即葫芦形体的仿真、启发。合肥“五联陶罐”,就是五联葫芦形器的汉代新名词而已。传说昆吾氏是陶器制造业的发明者,显然“昆吾”就是壶的别称——但是这个“壶”可不是由“盉”发展过来了的带嘴茶壶。
古代有葫芦崇拜。像葫芦那样多子、易活,正是史前人们希望多子多孙、从而共同抵御天灾人祸的愿望。所以他们首先把葫芦当做助生促育的礼器。请看山东博物馆藏史前双联罐(图2-1)、甘肃博物馆藏史前蚕纹双联罐(图2-2)、甘肃博物馆藏史前三联罐(图2-3)。如果前两张图都是男女婚盟使用的合卺杯,是模仿葫芦的礼器(把陶土仿形葫芦的壶,盛上酒,借酒的刺激而加强性主动,以达到把葫芦的繁殖能力传染到男女双方)。如果图2-1、图2-2双联罐是男女两家借酒结为婚盟,那么图2-3极可能是两女一男(或两男一女)的婚盟礼器酒杯——这酒杯当然也是模仿葫芦而为:两个壶象征两家婚盟,三个壶象征三家婚盟,然而到了汉代,父权制已经根深蒂固,五个葫芦联结,自然并非婚盟礼仪的用具,其只能是东、西、南、北、中五方神君统领天下的象征体:死者的灵魂到了五方神君化成的葫芦当中安然无恙。葫芦和神君的关系,演化自伏羲女娲生了日月天地的传说(详见下文)。
1973年8月,浙江武义县桐琴果园的三国墓中出土了“三国乐技五联罐”(图3)。整个器物分上下两层。上层由五个小罐组成,五个小罐的上部做成凹脸高鼻、圆眼正视的人形;中间一个形体较大,身着短衫,稳身端坐,左手抱一幼儿,抚腮贴脸,右手抱一幼儿于胸前。周围四个小罐的人物,各持一件可能是做法使用的乐器。下层堆塑有杂技俑。由此又推想,这可能是东方青帝、西方白帝、南方赤帝、北方黑帝、中方黄帝的象征,将葫芦、魂瓶、五帝异质同构,首先是葫芦代表着一方天地。魂瓶的设计人知道“昆吾圜器”的发明人是黄帝后裔大禹,他铸造“九鼎”和昆吾有些关系,因此中央黄帝“左手抱一幼儿”,“右手抱一幼儿于胸前”,极可能暗示这就是代表黄帝的后裔昆吾,因为设计人不会和我一样,事先调查好了魂瓶是“流行于南方地区的随葬器物”,“它的流行的地区,有楚文化耳濡目染的心理基础”,而这个地区的人民,恰恰就是“三国乐技五联罐”设计者认为的昆吾氏之后人(详见下文)。
广州广钢新区出土的东汉象征五星君的猫头鹰形五联罐(图4),更值得一谈:五星君源于中国人古代对星辰的自然崇拜:即东方木德岁星星君、南方火德荧惑星君、西方金德太白星君、北方水德辰星星君、中央土德镇星星君。传说这五星是“日月之灵根,天胎之五脏,天地赖以综气,日月日月系之而明”(见《云笈七签》卷二四)。“猫头鹰形五联罐”所以取猫头鹰造型,因为五星星君,既然是“星”,自然是晚上出现东西,故而以夜晚出现的猫头鹰来造型葫芦瓶。中间的猫头鹰身上站一只“C”形凤鸟——自史前至汉代,中国成熟的龙凤造型均是“龙中有凤、凤中有龙”,龙多做“C”“S”形,有时候为了说明其造型是凤鸟而故意将鸟形造型为“C”形,这个“猫头鹰形五联罐”之中间的“C”形物,即凤鸟。中央凤鸟,正说明这“流行于中国南方地区的随葬器物”,有楚文化耳濡目染的心理基础——古广州正是古楚国势力波及地区,楚人是祝融氏后裔,祝融氏是崇拜太阳神的氏族,楚人祖上崇拜凤鸟。
常州出土的东汉九联罐也值得一说:它分上下两层,上层四个罐子,下层四个罐子,因为罐子在这里象征着天,所以这个九联罐就是“九天”(图5)。《吕氏春秋·有始》中认为天有九野,即中央钧天、东方苍天、东北变天、北方玄天、西北幽天、西方皓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东南阳天。一个拟葫芦形器就是一个天。其实“九天”的释说很多,我们仅取战国时代的说法说明一下而已。因为伏羲女娲生了日月,而日月就是天地的象征,更因为“伏羲与女娲,名虽有二,义实只一。二人皆谓葫芦化身,所不同者,仅性别而已。”(论述见下)所以到了道教在东汉初期发明伊始,拿着葫芦形器发挥宇宙想象的事情也多,甚至拿魂瓶殉葬的南方之地,对于魂瓶的内涵还没有更成文的编撰,所以五花八门,让人不知如何有所依据。但它的内涵之源头,只能从葫芦里面寻找。
至此,我们再回过头来说一说“昆吾”。
昆吾,上古复姓。谱系甚混乱。我们只取和《左传》《国语》能够相互认证的部分叙述:颛顼氏是少昊氏之后,其有子曰“黎”,少昊氏还有后裔曰“重”。自“少昊氏衰”,颛顼氏任命“重”司天,任命“黎”司地,这时间已经接近公元前4600年的时间,“重氏”“黎氏”合并,进入大汶口文化时代,也是伏羲女娲族群形成的时代,也是“重黎氏”的时代。重黎氏对中华民族的形成贡献巨大,到了公元前2071年夏朝立国的时代,已经形成了“祝融氏”的时代,而祝融氏就是重黎氏的他称。这时有来自祝融氏的吴回氏,吴回氏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分别是:昆吾、参胡、彭祖、会人、曹姓、季连。这六个儿子,又各成为一个氏族的首领,拥有自己的姓和氏。昆吾氏是陆终的长子,本名叫做樊,他的氏族分离出去后,被赐姓为“己”(即“巳”),以地名氏,叫“昆吾氏”。
说得明白一些,昆吾氏也是伏羲女娲族群之后,伏羲女娲姓“巳”,甲骨文“巳”字象形人头蛇身的神物,既然昆吾氏被赐姓为“巳”,成为人头蛇身之族,也就等于说“昆吾圜器”,就是应该说是伏羲女娲族群发明了“昆吾圜器”,亦即发明了拟形葫芦器——原始的葫芦崇拜,是“昆吾圜器”发明的动力。
闻一多先生经过许多考证,得出结论说:“伏羲与女娲,名虽有二,义实只一。二人皆谓葫芦化身,所不同者,仅性别而已。”“伏羲、女娲果然就是葫芦。”(《闻一多全集》,三联书店,1983年第一版59页)显然昆吾氏因为善于制作“圜器”而进入了伏羲女娲族群。估计当时许多能够发明创造的能工巧匠,多半汇拢进了伏羲女娲族群。
说到这里,我们再给这“流行于南方地区的随葬器物”——魂瓶下个结论:
1.伏羲女娲是葫芦的化身,魂瓶是葫芦崇拜的升级和扩延。
2.魂瓶与其他神灵关系的发展,基础于伏羲女娲生了日月天地的认定。
3.“昆吾圜器”是仿形葫芦的陶器,它归于伏羲女娲族群的发明。魂瓶更有楚文化认祖归宗的初衷。
4.魂瓶的设计,是让死者不要孤魂野鬼,彷徨无依。
5.魂瓶,就是祖先葫芦的借代。


20世纪初,一群中国顶级建筑专家受惠安人民政府之邀,去惠安讨论惠安旧城改造问题。那时我开始上心闽南建筑的风格问题。在讨论会上,发言争先恐后,论资排辈,几乎不容我等说话。待到饭点,终于我有了五分钟发言的时间(我比清华的华表大几岁)。我的观点只一个:闽南建筑凡庙宇、家庙正殿建筑,为什么非要“马鞍形屋顶”(这种屋顶至今还没有很形象的比喻式命名,有关方面让我写个词条,只觉得不合时宜)。当时无人可答。
随即我说了一个古代实用艺术产品的判断言论:
古代的实用艺术产品,凡实用意之外的部分,皆关系着信仰。像闽南建筑之庙宇、家庙等礼制空间的马鞍形的屋顶,其承重、庇护之外的多余部分,即关乎信仰和忌讳的理念。
闽南建筑之庙宇、家庙等礼制空间,几乎是宋代皇宫廊庙建筑的翻版(图6)。那种“马鞍形屋顶”的建筑可以在李诫作的《营造法式》里可以看到样貌。宋朝笃信道教,所以这种“马鞍形屋顶”的建筑,应该受到了中国传统经典之首《易经》中《大过》卦论述的影响。
《易经·大过·九四》:“栋隆,吉。”
我翻译如下:“栋梁隆起,能承受茅顶的重压是吉利事。”——《营造法式》有殿堂中脊呈两端翘起,中间下弧如马鞍子形状的。这种中脊的样式,颇像两头翘起的担杖;中脊两端翘起,正所谓“栋隆”。
2024年年中,我与《易经》学者顾子汶去画家、文化学者房兆祥画室观摩文物收藏,我们有幸看到了“宋代的魂瓶”(以下简称“宋魂瓶”图7-1——图7-9)。
“宋魂瓶”的屋脊做“马鞍子形屋顶”(图7-1),颇像图6闽南建筑之庙宇、家庙等屋脊。这显然是《营造法式》之皇宫的礼制建筑的异化。
房兆祥藏品“宋魂瓶”分为两段,上段的“马鞍子形屋顶”之下连着一圈环形的屋檐——也就是说,这屋檐粘连着上面的“马鞍子形屋顶”,形成了这只“宋魂瓶”上段的瓶盖(图7-2、图7-3)。
“宋魂瓶”之下段为瓶身,这瓶身的上部有一圈环绕的屋檐,颇像福建龙岩永定圆土楼的顶檐(图7-5、图7-7、图7-8)。不知后世城墙的“瓮城”建筑,有没有受到这种魂瓶设计的影响。
“宋魂瓶”之下段为瓶身,贴塑了莲花(图7-4)。莲花固然是中国的原生植物图腾,但佛教传入以后,它往往与“莲花生”联系在了一起,成了佛祖在此的象征。但“宋魂瓶”是道教思想很浓的产物,这个“莲花”很可能寓以“豢龙之圃”的故事。晋干宝《拾遗记·炎帝神农》条载:炎帝的盛德所感,“陆地丹蕖(红莲花),骈生如盖,香雾滴沥,下流成池,因为豢龙之圃。”——魂瓶如莲花池,自然希望它有“豢龙之圃”的吉祥。生人对死人的许诺,往往是很大方的。晋唐之后,莲花和龙,往往成了人才受礼遇而成为“人上之人”“人中之龙”的代词。
图7-5是魂瓶宫殿一样的大门,门上的八个圆钉,象征门对八方——门对八方犹如“五联罐魂瓶”面对五方。门前守着一对看门狗,好给魂瓶的主人把守阴间大门。门中心的猫头鹰首,象征黑漆漆的泉下。在宋代,猫头鹰已经成了司幽的鸟,所以他被装饰在魂瓶上面(图7-6)。
7-7图,图上打同心结的一束一束东西,是帘幕。唐宋南方庭院里的房舍,多不垒墙间隔内外,而类似内院里的房舍,多以竹帘和幕布遮挡——竹帘和幕布挂在两根房子的立柱之间;白天竹帘和幕布依靠立柱挂起,夜晚再放下来。图上打同心结的一束一束东西,就是顺房柱结束起来的帘幕。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词里的“帘幕无重数”,指的就是天暮顺房柱放下来的帘幕——诗人和怀春女荷尔蒙爆棚,但在“门掩黄昏”的光景里,面对的不再是顺房柱结束起来的帘幕,帘遮幕罩,彼此不能一目了然,所以男女双方都很苦恼。请注意房柱上面的细节——在同心结的下方有一个圆钮,那是系解系结帘幕绳索的圆钮。
7-8图是魂瓶的底面。
7-9图是屋脊两头的鸱吻。庙堂里的鸱吻是传说中镇压火灾的吉祥物。宋代鸱吻,有的是塑作龙头鱼身子形状之神物。
最重要的是图7-2之瓦当,它们和全部瓦当均做莲蓬状——莲蓬隐喻多子多孙,这是宋代的时代特征。宋代有大量的描绘婴儿的美术作品,那时需要多生多育。看宋代李嵩画的《骷髅戏婴图》,知道当时的社会希望生育能抵消死亡。须知在我国自有文献以来,莲花籽可生籽、藕可生籽的超能力,一直是人们的正常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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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合肥市市民向合肥市文物管理处捐献的汉代“五联陶罐”。“五联罐”的圆口,正是“圆天”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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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大汶口文化的双联罐。图2-2·甘肃博物馆藏史前蚕纹双联罐。图2-3·甘肃博物馆藏史前三联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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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浙江武义县桐琴果园出土的“三国乐伎五联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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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广州广钢新区出土的东汉象征五星君的“猫头鹰形五联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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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常州出土的东汉“九联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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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闽南建筑当中的“马鞍形”屋脊的庙宇、家庙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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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1·宋代魂瓶的全图。图7-2·魂瓶的俯视图。图7-3·魂瓶的上层里面。图7-4·魂瓶上面贴塑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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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5·魂瓶上面的门。图7-6·魂瓶门上的猫头鹰之首。图7-7·魂瓶上面系扎帘幕的同心结及栓系绳索的钮。图7-8·魂瓶的下半部分(厎视)。图7-9·屋脊上的鸱吻。——这些皆是房兆祥先生拍摄的宋代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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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王晓强丨魂瓶的原始意义(读房兆祥藏品宋代魂瓶)》 发布于2024-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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