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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嘉川丨裁缝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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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缝师傅的穿着,无论新旧总是板正干净,一条皮尺挂在脖子上,人不离三尺台案,眼睛与耳朵却观六路听八方。看他貌似不经意,手不离巴掌大的南泥小茶壶,目光越过人的头顶,从橱窗望出去,像在看街面上的人来人往,其实眼底留意的是人们穿戴的流行款式与质料效果。人道木匠的眼光有分寸,而裁缝更刹底,无论男女老少,他一打眼儿就能判断出身高胖瘦和三围尺寸,且根据人的气度,换算出需用多少布料做上衣或下衣,适合什么款式。
那是练就的童子功,打十几岁就到铺子里学徒,虽然开始几年与裁剪缝制的台案沾不上边儿,干的多是跑腿的营生。到老主顾家里取布料送成衣,锻炼的是记忆,夫人小姐姨太太试穿衣服时,所说任何话都要点滴不漏地听到心里,女人在穿衣服方面的啰唆是天性,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篇后,常常回问道:我刚才说的什么你听到了么?小学徒要马上一字不落的将要点复述一遍,让她们放心。回来拣出其中要紧说给师傅,譬如腰围要缩二分,肩头下半分。师傅听了皱起眉头,抖开带回来的衣服,伸开手掌摩挲一遍,又低头伏在上面闻了闻,说知道了挂起来吧。徒弟便用衣架撑起衣服,要挂进旁边的橱子里,师傅正在喝水,赶紧腾出嘴来道:不,挂到上面去。铺子门面的上空横着一根根竹竿,上面常年一件紧挨一件地挂着做好的衣服。徒弟记着,没看到师傅再把那件衣服做什么处理,过了几天让他原样又包好送去,而这次姨太太一上身就说,看看,这一改就合适了吧!
一看二模三闻味儿,是裁缝师傅的看家本领,看的是尺寸,人体的间架结构;摸的是面料的质地;闻的是染料成分。有的人胖瘦不显,哪里该紧致哪里该放开,是根据顾客的审美需要决定的。姨太太的衣服要靓丽,买的是鲜艳的洋布,染料也多是化工品,虽然布料缩水轻,在竹竿上挂两天,衣服还是能抻出半分,染料的锐色也减了分毫,看上去不再那么刺眼了。
那记忆是经得起检验的。我把取衣服的单子递过去,早就由学徒变成师傅的裁缝,不慌不忙地拿起一根头上有一对铁弯钩的竹竿,在密密麻麻悬挂在半空中的衣服中,准确地将我的衣服拿下来,抖了抖,像欣赏一件艺术品,让我穿给他看,穿着效果都在预料中。他站立的位置离两面大镜子不远,示意让我自己对着镜子看看,那时我对衣服的审美没有标准与要求,看不出好坏,倒是从镜子里能看到他标准的站立姿势中,衣服的可体与整洁。
那间铺面在市场楼北门的右手侧,连着三个顶部弧形的落地橱窗里,以前有穿旗袍女装模特的,后来贴了“讲卫生、除四害”等标语。铺面里原来只有两台德国百福缝纫机,是师傅与师母使用的,到他能上机以后,师傅就专做量体剪裁接生意的事。后来这间门面改成了被服厂的门市部,机器也换成了六台本地产的鹰轮牌缝纫机,令整个铺面总处于此起彼伏的轰响中。出师后成了门市部量体接生意的裁缝,不仅继承了师傅高超的手艺、严谨和蔼的行事风格,也继承了师傅的生活习惯,譬如喝茶,只不过不用南泥壶,用的是时兴的搪瓷茶缸,每天一上班就泡上茉莉花茶,那种香味儿可以持续得比较久;还有持续比较久的是茶缸内壁长年累月形成的“茶山”,据说是不能洗刷掉的,哪天不放茶只倒白开水在里面,依然会有茶的味道。其实喝茶,在他已是下意识行为,像师傅一样貌似不经意,其实是在观察与思索。
他家在市场楼的西边楼上,一条长长的胡同,两侧住满了人家。嫌楼道里黑漆漆的,不刮风下雨天气好的时候,他多是从市场楼外面的街道走到西门再上楼回家。在门市部里眼睛向外望出很远,可在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街道上穿行,却总是低着头,脚步很轻频率很快,保持了学徒走街时习惯。
老婆坐在敞开的门外干加工活,是将被服厂的下角布料拆成线,一斤五毛钱。见他进了胡同,便对正做饭的大女儿秋英喊:可了不得,你爹回来了,饭还没做好?裁缝并不多话,进门坐了床沿儿上,看十一二岁的闺女忙活。在家里他说的最多的那句话是:“鼻子大起头,鼻子大其头!”这是跟老婆盘算每个月的开销与收入对比,生活所需的花费比收入高的意思,因而不得不举债。那时很多单位都有大大小小的互助组,即十几个人一个组,每人拿出十块钱,每月可以给困难职工提供一定的帮助,可借用一二十块钱,下月发工资时还上,还需要则再借。往复循环的是无尽的惆怅。
烤火费还未发下来,母亲就开始盘算给我做衣服的事儿。我长得比较冒进,比同龄的孩子多出一两寸,又特别调皮费衣服,每年做一套新衣即便打了补丁也穿不到年底。母亲下班后一趟趟去百货公司看布料,去的次数多了,与布匹柜台的营业员都熟了,华达呢、咔叽布,宝蓝色,以及尺寸价钱精打细算,在营业员的联合参谋中,决断买下了布料,接下来则由我抱着去排队量体裁衣。
贴着橱窗的位置是一条长凳,排队的人紧紧相挨坐着,屁股下面的凳子面宽且光滑,坐在上面很舒服。铺面中间的地板上有一米见方的铁板,四周是半人高的围栏,里面一只不大但热量不低的炉子给人以足够盎然的暖意,有的人乘热打起了瞌睡;炉子上方,一个偌大的方形炉罩,用来遮挡向上飘动的飞尘,以保护悬挂着的衣服。那时,橱窗外有买糖球的,戴着毡帽扛着草把子的中年人,冻得红红的脸上流着两条清鼻涕;街角卖糖炒栗子的炒锅散发着甜腻的白色热气,买栗子的人一边用方头铁锨在锅里翻炒一边叫喊:糖炒热栗子!那曲调像在唱歌。
挨到我的时候,往往到了掌灯时分,裁缝师傅依然极有耐心,量过尺寸他并不往小本子上记,以至于我会有是否会忘掉的担心。然后将布料在案子上铺开,一边摩挲一边说布料会缩水多少,并上下打量我的身体,显然是在将我成长的速度留出一定的预期,问是否带了口袋布?见我茫然以对,便用商量的口吻说,到百货公司买两方手帕,就可以了。后来理解,是用口袋布衬出布料用在面子上。这里体现的是人们所讲究的里子与面子,里子质料差一点没关系,可以代替,而面子一定要符合人们一致的审美观。我匆匆跑回家让母亲去买方手帕……
走出门市部的时候,街上已经飘起了雪花,人们缩着脖子在走。市场楼的北门冲着新华池澡堂,那里的方型气窗冒着白色的雾气。临近年关了,人们纷纷前往洗去一年的尘芥,干干净净迎新年。
我同学的父亲也是从蓬莱农村来城市学裁缝的,学了没几年就到一家针织厂的成衣车间做了工人。依然在裁剪案子上工作,那时还用大剪刀。先将布料一层层叠放整齐,然后比照模板划线,再用大剪刀咔哧咔哧裁剪。熟能生巧,常年裁剪那几款针织服装,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胸。后来厂子里成立了技术科,他属于发小学艺的“科班出身”,又多年将裁剪技术发挥得游刃有余,就调去做技术员,从理论到实践,对厂子里的产品开发进行研究与指导。
又到冬天,母亲再度为我的新年衣服犯愁,市场楼北门外的门市部不再接来料加工的生意了,据说有了更重要的给军队做被服的生产计划。同学来我家玩时,自报奋勇地说让他父亲给我做。喜出望外之时,也有一个疑问说不出口,那就是他的手艺如何?同学的父亲是一个慷慨豁达、有求必应之人。他接过布料后,一遍遍地向空中抖开铺展在他家的床板上,再叠起,他的拇指留有挺长的指甲,用来在布面上划出横竖的压痕,想必他以此来考虑裁剪尺寸的分毫,至于什么时候用粉饼划线剪裁,则由着他的兴致。
总是在紧傍年根了才拿到他熬夜做出的衣服,可穿到身上,总觉得领子与两肩之间绉绉巴巴的,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春节穿了去他家拜年,他看到后,又用长长的指甲在衣服上划来划去,然后说脱下来我给你修改一下。修改后的衣服看上去好一些了,但领子与两肩之间总有一些褶子,于是,便怀念起北门外门市部的裁缝师傅,他裁剪的衣服总是板板正正没有丝毫皱褶,他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没有任何皱褶的,与身体融合在一起,看上去挺拔有神。
成年以后,街上有了时装与流行色。有一年发现家里还有一块布料,于是就满街寻找承接来料加工的裁缝铺,经朋友带领,在一片居民楼里七拐八拐的来到一间叫做“红袖”裁缝铺,满屋子中年妇女围着一位扎小辫的男子,他的背带裤外面是开怀的西装皮背心,里面是难以掩饰的大肚子。他瞥一眼进来的我,称不接男装。朋友赶紧上前陪着笑脸说,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哦是你呀,那就等着吧。等他终于将那些妇女打发得差不多了,开始给我量身体尺寸,且仔细地记在小本子上。看他把收下的布料扔进一大堆里,我提醒道:这块布料会有所盈余,你看……
他回答:放心吧,用不了我会退给你的。按照约定的日期去取衣服的时候,他的屋子里依然挤满了人,且大都是中年妇女。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我的衣服,塞过来后,让我回去试,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回来找他。我觉得还是当面试试的好,便穿上了,没想到衣服做的太大,下襟接近膝盖了。他自己也看着不像样,说你给我的布料太多了。你放这儿吧,我再给你改改……我不快地拿着衣服离开了,想再找家铺子,让做事认真的裁缝师傅给改一下,改到能穿即可。走到半途又想,这样的铺子与师傅哪里去找啊?
于是,再度想起市场楼北门外的裁缝师傅。听说后来他做了领导,且不在被服厂了。市场楼也拆掉了,他的家肯定也搬了,如果其人还在的话约近九十岁了。
好在大商场、时装店卖的服装越来越精致,在万千款式中总有一款适合你。虽然好的服装终是会贵一些的,但市场经济一分价钱一分质量,尤其在优良的品质后面掩藏着高超的裁缝技术与工艺,即便已经到了电脑操作的时代,真正做到了不差分毫,其中依然隐含着老裁缝的影子。

载《散文》2023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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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 《韩嘉川丨裁缝铺》 发布于2024-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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